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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崤函有帝皇之宅,河洛为王者之里。
洛阳西控崤山与函谷关之险,东倚虎牢关为门户,南依洛水,北望邙山,自三代以来,便常为历朝帝都所在。隋唐两代虽以长安为京城,洛阳仍被倚为东都,重要性不言可喻。
前朝炀帝以东都为中心,开通济、永济、山阳渎多条运河,上承幽州,下通江淮,并辟含嘉仓,广纳江南谷粮,自此,洛阳成为天下粮仓。先帝高宗与则天大圣皇帝更移都洛阳凡五十载,洛阳与长安并立于大唐盛世,诗乐升平,商贾荣华。东都之璀璨光耀,不下于长安京城。
湛娘一行人自长乐驿启程,花了两日的路程,车马颠簸,终于望见了洛阳。
离开长安后,连绵秋雨似乎也跟其它人一样,没料到她出乎意料的远行计划,依旧滞留在京城。这日,一路上风和日丽,尽管过了秋分,外头添了几分凉意,却还算不上寒冷,阳光清明,微风吹拂,气候煞是宜人。
「怀渊来过洛阳吗?」郑颢问道。今天他依旧是一身赭衣,绯衫白马,配上皂色幞头、青玉带,一派气宇风流,和第一天不同的是,玉带上多挂了一把鄣刀。
「年幼时曾随父母来过,记忆早已模糊,」她警觉地看着趴在前座的礼儿,一边答:「但白少傅的诗文读得多了,对洛阳总有几分神往。」白少傅指的是太子少傅白居易。香山居士生前久居洛阳,诗文常以东都民生百态为题。
「白少傅的诗名确实冠盛洛阳,可惜少傅已于去年亡故,」他惋惜地说:「我们此行无福拜谒。」
这时候,礼儿已经耐不住了,鬼头鬼脑地便要往河图那边钻去。她顾不得回答郑颢,连忙一把拉住幼子,扳起脸来,摇了摇头。「不准过去。」
「礼儿要看马马。」礼儿睁大眼睛,用软软的嗓音说。
她摇了摇头。「不行,那边危险。」
礼儿胖胖的短腿一蹦一蹦的,反复唱着:「阿母阿母,礼儿要看马马。」
「礼儿乖,马马危险。」她耐着性子安抚,要他打消念头。
骑在马上的郑颢冷不防开口:「礼儿,要不要过来郑伯伯这边?」
「要!要!」
「奉正兄!」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这样落井下石。
郑颢朝她摇摇手,「男孩本就好动,这马鞍上也没有多少空间,我牢牢抓住,比起他在车上乱跑,反而安全。」
她打量那匹骏马和郑颢身上的鄣刀,一点也不觉得有多安全。「我还是觉得不妥。」
「阿母……」礼儿抱着她的胳膊,用那双骨溜溜的眼睛望着她,水汪水汪地,彷佛就要溢出泪来。
太……太贼了!年纪小小,就知道他阿母吃软不吃硬。
「不成。」她心都融了,连声音听起来都在动摇。
郑颢大笑。「怀渊,我看妳就就别再坚持了,不会有危险的。」
她看看马上一派轻松的男人,又看看怀中一脸凄苦的幼子,挣扎半晌,终于苦下脸,宣告败北。「那就有劳奉正兄了。」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好说。」郑颢翻身下马,一把抱起礼儿,放到鞍前,利落地又回到马上,单臂牢牢将礼儿抱在胸前。第一次骑在马背上的礼儿兴奋地直尖叫。
果然是血统问题。她嘀咕两句,瞇了瞇那两个开心的男人,一边深深呼吸,努力平抚想跟着尖叫的冲动。她是令狐家教养的端庄女儿,太原王氏之后,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惊慌失措或泼妇骂街。
她拉回刚刚被礼儿打断的话题。「我听说圣人即位时,原本有意请白少傅为相。」
