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女

作者:梨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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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卫


      这不是她第一次出长安,却是最麻烦的一次。
      上回离开长安是七八年前的事,那时她是令狐家的千金闺女,大小事都有旁人打理,不消她费半点心。而现在,她已是人母,而且还是一家之主,不光要替自己打理,还得替全家安排好每个细节:盘缠、行李、干粮、园里的花、院里的鸡。花了一整天的功夫,才终于打点好,可以上路。
      这个一家之主真是不好当。
      「阿母、阿母,」礼儿努力爬上她的膝盖,第十四次问同样的问题,「洛阳到了吗?」
      「还没,」她抱起四岁大的儿子,第十四次回答同样的答案。「我们才刚离开长安城,还要好几天才会到洛阳。」
      礼儿坐在她的膝上,软暖呼呼的身子依着她,小手攀着骡车狭小的窗栏,顺着颠簸摇晃的骡车行进,张望外头的景色。她不顾车外飘着的细雨,拉起窗帘,一边摸着他略浅的柔软发丝,一边指引沿途的雨中风光。每看见一处引起他好奇的东西,他便会叽叽呱呱地提问。这是礼儿第一回出远门,前天晚上还兴奋得睡不着,她估计不用一会儿,他就会开始想睡。
      不意间,车子一阵剧烈晃动,停顿下来。她连忙抱紧幼子,抓住车栏,免得摔出车去。「河图?」
      「娘子,刚刚路上有个坑洞,」河图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我去看看。」
      「阿母阿母,礼儿也要!」
      「不成,外头下雨,听话。」她按住蠢动的礼儿,等了半晌,扬声问外头的河图:「状况如何?」
      河图拉开门帘,探进头来,娃娃脸上满是懊恼。「娘子,轮轴裂了,得修理才成。」
      她让礼儿留在车上,免得淋湿,独自戴上箬笠,走到车侧蹲下,察视灾情。「要花多久时间修理?」
      「呃……」
      她抬头,看见撑伞的河图一脸难色。
      看来是不会修。她瞇他一眼。「早知道就带洛书出门,留你看家。」
      「娘子!话不是这么说!」河图抗议:「这趟出门总是远行,带个男丁比较安全。」
      她不理他,站起身,举目四望。他们卡在两京驿道的路旁,道上车马来往,各自行色,没有人打算停下来援手。可幸的是,他们此刻正巧在长乐坡下,驿馆就在不远处。「好吧,安全的男丁,上驿馆去找人帮忙。」
      「知道了。」说完,他留下伞,疾步往驿馆奔去。
      她回到车上,跟礼儿说了半晌儿语,等了半刻钟,还是不见河图回来,她只好帮礼儿也穿戴好箬笠蓑衣,撑起伞,一起往驿馆前进。
      「……这驿馆是公办,只供官人公事使用,」她听见有人不耐地拉高声音,「今天莫说是一般百姓,就说是官人要私用,照律例也是不许的。」
      河图陪笑着说,「这位大哥,这律例也是人订的,话说得好:有例就有外,见面就是个缘分,我说,您就通融一回吧?」
      她在心里叹气。这种说法能说服对方才怪。河图这小子也没什么优点,平常就是话多,怎么练这么多年还是不到位?
