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店之王后是男人

　　深夜，我辗转反侧。
　　时至今日，腹部的突起已经渐渐明显，我的手轻轻地覆在上面，这里偶尔会有另外一个尚未成型的小生命用不大的力量回应我。
　　宝德的婚期也渐渐临近，我越来越茫然。没有人能来告诉我一切到底有没有做错。
　　我已经不想怀抱着毫无意义的倔强被悄无声息的埋葬在这不为人知的王宫。人常说故土难离，即使真的要结束这生命，我也无法接受灵魂都没法回归的事实。
　　我死在这里，除了王，没有任何人会知道我曾经存在过。可是我也并不觉得被他记住有什么意义。
　　我一直渴望我能够对于某个人来说非常重要，重要到无可替代。就像我的母亲对于我。重要到即使她去世，我也要发誓要每天想她一次。
　　现在，这个愿望已经不能实现，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原来的身体，大概还能有个落叶归根的结局吧？
　　我曾经自问过我的灵魂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意义，也做出过自以为正确的努力。结果很明显的告诉我，一切也不过是我一个人的幻想罢了。剧情已经完全的脱离了电影的束缚，可笑的是，我是现在唯一被束缚得动弹不得的人。
　　我腹中的这个小生命，如果我真的决定留下他为自己拼出一个未来。那么，这到底是对于那两个人的报复，还是我自欺欺人的妥协呢？
　　我的思绪渐渐缠成一团，像每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一样。
　　我想脱离这个会让我越来越屈辱的女人的身体，只用灵魂去追想，在记忆中寻找那个渐渐模糊远去的身为男人的时光。
　　我的脑海中突然跳出了一个场景。某一天的下午，我和小茜坐在咖啡馆靠窗的座位上。我在整理那个月最新的报表资料，而她在我对面对着手机屏幕嘿嘿地笑个不停。那个笑声很不正常，她自己的形容是开启了ws模式。
　　我填好了最后一张表格，用咖啡厅的无线网络将资料上传，然后对小茜笑得有些抱歉。因为我们工作地点不同，很少有机会像这样出来见面约会，而我又把工作带来，真的很不解风情吧？
　　小茜很大度地挥挥手，然后把脸凑过来，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我那个时候对她的隐藏属性尚不了解，还以为她要提出什么很害羞的问题，心里想着只要不是太为难就一定要答应她。
　　结果她问我：“你知道男男生子么？”
　　我：“……”
　　她见我沉默，忙补充道：“就是男人生孩子！”
　　我把这句话在脑子转了半天才终于渐渐回过神来，慢条斯理地回答说：“这种事情不符合客观规律。”
　　她说：“反正是小说嘛~有什么关系，说说你的想法呗？我想知道。”
　　我心想这可能是时下的小姑娘又在干什么新思潮吧？我好像也听手下的女职员提到过美国什么医疗技术可以让男人代替女人生孩子之类的话题。当时心里就很嗤之以鼻。男人生孩子，那还是男人么？
　　可是面对着小茜闪亮亮的眼睛，我还是很认真地回答她：“男女有别，各司其职。我没有歧视女性的意思，但是男人若能生孩子，还要女人做什么？”
　　小茜因为我的严肃稍稍退缩了一下，随即又不死心地说：“延续血脉，传宗接代。从古自今，无论是人还是动物的使命，不都是如此么？男人和女人又有什么分别？为了所爱的人，这点事情不算什么吧？而且血脉相连的孩子不仅是爱情的结晶，也是每个人生命的延续，存在的证明。
　　再说，怀孕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她的口才真的很好，常常把一件荒谬的事情用很严肃很认真很伪科学地方式阐述出来。关于同性恋的话题也常常挂在嘴边。我那时以为她在工作之余参加了什么社会团体，呼吁重视弱势群体之类的组织，虽然不太能同意她的观点，但是对她的努力和热情很认可。
　　那时我们都很认真地倾听对方的想法，希望有一天能真的达成理解。不过这番话现在想起来，成了某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讽刺。
　　怀孕，真的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么？
　　我翻了个身，不自觉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然后我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一盏不太亮的宫灯被点起，一点一点慢慢地向我靠近。我不由得更想叹气。
　　是宝徳。被我亲手推离的，即将走向另一种人生的女孩。
　　“娘娘可是睡不安稳？要不要饮水？”宝德关心地问。
　　我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揣测宝德心中到底有没有怨言。如果我还能说是自己选择的路，她这样好的女孩子，真的要为我的任性赔上一生么？我讨厌责任，因为一旦背负，就永远也丢不下。
　　“宝德，对于孩子，你是怎么想的？”大概是刚刚的思绪还没有回归现实，也可能是黑暗的环境让我放松了戒备。我下意识地问出了口，然后突然意识到，原来对我而言，宝德已经重要到让我去关注她的意见了。
　　在宫灯昏黄的光线里，小姑娘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清楚，但她温热的手指拂过我的额前，无声地表达着她的关怀。
　　现在的我无法言说这个女孩的存在到底给了我多么大的温暖和力量，让我有勇气赌上一切去战斗。
　　她的声音在耳畔柔软地响起，就像这深夜里温柔的宫灯一样，不突兀，不喧嚣，安稳地释放让人心安的光亮。
　　我以为她会说孩子的出生会改变我的处境，会帮助我得到王的重视，缓解高丽和元朝的关系等等，因为事实如此。然而宝德却没有这么说。