「没错。圣人雅好文学,崇尚吏治,白少傅非但是一代诗显,更是勤政爱民的良吏,确实是圣人的相国首选:《白氏长庆集》收录少傅诗作三千首,苏州白堤为利民德政,人人传颂。所以当知道少傅已经身故,圣人恸极,还特别作诗悼念。我记得诗是这样的,」他朗声颂道:「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她眨了眨眼睛。「奉正兄,这诗你背得好熟。」
他打趣道:「某既然任官拾遗,必须常侍圣人左右,圣人的文章当然得背熟点,这可是重要的饭碗。」
她噗哧一声,「那此次到洛阳,我们自然应该到少傅坟前礼敬焚香,奉正兄回长安后也好有个名目,向圣人交差。」
「怀渊果然聪明,」他笑。「可替我解决了一个难题。」
听他之前说的轻松,果然还是难题呀……在朝为官,不可能说请假就请假,即便是金仙观有托,即便他并非身居要职。这个人情欠得大了。
正要开口,前方突然暴出几声怒喝,她惊震转头。
「河图?」
「娘子,别出来,」河图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显得有点紧张,「前头有人闹事。」
她不理他,掀了前方的门帘,往外看。山路旁有几名大汉围着另一个人大声斥骂,似乎在争执什么。
她还没反应过来,郑颢已经翻身下马,将礼儿抱进车厢。「怀渊莫动,我去看看。」话声未落,他已经拔足而去。
河图停住骡车,跳下车,牵住白马,让一车一马跟远处那群人保持距离。远远地,她听不见郑颢的声音,只见他拱手为礼,态度沈稳地说了几句话,那几个大汉面面相觑,落下几句话,便散了去。郑颢伸手扶起被推倒在地的瘦小男子,后者站起身后,向郑颢行了大礼,扛起被丢在路旁的柴担,一跛一跛,慢慢顺着小径,往山上走去。
「不是什么大事,」郑颢折回来,向她说明刚刚的状况,「那位兄台遇上恶人,起几句口角罢了。」
「我看那位兄台行动不便,那些恶人应该是欺他身残,以多凌弱,甚是可恶!」她皱起眉头,「多亏了奉正兄仗义。」
「一般人尚懂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况我忝居官职,更没有理由袖手旁观。」郑颢不以为意地说,一边抱起眼巴巴的礼儿,再回到马上。
听着礼儿格格的笑声,她跟着弯起嘴角。郑颢确实是直朗君子,难怪折花真人看重。
护送她一事也是如此,那天之后便一句闲话也没有多说。她知道他既决心履行承诺,便是出自诚心,她如果还要斤斤计较、扭捏作态,反而失了朋友的格调。
反正欠都欠了,日后找机会报答才是要紧。
「此行到洛阳,其实是受了白少傅的启发,」她换了话题,「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我这回来,也想见识洛阳花户有何本事,可以将牡丹栽种得如此高价。」
「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他引用另一联白居易的诗句。「洛阳人爱花,或许才是牡丹高价的原因。」
「想来奉正兄也是爱花人。」
「赏牡丹是春日雅事。某虽不才,总懂些闲趣。」
「可惜这牡丹花期甚短,满园春光,只得十来日倾城风景。」她惋惜地说,「比起秋菊,花寿实在有所不足。」
「我倒认为:这花期不长,正是牡丹非凡之处,」他说:「人生数十载,亦有如朝露春光,转眼即逝。牡丹花期虽短,却能在数日之间,极尽灿烂之能事,艳绝群芳,霸称花王,轰轰烈烈,不枉世间一趟。宁得辉煌,不意短长,足为大丈夫效法。」一番话豪气干云,尽显大丈夫气概。
她楞一下。说得真好。「我从未这样看待过牡丹。奉正兄这一番话,怀渊受教了。」
「好说。」他笑,「不过这大唐国内,人人皆爱牡丹,且不说洛阳,长安高门大户为了一盆好花,一掷千金也是常见。虽然洛阳牡丹名满天下,但我想两都分别应该不大才是,怀渊何必特地到此寻访牡丹?」
她想了想。「奉正兄可听过宋单父?」