      「你这小子,说这什么浑话----」
      果然。「河图!」
      年轻的男仆直转身,眼睛瞪大。「娘----」他嘎然而止,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她。
      她不看他,放开礼儿的手,知道河图会去牵住礼儿,婷身缓步,直踱到看门的驿夫面前。
      「这位官人如何称呼?」她也不行礼,只温声问道。
      「娘子是……」
      她微微笑,回避他的问题。「妾身带了家人和幼子,打算到洛阳访亲,才刚出通话门,不巧这车就在路上坏了。我派人来驿馆求助,想来是家人没把话说清楚,给官人添麻烦了。」
      驿夫疑惑地看着她身上朴素的衣着,拿不准她的身份来历。她沈静微笑,双手在腰前交握,不动声色地任由他打量。
      曾经,她以为令狐家的姓氏就是她仅有的一切。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她已经了解到事实并非如此。不必锦衣华服,一个眼神、一句言语,她仍是雍容有度的士族女儿。
      当然,这是张老虎皮,不过很多时候,一张老虎皮也是很管用的。
      「官人,」她给了他半刻钟犹豫,然后音调放软,眼神收冷,「敢问有什么问题吗?」
      驿夫不曾遇到过这种状况,脸一下子胀红,手足无措。「不……这……我……」
      她露出温柔婉约的笑容,假装刚刚没有用杀人的眼神恐吓他。「太好了,能否请人帮妾身看看车子的状况?好让妾身继续赶路?」
      驿夫还在犹豫,身后传来慢吞吞的声音,「十七郎,怎么回事?」
      她抬起头,看见一名身着深碧色官服的青年男子搔着头,从驿馆内走出。驿馆人来人往,尽管适逢雨季,出入的人少,刚刚她和驿夫这一番对话,似乎还是引起不少注目。
      「少府,」驿夫看见长官,大大松了口气。「这位娘子的车子坏了,要人帮忙。」少府是县尉的别称,长乐驿在京兆府万年县辖下,想必来人是万年县尉。
      县尉随意点了下头,转向湛娘。「所以娘子的车坏了?」
      她福身行礼。「妾身在洛阳访亲途中,不巧这车轴坏了,还望少府派人协助。」
      县尉拱了手,略扬起头,眺望她背后的细雨驿道。「车子现在何处?」
      「我带少府前往。」
      县尉摆摆手。「天雨不便,就不必劳驾娘子了。后头这位是你家人吧?让他跟我来就好。」他也不管天上还飘着雨,直接就往外走,只抛下一句:「十七郎,带娘子和郎君进驿馆暖手,外头冷。」
      听到他的话,别说驿夫,她也十分讶异,看来今天遇上了好人。正如驿夫刚刚说的,这长乐驿是官办机构,她们主仆三人一看打扮,就知道是普通百姓,一般是不能进驿馆休息的。
      但这公务单位嘛,只要有官开了口顶着,底下人是不会有异议的。驿夫乖巧地领她进门,没有多半句话。。
      她牵着礼儿,跟着走进长乐驿,踱到大厅一角,照着厅堂墙壁上的诗句教他识字。
      「娘子。」
      她放下礼儿,转身,面对刚从驿馆外走进来的县尉,河图跟在他身后。「少府,请问状况如何?」
      「就是轮轴裂了,大概因为年久老旧。我已经叫人去换了,娘子在馆内稍候吧。」
      她踌躇半晌,拍拍抱着她腿,躲在裙襬后,骨溜溜看人的礼儿。「不知这费用……」
      「驿馆不缺汰换的旧轮,」县尉大手一挥,干脆地说:「就免了吧。」
      既然说了不用钱,她当然不会坚持。「尚未请教少府尊姓大名?」
      他搔搔头。「啊?我刚刚没说吗?」他拱了拱手。「黄仙,娘子叫我鹤来即可。」
      她福身还礼。「妾身怀渊。这长乐驿在少府辖下?」
      「某在万年县任事,今天刚好到长乐驿来伸伸腿,刚好看见娘子在门前跟驿夫讲话,也算是缘分。」他懒懒一笑,短短的胡髭映得白牙格外闪亮。黄仙大概三十来岁年纪,样貌黝黑,和一般文人进士出身的京官相当不同,虽然穿着一身整齐官服,却隐约透着一股闲散气息,看来十分不拘小节。