　　她黑色的眼瞳中有星星点点的光亮不断闪烁，让我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能够知道她在注视着我。她的话语很舒缓，却很连贯，听起来，还想她已经为了我这个问题等待了很久很久。
　　她说：“娘娘，在这个世界上，在娘娘身边最久，最了解娘娘的人，只有宝德了。可是娘娘改变了很多，让宝德一下子看不清楚了。以前的娘娘表面上很坚强，其实心里苦着，宝德很多事情上无能为力，只能陪着娘娘哭一哭，听她讲讲心里的苦。现在的娘娘，好像很……无法掌控，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有很多新奇的想法和心境，教给了我很多知识和道理。和娘娘在一起，好像什么都不用害怕，即使是哭泣，也不再只是躲在黑暗之中的宣泄了。现在的娘娘很强大，不是力量上的，而是……心灵上的强大吧。宝德看见如今的娘娘很欣慰，也觉得过去的娘娘所受之苦，而今全部解脱了。”
　　我静静地听着。这个小姑娘早就把一切看得通透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瞒她，她能看破，我倒不意外，只是安心很多。
　　“现在的娘娘让宝德开始觉得自己没有用处，后来宝德觉得娘娘虽然很坚强独立，可是也很……寂寞。所以宝德就想，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能陪在娘娘身边，让娘娘不那么寂寞也好。这样想宝德可能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我握住宝德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宝德，我很感激你的陪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到宝德的眼中有火光跳跃了一下。
　　她接着说：“娘娘心中有大丘壑，宝德相信娘娘，也不必开口去问。如今宝德能为娘娘做些什么，宝德真的心甘情愿去做，只求能为娘娘尽一份绵力。只是宝德离了娘娘，难免放心不下。不是担忧娘娘的安危，只是从此以后，又有谁能与娘娘日夜相伴呢？宝德知道娘娘一直为腹中的孩子心有顾虑。但毕竟，他是与娘娘唯一血脉相连的人，比宝德，比谁都更接近娘娘你。他虽然身世复杂，娘娘可能觉得是负担，可是，宝德斗胆，请问娘娘可觉得宝德这负担让您不堪其扰？若是这样，宝德什么也不必说了。”
　　宝德的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能有这么一场谈话，让我知晓宝德内心的想法，我很满足。从今以后，不管宝德是不是如她所言，我都发自内心地感谢她。
　　我吩咐她好好休息，然后再次一个人回到这片黑暗中。这一次我没有等太久，睡意如同姗姗来迟的客人翩然而至。
　　梦里有仿佛旧电影的胶片一般斑驳的光影。我好像顺着时光的流动向前漫溯，一路悠然，不知归处。我看见很多熟悉的人，熟悉的场景。事业成功后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端着咖啡俯瞰人间百态；初入社会时深夜独自在单位加班，不时往嘴里塞一口冷饭；大学时代身旁又美眷相陪，却在毕业时劳燕分飞；高三备考桌上堆着山一样高的辅导书，手边放着洗好的水果……
　　越往前走，时光的布景里越是充满了另一个人的痕迹。她微笑的，忧愁的，安慰的，坚强的表情照亮了我整个人生，即使没有她出现的画面里，阳台上晾好的校服，桌子上丰盛的早餐，还有包得整整齐齐的书皮，无不昭示着，有这样一个人，她在我的生命里无处不在。
　　我不再到处乱走，而是在原地坐下来。布景上的画面依然瞬息变幻。她是最温柔的天使，总在我最需要的时候降临。
　　她纯白的羽翼缓缓展开，为我撑开了整个世界。
　　我无法不想念，妈妈。
　　仿佛所有的光亮一下子消失。我在黑暗中茫然失措。有一道细细的丝线牵着我的小指，引领着我一步一步走向未知。这条路的尽头，有一扇紧闭的大门，我知道她就在门的另一边。
　　如果我现在推开这扇门，会不会看见她站在一片耀眼的阳光里对我微笑呢？
　　门里面不断传来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无明，无明……”
　　一念无明，无始无明，王曾经这样解释我的名字。
　　无明就是烦恼，烦恼就是整个人生。人生有八苦，活着，就全都避免不了。
　　然而我却渴望，渴望那个哪里都不在的人能够再次对我微笑。这就是我的无明，我的烦恼吧。
　　我推开门，看见她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我，笑得一如记忆之中的温柔慈爱。我想走到她的身边，却被透明的屏障挡住，一步也无法向前。我大力地追打着无形无色的障壁，大声呼喊，希望能够让那个重要的人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我就在这里啊！
　　可是她抱起小小的我，慢慢地走出我的视线，直到我再也看不见。
　　我颓然坐下，大门在我面前碰的一声关闭。我茫然四顾，不知何时我的身后也有一扇大门缓缓打开。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孩子正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我下意识地伸出双手，他仰着大大的笑脸扑进我的怀里。孩子特有的柔软和萦绕在我鼻端的淡淡奶香让我有些动容。我吸吸鼻子，也绽放出一个大大地笑脸回给他：“嗨，是你吗？我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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