午后遐思

　　莱尼过来的时候，蕾蒙娜在织毛衣，不知道给谁。也许是给她某个外孙——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都喜欢她。太酷了，有个人尽皆知的著名女演员做祖母。她现在仍会接戏，电影或者戏剧。莱尼注视她脸上的皱纹，感到陌生。他听说她在变老，没想到衰老得这样快。也许是时间在拿回它的利息，以这样的速度，她会在三十年内老死。
　　就莱尼所知，她没有向任何人咨询延续那个祝福的办法。当然，就算她咨询了也没用。施法的复杂与风险不说，魔法材料千金难求，塔姆林愿意用无价之宝换来恋人青春永驻，其他人未必愿意消耗那些材料只为换得一个女人的美再在世间延续一百年。
　　而且，有些人觉得她也是时候死了，在塔姆林死后，凭这位大法师的“祝福”多占有了一百多年的青春后，是时候去另一个世界和恋人团聚了。
　　这听起来很好笑，莱尼想着那些人愤愤不平的语气。这个薄情寡义的女人，愧对塔姆林的一腔痴情。
　　不管任何一个曾经认识塔姆林的人听到这个形容词，肯定都会发笑。塔姆林自己也会。但现在一百多年过去了，没有多少曾经认识他的人还活着了。再说，就算活着，他们又能怎样反驳呢？对于一个在战争中壮烈死去的英雄，你很难不去诲言他不好的地方。这是种微妙的怜悯，你活着，安然无恙，他死了，而且死得很痛苦。
　　塔姆林以一己之力阻止了那些精灵毁天灭地的恶毒诅咒。那个诅咒被释放出来，以图在一息之间感染数十万人。人类是蝗虫，夺走了本属于我们的世界，我们应该把他们加以清理，不用赶尽杀绝，但必须缩减数量。拉比亚议员在给研发团队的内部演讲时这样说。这个诅咒被设计的精巧，残忍，难以解除。能用一己之力抵消它实在是个奇迹。
　　奇迹只能发生一次，不能发生第二次。如此量级的诅咒，要困住它实在困难。他很快耗尽了自己周围所有的材料——植物，动物，敌人，援兵迟迟不来，他只好用上自己。
　　莱尼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难以想象，那可是塔姆林。你想象一个在法律所限内把伦理道德践踏到极限的人，那就是塔姆林。
　　他活生生腐烂了。贝图拉议员赞美这个诅咒，说它十分环保，诅咒导致的腐肉落入泥土，将给大地以营养，有助于重建我们的森林。
　　战争在他死后不到一个月结束。
　　没有遗骸。他的家族挖了走一些据说混合了他血肉的土，放进家族墓地。蕾蒙娜没有参加他的葬礼。他们不许她参加，因为她不是他的妻子，因为她不是一个法师，因为她最出名的事迹是——为了追求当演员的梦想，浪费了极为罕见的魔法天赋。
　　当他们知道她怀孕时，他们又来登门了。
　　帕雷萨站在门廊，把他们都打发了。在客厅，她真正的亲朋们坐在沙发上，问她打算怎么办。
　　那是个漂亮的孩子，和他的父母一样漂亮，喜欢画画，歌声优美。据说也有惊人的魔法天赋——这是当然，塔姆林的血亲们评价说，他的父亲是法师世家的大法师，他的母亲是世界上少数能够半龙化的龙裔。
　　莱尼参加了他的葬礼。八岁，太年轻了。大家悄声叹息。活泼而无畏的孩子，过分活泼而无畏了，爬上庭院里的苹果树摘苹果——掉下来的时候恰好摔断了脖子。萨修家族到现在提起这孩子的死，仍会怒气冲冲——如果你不懂得如何照顾孩子，为什么不把他给我们？他本来会成为如他父亲和祖母那样伟大的大法师。
　　“好久不见。”蕾蒙娜对他说。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但也见过不少，莱尼单方面见过很多次蕾蒙娜——宣传画报，杂志，报纸。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统治银幕王国的女王。如果没有那个孩子，她的登顶之路会再缩短。一开始没人想重新在舞台上看到这个让恋人的遗腹子从苹果树上摔死的母亲。有时候，人们很宽容，塔姆林毁掉过很多人的前程，他们尊敬他。而奥斯纳呢，不仅要经历两次痛彻心扉的悲剧，重要之人的离去，还要反复面对那种言论——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为什么是她的错呢？莱尼暗忖。
　　你不能要求一个人，既当父亲在外赚钱，又当母亲在家看管孩子，是吧？是塔姆林的错，他觉得来日方长，战争结束后有的是时间敲定他们两个人对彼此的权利义务——财产——遗产——他还没有修改遗嘱，萨修家族傲慢地拒绝给这个女人提供任何物质上的支持，除非她把他们的家族成员还给他们。
　　也是是保姆的错。
　　总之不是她的错。莱尼一直这样觉得。可他不能这样告诉蕾蒙娜。他不能安慰她——因为他完全不为那个孩子的早夭感到什么触动，而她看得出来。
　　也许这是她始终和他保持距离的原因。你们这些冷酷无情的怪物啊。她当时的眼神就在这么对他说话。我绝不会接受你这样的人踏进我的生活。
　　可你却接受了塔姆林。莱尼那时候愤愤地想着，嫉妒着那堆和泥土融为一体的腐肉。
　　“祝贺你，”蕾蒙娜又说，“到艾尔伯特任职。”
　　元素转换学。很久以前曾属于塔姆林的那间办公室，现在是他的。教学，做实验，挑选学徒。法师的教育制度改革进程缓慢，他们仍旧和千年前的法师们一样用学徒制传承知识。你的作风很像你的老师塔姆林。他们评价说。不，完全不像。帕雷萨评价说，你比塔姆林好，知道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他是塔姆林的学徒，一度是。因为他毕业后没多久就和他闹得很难看。后来谈到他的死，他对帕雷萨说，难以想象他的运气会这么好。
　　他是跟在塔姆林身边才认识了奥斯纳，那时候已经是个十分出名的明星。塔姆林追求她，他替他的老师做采购。那时候他还是个年轻人，有自己的爱情与梦想。他从没把目光停留在那张美丽的脸上，因为他当时心高气傲，认为自己可以蔑视美。他也蔑视爱，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的爱情一次又一次以失败告终。这些时光里有奥斯纳黯淡的身影，作为一个旧相识，他偶尔给她提供一个不近不远的朋友所能提供的帮助，以及节日贺卡。接着，有一天，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被启迪了，意识到：原来奥斯纳是一个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一个符合他一贯以来审美的女人。
　　他那时候觉得自己爱上她了。
　　帕雷萨看出这一点时，十分惊讶。你们认识了三十年，你今天才开始不用看遗孀的眼神看她了？
　　太晚了吧。帕雷萨想说的是。
　　确实太晚了。
　　“谢谢你的茶叶。”她告诉他，于是他微笑。他们聊了许多不重要的事，就这样消磨了一下午。他走的时候，蕾蒙娜正在浇花，水珠在绿叶上晶莹欲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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