      长安城分属长安、万年两县管辖。万年县掌理朱雀大街以东,京城重镇,位阶远在其它赤、畿县之上。黄修虽然只是从八品下的县尉,但平常接触的多是中央官吏,从官场升迁的角度来看,地位可能比某些下县的县令还要重要。
      「少府在万年县任事,前途可谓无量。」
      他扬起眉,撇头示意他们随他往厅堂另一角的座位前进。「长安居,大不易,这个万年县尉听起来称头,不过就是个虚名。而且京官俸禄不比外官,像我这样五六年没个升迁动静,不如到某个富饶的上县去当差,油水还多些,实在说不上前途无量。」
      「少府快人快语,」她笑。「这万年县尉可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踏脚石。」
      「人各有志,人家的踏脚石,我只当它是安乐枕。只要能让我时时到这长乐驿摸个懒,也就够了。」他似乎真的不以为意。「听家人说,妳要到洛阳访亲?」
      「正是。」
      「长安连日阴雨,这个时节不太适合外出。」
      她总不能说是为了躲人吧?「少府说的是。但重九一过就准备入冬了,更不适合出行,所以虽然天候不佳,还是在这个时候出门。」
      他似乎也只是随口说说,没再追究,然后看了看一直打呵欠的礼儿。「这更换轮轴可能还要一两个时辰,我看郎君也困了。我要人准备一间厢房,让郎君歇歇。」
      她原本想婉拒,但看到礼儿摇摇晃晃,死命拉着她裙襬免得跌跤的疲倦模样,还是决定不要逞强。「就有劳少府费心了。」
      「叫我鹤来。」他纠正她。「请家人随我来。」他没等她的反应,直接转身离去。她朝河图点头示意,他便抱起礼儿,跨步跟上前去。
      她留在大厅,赏玩文人士子在驿馆四面的墙柱上留下的诗墨文句。半晌,河图走了回来,没见到黄仙,大概办事去了。
      「娘子,郎君一躺上床就睡了。」他说,「妳要不要也去歇会儿?」
      她摇头。「这黄少府真是好人,今天多亏了他。」
      「而且还是个痴情种,」他迫不亟待地报告刚刚打探到的故事。「听说官人一心爱慕某位身份高贵的千金,所以两天三头往长乐驿走动,只求见佳人一面。」
      「痴情」这两个字实在很难跟刚刚那个闲散的男人联想在一起,况且……这故事听起来好耳熟。「初官便在万年县任事是很难得的,而且黄少府正当壮年,仕途可期,如果真有心上人,大可以直接上门提亲,我想对方应该会接受。」
      「或许是他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只能在此等候。」
      「那他又怎么知道对方一定会到这里来?寻常女子是不会到驿馆的,他到长安城里乱晃,偶遇的机会还比较高些。」
      「说不定他就是在长乐驿见到她,一见钟情,却苦寻不着,只好在原地守株待兔,希望能再见佳人一面。」
      河图的故事越编越离奇了。「这是你自己瞎编的吧?」
      「娘子,这可是官人亲口告诉我的……」她瞅他一眼,他心虚地清清喉咙。「呃,官人是说,他在长乐驿等一名女子,所以就算一直在这里当差也无所谓。」
      认识才不到一个时辰,河图这小子连这种事都挖得出来。她佩服地看着男仆。「河图,你探听是非、挖人隐私的本事真是越来越不得了了。」
      他得意洋洋。「小事而已,娘子过奖了。」
      「我不是在称赞你。」

      打发了河图回厢房陪礼儿,她独自走到驿馆的正门口,站在廊檐下,眺望远方。刚刚被她唬得一楞楞的驿夫狐疑地盯着她,但雨天人少,或许是顾忌着黄仙的关系,也没出声说话,让她就站在门口发呆。
      天还飘着细雨,驿道旁的高大榆木罗列森严,道上商旅邮驿三三两两,吆喝声远近起落,马蹄溅起泥泞的水花,又没入尘土。
      再过去便是浐川,河畔尚未染上秋色的杨柳纤纤袅袅,自天际落下的雨雾绵绵潇潇,织就一帘幽梦。风吹帘动,送来阵阵花香。夏日将沫,黄蕊遍开,带野气的芬芳沾上湿润的水意,别有一番清新。