他困惑地看她一眼。「不曾。请怀渊赐教。」
「宋单父是玄宗时候的洛阳花匠,人称『花师』。据说开元年间曾奉旨到骊山华清宫,种植万株牡丹,其中品种各不相同,红白异色,有誉为『幻世之绝艺』。」她说,「奉正兄应该知道,这牡丹花色不过红、白、紫三种,怀渊见识浅薄,种了这些年花,在长安城内,看过的牡丹品种也只有数百。若宋花师在百年前便能够种出一万株品色不同的花朵,这洛阳牡丹的品种之多、花师技艺之巧,可谓惊人,绝非长安花匠所能相比。」
「听怀渊这么一说,」他神往地说,「我也忍不住好奇起来,真希望有机会一睹这『幻世之绝艺』,究竟有多神妙。」
她朝他吐吐舌头。「可惜如奉正兄先前所言,我们来访的季节不对,秋天是看不到牡丹的。」
他扬了扬眉。「怀渊何必丧志?说不定宋花师留下的幻世绝艺还能让洛阳牡丹在秋日开花呢!」
「但愿承奉正兄金口。」她笑着说:「不过种花看的是天时,百花各司其节,人力纵有奇巧,也难以逆天。这个时令应该盛开的是秋菊,而非牡丹。黄花虽然不比牡丹艳丽,在秋高气爽时满山遍开,也别有一番雅致。白少傅听说就葬在香山,我看先不管牡丹,明日我们就上香山赏菊,你看如何?」
郑颢点头。「这个主意好。」
「好!好!」礼儿不明就里,乐呼呼地跟着附和。郑颢一楞,然后大笑。
湛娘不禁莞尔,侧身倚向车栏,听着礼儿吱吱喳喳地跟郑颢、河图说着儿语,闭上眼,感受金风拂面。骡车摇晃前行。
洛阳更近了。
进了城门,只见街坊整齐,街道上人车来往,繁华非常,顿时令她有回到长安的错觉。毕竟两城街坊规划相近,也都贵为帝都,胡汉杂来,口音南北俱全,自然有相似之处,不过仔细体会,又可以察觉一些不同之处。洛阳身为帝都粮仓,渠运发达,商贾买卖的货品、数量和长安都有差异,加上现今已经不是帝都,街坊气氛上又比长安活络些,连从伊水飘来的水气都别有一番风情。
「娘子,」在前座驾车的河图说:「这洛阳城挺热闹的。」
「毕竟是东都,当然繁华热闹。」
「但我看这样子像是有什么节庆,不似是一般热闹。」
听到河图的话,她好奇地掀开门帘,观察街道上的往来。确如河图所说,人们交头接耳,东西奔走,弥漫着一股清晰可见的兴奋气氛,彷佛在迎接什么庆典。
她思索了一下,转头问郑颢。「过两日是重九,奉正兄,洛阳有什么特殊的重九习俗吗?」
郑颢答道,「重九登高、采茱萸、饮菊花酒,我想各地皆然,倒不曾听闻洛阳有什么特殊的习俗。」
重阳虽然是重要节日,但似乎不甚符合此刻街道上流动的高张情绪。她想了几遍,想不出所以然,索性放下帘子,换了话题,「我记得奉正兄是荥阳人,祖宅离洛阳不远,在城中理应有不少熟识。怀渊和家人可以自行找客馆投宿,奉正兄不妨去探访友人吧?」
郑颢沈吟。「……我想这样不妥。」
「奉正兄不必顾虑我们。进了洛阳城,这皇城之中,即使是寡母孤儿,也不致遭逢什么凶险,」她说,「河图虽然不济,保护我们母子还绰绰有余。」
「娘子!」河图嚷嚷:「我哪里不济了?」
「你真要我说?」她反问。
郑颢调侃娃娃脸的年轻男仆:「河图,看来你很不得你家娘子欢心。」
河图叹气。「没办法,这怀才不遇实在也不是只有官爷们才有的困扰。」
郑颢大笑。
「不说笑话了,」湛娘笑着说,「难得到洛阳,奉正兄真的不必挂念我们,可以放心去访友。」
郑颢扬扬眉,「怀渊大概忘了:我和滈兄是同窗。我的朋友大多也认识滈兄,妳猜若我去访了朋友,滈兄过多久会知道我人在洛阳的消息?」
她愕然看着他。她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层。这两天下来,她都忘记郑颢是滈哥哥的同窗好友这件事了。
他说的没错,以长安和洛阳距离之近,滈哥哥交友之广、宴游之多,倘若郑颢出现在其中一个朋友家中,滈哥哥不用多久就会知道消息。滈哥哥知道了,阿母就会知道,阿母知道,整个令狐府就会知道,然后迟早会有人猜到郑颢为什么出现在洛阳。