      『我每天都会到这里来,看有没有机会再遇见妳。老天爷对我真好,真让我等到了。』
      人的一辈子,好像总是在等某个东西、某个时机:等门、等船、等节气、等花开、等燕子归来、等升官发财、等福报偿还、沈冤昭雪。此时此刻,她也在等,等雨停、等车修完。
      还要等多久?她要等到什么时候?洛阳,似乎被轻薄的雨幕隔绝在九重天外,无法触及的天之涯。
      她阖上眼,感受清凉的秋风,悠声吟唱,「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前方传来带笑的男音。「莫非是我看错?这天气明明是阴雨连绵,何来杲日?」
      她张开眼睛,抬头看见郑颢骑着灰白骏马,脸上笑意朗朗,停在驿馆前方约五十丈处,被蒙蒙细雨打湿的黑发透着晶亮。她眨了眨眼,一下子无法反应过来。「奉正兄,妾身只是藉诗感叹:这人生事总是不如人意。诗中主人希望下雨,却见到朗日;我希望放晴,却遇上这场雨。」
      郑颢翻身下马,不畏飘落的细雨,跨步走上前来。被雨水淋得微湿的官服看来理应有些狼狈,但配上他利落的步伐,翻飞的碧袖扬起水珠点点,反而显出一派潇洒。守门的驿夫跑上前去,接过他抛下的缰绳。
      他走到驿馆门口的檐下,拱了拱手。「希望我不属于那不如意的人生事之一」
      「奉正兄为何在此?」现在才刚过正午,他应该还在宫城里当差才对。
      「受仙师所托,来寻怀渊。刚刚正想进驿馆找人探问,便看见怀渊站在门口。」
      「原来是金仙观的信使大人,」她似模似样地福礼。「怀渊有失远迎。」
      他扬高眉。「怀渊早知我会来?」
      「今日离城前,我嘱咐家人送信到金仙观,向仙师报告远游之事,」她解释,引着郑颢往驿馆里走,免得在门口引人侧目。「我猜想过仙师可能会派人来叮嘱怀渊,但我没料到仙师好大的面子,竟然请动奉正兄充当信使。」
      事实上,她是叫洛书先送信到金仙观,禀告折花真人她打算离京远游一阵子,并献上六盆紫菊,作为送给真人的礼物。隔两天再到张老板那边去送口信,说紫菊已经贡给了金仙观,她人也已经潜逃出京。这么一来,张老板除了气得蹦蹦跳,也只能死了这条心。
      至于澄哥哥,她能躲多久是多久,最好是离长安远远的之后,再让他知道这件事。
      面对阿爷,她可以使气耍赖;对上澄哥哥,实在是兵遇到秀才。
      「怀渊果然冰雪聪明。」他笑,递出信函,「仙师信文在此。」
      她拆开信,一边走,迅速浏览过一回,惊讶地抬起头,望向身旁的郑颢。「奉正兄可知仙师信中所言?」
      他点头。「仙师嘱我一路护送,以为安全之计。」
      她踌躇了。虽然这次的金蝉脱壳计是临时起意,算不上谨慎,但她没想到折花真人会这么担心,还特地派了人来当护卫。
      诚然如河图所言,此行路途遥远,有个男丁比较安全,身为官员的郑颢绝对比河图更能确保他们的进展顺利,不过,让大唐八品官吏来当她的护卫,这个派头会不会太大了点?
      她咬咬唇。「奉正兄可知我的目的地并非洛阳?」
      「不是洛阳?」他楞一下,停下脚步,思考片刻后说:「不妨,既是仙师所托,郑某自当尽力。而且自任官以来,我也已经有多年不曾离京了,出来走走也好。」
      她跟着停下脚步,站在厅堂外的檐廊一角。「但是公衙那边……」
      「那也不成问题。九月本来就有授衣假,我可以请人上表再多请几天假,」他笑,「只不过事出突然,我没有备上行李,等会就请驿夫送信,要家人随后帮我送上。」
      这么干脆?折花真人的面子果然不容小觑。
      她脑袋飞快转了两转。她和礼儿两个寡母孤儿,单身上路,虽然带了河图出门伴护,但他毕竟身在奴籍,壮胆充数的成分居多,真要碰上事情,能不能派上用场很难说。而郑颢和她虽然才见过两次面,到底是折花真人亲自遣来、滈哥哥的好友,又是堂堂八品官员----她上哪里找这么可靠的护卫?
      湛娘吸口气,深深一福礼。「既然奉正兄不弃,怀渊却之不恭,就有劳了。」
      郑颢笑,拱手还礼。「好说。」
      事情就这么定了。

      「此行若非前往洛阳,我们要去哪里?」
      这句话问得会不会有点晚?她看了眼换上一身赭衣,骑马与骡车并行的郑颢,默默地想。
      车子终于修好,已经是傍晚时分,加上郑颢遣人回家,要出发已经太晚,便在长乐驿借郑颢右拾遗的官号,暂歇了一晚,并等郑府派家人送行李来。再次成行出发,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天蒙蒙亮,一车一马便离了驿馆,启程往东。
      「洛阳还是要去的,」她说,「洛阳牡丹名满天下,我一直想去寻访,但始终未能成行。这次既然出行,自然要去一趟洛阳。」
      「秋日访牡丹?」他打趣地睨她,「怀渊真是好兴致。」
      她笑。「奉正兄有所不知。春天牡丹当然艳冠群芳,可惜价格叫人难以下咽,也就只能看看;秋日牡丹叶枯无华,才是商人买办的好时机。」
      「既然秋日牡丹无花,怀渊要怎么判断来年开得出好花?」
      「这个嘛,就是商家秘诀,不足为外人道了。」她故作神秘地说,他莞尔摇头。
      她跟着弯了弯嘴角。「其实也没什么诀窍,就是挑壮健的植株,枝桠粗了,开的花多半不差。但花色如何,就只能听天由命。」
      「就这样?」郑颢取笑她,「我以为会听到什么神乎其技的观叶知花法。」
      「怀渊种花不过四年光景,还是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她笑着承认,「没有什么神技可以跟奉正兄分享。」
      「怀渊当初为何种起花来?」
      他的问题问得理所当然,她也不假思索地答了:「礼儿的阿爷不在后,怀渊身为家中主母,理当扛起家计,不过因为自小娇生惯养,不学无术,连一般妇人擅长的女工都端不上台面,实在不知道该何以维生。某日经过西市,看见牡丹花贵,想说这种花不过是浇花晒日,是没本生意,应该可以一试。」
      她低头看着酣睡的礼儿微笑。「幸好四年下来,这没本生意也算做得稳当。」
      轮声辘辘,马蹄达达,马上的人没有应声。湛娘抬头,望见郑颢一脸沈思。「奉正兄?」
      他回神,嘴角微弯,朝她点点头。「这几年,辛苦怀渊了。」
      她摇手。「辛苦河图和洛书才是真的,我这娘子手不能提、肩不能举,就出一张嘴,多数还是他们两个帮手。」
      「娘子所言极是。」在前头驾车的河图突然感触良深地冒出一句。
      「河图,闭嘴。」她没好气地说。
      郑颢哈哈大笑,拉回话题。「那访完洛阳呢?我们要上哪去?」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奉正兄对于李卫公遭贬一事有何看法?」
      他楞一下。「怀渊何以提及此事?」
      「家父有个多年好友,」她低头,轻抚幼子细软的卷发,一拨一拨,礼儿显然不堪其扰,翻了个身,继续睡。「自少时结交,同游共学,交情莫逆。怀渊记得幼时常看见这位叔父往来府中。令狐家尚文,家父好客,家中也常招待诗人贤士,但众多文客中,惟有这位叔父能登入内堂,起居待如亲族。怀渊与诸位兄长幼时都曾奉家父亲嘱,向这位叔父学习诗文。」
      「令狐郎中文名甚显,想必这位先生的诗才更是不凡,方能蒙郎中青眼。」
      「义山叔叔的诗才高不高,我是不知道的,因为他老爱写些闺女不该看的艳诗。但怀渊知道家父和义山叔叔的交情极好,连当年祖父过世,都是义山叔叔亲拟的祭文。」
      郑颢恍然。「原来怀渊说的是义山先生!先生为令狐司空撰写的祭文我读过,文雅词丽,更难得的是情深意真,令人读之泫然,是篇不世出的杰作。怀渊是向义山先生学的诗文吗?」
      「怀渊是不肖学生,非常非常有辱师门,」她吐舌头,连忙澄清,「奉正兄切勿有所误会。」
      郑颢大笑。
      「然而,」她拉回话题,继续往下说,「十年前因为义山叔叔娶了王宗元之女,家父便与他割席断义,从此不相往来,多年交情尽作乌有。只不过是为了王宗元在立场上亲近李卫公,而家父向来厌恶李卫公党羽,义山叔叔好端端一桩亲事,就被当成是背义忘友之举。」
      「这……」