郑颢似乎读懂了她的表情,气定神闲,继续往下说:「既然怀渊不打算让令狐府知道这次远行,那我想还是行事隐密些,不要惊动洛阳的朋友,住在客馆比较妥当。」
她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奉正兄有时候爽直到让人觉得呆气,在某些关节上心思又是出人意料地缜密。
半晌,她摇摇头。「奉正兄说的极是。是怀渊疏忽了。」
到了长夏门附近的清洛客馆,时间已近申时。进了客馆,郑颢留在大厅,与掌柜安排住宿事宜,她直接牵礼儿上楼休息,河图则到后头去安置骡车和马匹。
一进房间,她才转身关好门,礼儿便一溜烟地跑到窗边,笨手笨脚地试图攀上椅子,看见母亲靠近,便往另一个方向逃走。她追着他满房间跑,终于将他一举成擒。礼儿咯咯笑着,赖倒在她怀里,母子笑成一团。礼儿叽叽咕咕地细数今天初次骑马的感想,牙牙儿语,前言不对后话,她也就胡乱应着,一边用店小二打上来的水沾湿手巾,细细擦拭他脸上的尘土。
这时候,楼梯间传来脚步奔跑的声音。「娘子!」
她抬头。是河图,怎么回事?「进来。」
河图打开门,上气不接下气,劈头就说:「娘子,我打听到了。」
「打听到什么?」她皱眉。这河图说话没头没脑的,弄得人一头雾水。
「原来过两日就是四年一度的花会,在重九举行,所以街坊上才会这么热闹。大伙儿都在等着呢!」
「花会?」这不合道理。「重九过后便是白露,已是深秋,早过了花期。这个时节会开的花除了菊花外,只有蜀葵、木芙蓉,洛阳位于华北,寒冬严酷,也没什么桂花,花会是要看什么呢?」
「千真万确,娘子,河图跟娘子种了这些年花,也知道秋天不是花季,所以一听便觉得奇怪,我可是求证过了。」河图一副深受侮辱的模样,「据说花会是这十年来才在洛阳兴盛起来的,就在重九举行,但看的是什么花,那位大娘爱卖关子,可就不跟我说了。」
「是吗?」她沈吟,「如果那位大娘的话不假,那我倒是挺有兴趣:这秋日花会到底卖的是什么名堂。你说是重九举行?」
「是啊,娘子,我们要不要在洛阳多待几日,等花会过了再走?」
「我再和奉正兄商量看看,」她低头贴着礼儿软软的脸颊蹭了蹭,才抬头望向河图,「……你觉得澄哥哥多快会追上来?」
「娘子,妳考倒我了,」他双手一摊,说:「二爷行事实在让人拿不准。」
「澄哥哥行事就是温吞又固执,哪有什么好拿不准的,」她又踌躇了片刻,叹气,抱紧了礼儿,「好吧,反正都到了洛阳,这秋日花会听起来稀奇古怪,不看似乎可惜,我想多留两天也没什么干系。」
河图看看她,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又顿住,突然笑说:「太好了,可以在洛阳城多休息两日。这些天一直驾车,弄得我背痛死了。」
看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她忍不住说:「……河图,你年纪比我还小,怎么弄得跟个老头儿似的?」
「娘子!」
次日一早,她和郑颢骑了马,往香山前进,留下河图在客馆照顾睡昏了的礼儿。
香山位于洛阳南郊,隔伊水与龙门山对望,将洛阳围在正中。山上盛产香葛,故名香山。时近重阳,秋蝉已寂,林木婆娑见枯,芦花浪漫成雪,枫红驳道,菊黄遍野,几只鹤鸟掠过蔚蓝晴空,恰成一幅秋日风情。
她提起花会的传闻。「河图信誓旦旦,说这花会消息不假。我倒觉得古怪,秋日实在不是花会的好时间。」
「重九赏菊也是有的。」他说。
「寿客虽为祥瑞,但气质雅淡,没有倾城艳色,」她考虑过这个可能,「若说是以赏菊为名的秋日花会,应该是私人小集,像这番大张旗鼓,众人瞩目,反而失了菊花君子的风韵。」
「那就考倒我了,」他笑。「莫非如我先前戏言,真是牡丹花会?」