      她抬头看他一眼,轻声叹气。「自先朝以来,卫国公李德裕和李宗闵两位李相在朝廷上相互倾轨,争斗不休。亲卫公者必被李宗闵所斥,从李宗闵者必遭卫公党人厌恶,家父也因此外贬多年。怀渊始终不能明白:两派之争所为何来?是国家大义?是理念相违?李卫公在朝时,罢黜了许多与之不合的官吏,等到圣人即位,白相公得获重用,便是卫公流放之日,这样冤冤相报,何时才有个了结?」
      郑颢沉默一下,然后开口,「这朋党之争,自古有之,所争的也非大事,多是意气。圣人深知这种情形不利国政,即位后便极力改正。」
      是吗?她相当怀疑。「但是圣人即位后,李卫公已遭到贬黜还不够,如今吴汝纳入京告状,白相公竟大力支持,指使他到处投刺拜谒,想来是打算借机落井下石,说不定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怀渊不必为李卫公惋惜,」郑颢正色道。「卫国公虽然功勋彪炳,但行办朝政多凭一己之私,将先帝恩宠视为己物,为官专断,不思为国举材,只图结党争斗,令众多贤士蒙受冤屈,难以为国效力。身为相国,其心堪诛,不过圣人仁慈,仅将他贬居潮洲,若再有过失,自然是他的下场。」
      「怀渊并不是为李卫公叫屈,」她瘪瘪嘴,「家父也曾受李卫公所不喜,以致于遭贬湖州,我没有这么宽宏大量,为家父的仇敌不平。怀渊只是担忧,照白相公的作为看来,这又是另一次朋党斗争的开始,只不过这一回得势的是白相公,受害的是李卫公,但受到池鱼之殃的,一样还有许多无辜的旁人。往后呢?仕途难料,白相公或有失势的一日,现在受害的人若有朝一日得势,难道不会想要报这一箭之仇?」
      「原来如此,怀渊真是善良。」他沈吟,望向远方半晌,才悠悠然开口:「然而今上英明,我相信应有圣裁,不会任由朝臣弄政。如我所言,圣人心里明白,朋党之争对国家朝廷有百害而无一利,因此绝对会有所作为。这谪贬李卫公一事,白相公不过是圣人的一枚棋子而已。」
      她楞一下,转头看向车窗外骑马男人。他似乎没有察觉自己说了什么:一介八品小官说三品宰相只是一枚棋子?就算郑颢是前相郑絪的孙子,出身世家,说出这种话也有点不太妥当。
      察觉到她的眼神,他扬了扬眉,神色依旧如常,显然不以为意。
      ……看来这位官人若不是生性迟钝,便是胆识过人,不知道他是哪一种?为了这一趟行路安全,她衷心希望是后者才好。
      「我以为奉正兄是谨慎君子,原来也会有惊人之语。」她涩涩地说。
      「好说。」他笑。「话说回来,怀渊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义山叔叔此刻在郑亚帐下,」她说,「郑亚是李卫公旧属,若白相公打算斩草除根,我担心义山叔叔会受到牵连。」
      「郑亚----荥阳公现任桂管观察使,」他震惊反问:「妳打算去桂管?带着孩子和一名家人?」
      「正是。」
      他沉默很久。「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仙师会十万火急派人送信到政事堂,着我快马立赴金仙观。怀渊真是忒鲁莽了。」
      「奉正兄言重。」她缩了缩肩膀,心虚地应道。
      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很莽撞,但是自从听到吴汝纳入京之后,心里一直有种无以名状的不安,终于在这两天爆发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她不想再等了。她不愿意再等了。她把这么长的生命留给等待,却什么也没等到。这一次,她想要----必须做些什么,就算结果徒劳无功,至少对得起自己。但是这些,她该向谁解释?怎么解释?
      她不知道。
      他看她一眼,「当真要去桂管?」
      「半点不假。」
      他想了一想,苦笑。「好吧,想来我也从未有机会到桂管一游,此行总算是不虚。」
      她终于松了口气。「谢奉正兄相助。」
      郑颢抬头望天,然后摇头叹气,策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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