「我也不知。」她叹气。「只能看河图今天有没有打探到什么消息了。」
「我看河图这打听消息的本事不小,怀渊可以静待佳音。」
她踌躇了一下。「我是又希望秋日花会是真,又希望是河图听错,」她瘪瘪嘴,「若是真有花会,我非多留两天不可,但万一澄哥哥找到洛阳来,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二郎文质彬彬、和善有礼,哪有怀渊说的这般可怕?」
「明明就有。」她大声嘀咕。
他哈哈大笑。「既然来到香山,怀渊不如放开胸怀,免得辜负这山林美景。无论二郎来或不来,怀渊此刻担心也无济于事。」
她叹气。「奉正兄所言确实,我努力便是。」
「好说。」郑颢点点头,举起马鞭,指向前方山路。「前面便是白冢所在的琵琶峰,山名取自《琵琶行》一诗。少傅晚年长居香山,此山傍伊水、产香葛,只闻地名,便令人满怀情思。」
「奉正兄说的可是蒹葭与采葛?」
「正是,怀渊果知我心,」他顿了顿,然后悠声唱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郑颢的声音一贯清朗,或许是因为诗文的关系,此刻却隐约带着低回的情韵。听着熟悉的诗经句子,她心思一动,转头望向同行人。
所谓伊人,是指谁?这几日相伴而行,她一直把郑颢当成兄长,他也从未透露出对她抱有任何男女情念……是她误会了吗?
他的目光远眺,神色惚然。不,伊人应是另有其人。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她跟着轻和,「奉正兄心中可是想着哪位如隔三秋的伊人?」
他回过神,摸摸头,俊脸上闪过一丝赧色,「可让怀渊笑话了。」
「怎会可笑呢?」她微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奉正兄翩翩君子,心怀佳人乃人之常情。我只担心因为此行远游,害得奉正兄两地相思了。」
他大笑,摆摆手。「怀渊言重。我不过是看见碧峰绿水,远处山寺云雾缭绕,才想起与故人同游的往事,并非害了相思。」
她窃笑。「奉正兄说是便是了。」
他低笑两声,没再多说。
山径踏尽,只见一处阶梯。两人下马,就着路旁的枫树绑好缰绳,拾级而上,一路上泉水潺潺,虫声鸟鸣,来到琵琶峰顶,便是白冢所在。光秃秃的土冢前是石碑志铭,碑前放了一坛祭酒,几堆香烬,冢旁还有一树杨柳、几丛牡丹,微风徐来,又是几片枯叶飘落。虽然时值秋日,叶枯枝疏,但地上却无甚落叶堆积,看来此处时常有人维护。
从琵琶峰顶遥望,可以看见龙门石窟,往旁一看,还有香山宝剎,洛水蜿蜒其下,山间云雾缭绕。香山居士生前便选定的葬所除了有山水相依之外,还有庄严佛相为伴,环境甚是逍遥清幽。
正在欣赏山顶风光间,远处传来悦耳歌声,唱的是《杨柳枝》:「六么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
唱歌的是名女子,嗓音澈亮,曲调婉转,歌声在山谷间回荡,虽然没有丝竹伴奏,比之长安的歌坊伶人却也毫不逊色。
她笑着看向郑颢,「奉正兄,这趟白冢是来对了,除了青山绿水,竟还能听到如此美妙的歌声,让人闻之忘忧。」
「听声音,似乎是往这个方向前来,」他侧头听了听,说:「来祭拜白冢的人多,说不定我们有幸一睹歌者的真面目。」
果然,歌声越来越近。未几,一名打扮朴素的女子牵着黄马,一手提着篮子,扬声唱歌,踏上了峰顶。
她看了郑颢一眼,他似乎也在想同一件事。
如果这还猜不出来人的身份,她的《白氏长庆集》便白读了。
「请恕妾身冒昧,」她先踏前一步,福了福礼,「娘子可是樊素?」樊素是白居易的歌伎,曾多次在《白氏长庆集》多首诗作中被提及。樊素善唱《杨柳枝》,有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指的便是樊素和小蛮两名白家的歌伎。白居易晚年因为不希望耽误樊素青春,曾打算为她安排婚配,但樊素深情重义,拒不肯离去,一直在洛阳履道坊的白宅中陪伴主人终老。
来到眼前的女子年约三十岁,体态丰润,素衣草履,相貌只能说是端正,丝毫称不上出色。若非刚刚有如黄莺出谷的《杨柳枝》,很难猜到她便是备受白少傅宠爱的歌伎。
素衣女子显得有些讶异,似乎这才发现两人在场,然后绽开笑容,「娘子多礼了,我便是樊子。我们见过吗?」樊素说话略带苏州腔,虽不是在唱歌,也宛如吴侬小曲,温软轻柔。
「不曾。妾身叫湛娘,这位官人姓郑,」她笑说,「我们从长安来,素仰白少傅高名,这两日到了洛阳,便藉这个机会到坟上祭奠,想不到竟有幸见到娘子。刚刚那曲《杨柳枝》唱得温柔婉转,醉人至极。白少傅诗中所言果然不差。」
「唉呀唉呀,」樊素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连声说:「娘子莫取笑!樊子承蒙主人错爱,其实没有什么本事,那些诗文当不得真的!」
「樊子太谦虚了,」她发现樊素似乎真的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决定放下这个话题。「这墓园整理得极好,白少傅地下有知,必然相当欣慰。」
「娘子喜欢这园吗?」樊素开心地说:「这墓园是主人生前择定的,不是樊子的功劳。他最爱这牡丹和杨柳,当时修筑墓园,便将这花和树种上了。主人爱清幽却怕寂寞,所以我平日没事,也时时上来打扫。」
「可以想见等到春天时,杨柳新发,加上牡丹盛放,风光应该更是美不胜收。」郑颢说。
「是啊,官人说的很对,」樊素点头,「这牡丹是我家四郎特地为主人选栽的,花大色艳,今年春天开花的时候,还有好些人特地上山来看花呢!」
她好奇地问:「敢问这位四郎是……?」
「是我家郎君。主人生前看他老实,便让我许了他,不过一直等到主人死后,我才进他家的门。」樊素拍拍黄马的鬃毛,脸又悄悄红了。「四郎种的牡丹是洛阳一绝,主人生前特别喜欢,所以要他在这里也种上几株。」
她楞了一下,和郑颢对望一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樊子的郎君是花匠?」
樊素不明所以,点头。「他叫姚黄。娘子想买花吗?」
「我在长安也种花,到洛阳便是来访花的,」她解释:「本来打算今日下午或明天派人到市集上去打听,想不到今天就遇到樊子,运气真好!不知樊子能否为我们引见?」
「说什么引见?娘子太客气了!四郎只是个种花的,应该请他来见两位才对,」樊素慌张地摇手,「不巧四郎昨天碰上了点变故,今天一早就上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若娘子和官人不介意,我回家跟他说说,下午或明天再去拜访两位可好?」
「那是当然。」她将客馆的名称告诉樊素,「若四郎有所不便,我们到府上去也是可以的。」
樊素重复念了几次客馆的名称,「不妨事的。虽然再过几日就是重阳,不过四郎向来不太重视那些闲事,今年我想也不例外。娘子想看什么花?菊花?蜀葵?玉簪?我要四郎顺便带几盆过去。」
「都看四郎方便。」她迟疑一下,「我到洛阳来,其实是想一看名满天下的洛阳牡丹,但可惜时节不对,秋天没有牡丹花。」
樊素眨了眨眼,看着她,大惑不解地说:「可是娘子,秋天有牡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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