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逢雪

　　而此时的佟韵雪，正独自摸黑行走在去往沈家的陌生道路上。

　　她去了码头，又在附近寻了个遍，仍是没有六叔的踪影。为掩歹徒耳目，她头戴一顶乡下人的草帽，小心行走在各大街上。因为找不到六叔，也没有他的半点消息，她开始急了。不免胡思乱想，想到了更坏的结果：该不会是给抓去砍断手脚了吧？

　　不，她不能那样想，又或许是躲起来了呢。

　　六叔是她剩下的唯一至亲，她可不能再失去了。

　　随着夜幕降临，整条街也变得灰扑扑的。她不好在街上继续逗留，天黑终归不安全。至于去哪，她还不知道，回原来的地方是不可能了，可身无分文的也不好去住店。看来只能先去沈家找姑父，看能不能得到他帮忙。

　　夜色蔓延，路上行人逐渐减少，周边也越发显得阴森恐怖。不过，她还是依照路人指引，找到了沈家。

　　沿着一堵高高厚厚的围墙走去，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开始有了光影。半暗半明中，她依稀看到远处有几个人影在走动，好像是沈家的仆从。

　　她迅速朝他们走过去，很快面前一片光亮，那正是沈家的大门。

　　虽然已经安了路灯，但门上仍挂着两盏巨大的红灯笼。烛光透过纸，把朱红色的大门照得熠熠生辉，给原本富丽堂皇的宅邸增添了几分贵气。

　　佟韵雪见大门阖上，便走过去敲门。

　　没多久，出来两个守门的家丁。他们瞥了她一眼，露出满脸的不屑，没等她开口，其中一个便说：“哪来的乡下丫头？这儿不雇人，赶紧走！”说罢就要阖上大门。

　　“哎，等等！”佟韵雪赶紧阻止，并说明来意：“我是来找人的。请问你们这是不是有个叫刘子旺的人？我找他有事。”

　　“有这人吗？这名我怎么听着很生啊。”两个家丁在相互对问，而后，一个说：“根本就没有你说的人，我们在这三年了，压根儿就没听过这个名字。”

　　“不会错啊，你们再想想。”

　　“都说了没这个人。走，走，赶紧走！”家丁不耐烦地推开佟韵雪，然后迅速阖上了大门。

　　佟韵雪无奈。腿脚累乏的她，只好坐到门口的石墩上想办法。

　　记得六叔明明说过姑父就在沈家做事，可家丁却说没有，难不成是弄错了？想着，又突然想到六叔的安危，她急了起来，决定再去敲门看看。说不定是家丁不认得名字，又或许是姑父改了名字呢？

　　她过去再次敲门。

　　门开了，还是刚才那两个家丁，仍是一脸的不屑与轻傲：“怎么又是你？”

　　“两位大哥，行行好！你们就帮我问一下，说不定宅里会有人认识这个名字呢。拜托了！这个人是我姑父，我找他有急事。”佟韵雪恳求地说道。

　　“这个嘛，也不是不可以……”家丁给佟韵雪打了暗语。

　　佟韵雪马上明白过来，于是摘下自己的耳环，交给他们。他们接过，嫌弃地看了一眼，又丢还给她，说：“这大晚上的，你出这么点穷酸玩意，就想让我们给你打听？”

　　“求你们了，这已经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你们就……”

　　“滚开！谁都别想拦我！”

　　这时，忽有女子的争吵声传来，声音尖利刺耳，当场把佟韵雪的话给打断了。两个家丁转过身去，目瞪口呆，不再言语。

　　佟韵雪往门内望去，见灯火通明，不远处有几个男女仆人正围在一处，怯生生地拦截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高贵，相貌年轻，看来就是沈家的千金沈婕了。沈婕态度刁蛮霸道，不顾众人阻拦，仍继续往大门走去，逼得仆人们步步后退。

　　“小姐，这是少爷的吩咐。还请您不要难为我们……”一个男仆低声下气地劝说道。

　　“滚！你们谁敢拦我，本小姐非要出去不可。”沈婕推开面前的仆人，厉声骂道，而后朝门口走了几步，却被走来的男子给拽住了胳膊。

　　“哥，你放开我！劭千哥好不容易回来，你不陪我去看他就算了，还拦我。”

　　沈昱松开她的手，耐心说道：“不是哥拦你。大晚上的，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在没有被邀请下，非要去人家的家里，这让唐家人怎么想你，岂不说我们沈家的小姐没羞没臊，不成体统。乖，听话！用不着急这一时，明天的接风宴上，不就能见到你心心念念的劭千哥了吗？”

　　“好吧，但是明天你必须陪我过去。”沈婕想了想，觉得哥哥说得有道理，便无奈地转身回去了。

　　听仆人说，就在刚刚唐家派人送来请帖，说贵公子海外留学归来，特请沈家人明日前去参加他的接风宴。

　　沈家与唐家的交情，算到至今已有十年。沈婕自幼就爱慕唐劭千。在他欧洲留学的这些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吃饭想，睡觉想，就连做的梦都是在盼望他归来。当听到唐劭千突然回国的消息，她激动不已，再也按捺不住喜悦，非要立刻跑去见他不可。

　　仆人们还在喁喁不休，沈昱一个眼色，他们这才迅速散开。

　　两个守门的家丁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岗位上，一开口就要赶走佟韵雪。

　　沈昱听到门口的动静，便走了过去。

　　佟韵雪抬眼望去，见他从烛光中走来，脸色被照成蜡黄的颜色，身形高高瘦瘦的，看似有些孱弱。虽然已是春的尾声，却穿着一件宽厚的大衫，即便如此，凉风一吹还是忍不住要轻咳几下。他看上去是个性格与妹妹截然相反的人，丝毫没有豪门子弟的那种专横。

　　他见到佟韵雪，并没有像两个家丁那样无礼，而是温声问道：“请问姑娘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佟韵雪被他温文尔雅的气质给惊到了，愣了一秒后，向他说明来意：“我是来找人的。我找一个叫刘子旺的人。哦，我是他的远方亲戚，找他有事，请问他在这里吗？”

　　“……哦，原来你找刘叔，先进来吧。”

　　佟韵雪跟他进入大宅院。

　　在宅内走了好长的路，终于来到前庭。沈昱叫她坐下歇息，并吩咐仆人端来茶水点心，之后就走了。

　　坐了好久，她已有些倦意，就想着起来走动走动，吹吹凉风让自己清醒一些。刚走外面，她便看见仆人领着一个身形微胖，且有些佝偻的中年男子走过来。那人的面上有几分熟悉，不出所料那应该就是姑父了。

　　她猜的没错，来人正是沈家的刘掌柜刘子旺，也是她的姑父。

　　刘子旺形貌颓然，已是五十多岁的人。见到面前的年轻女子，他愣了一下，而后擦了擦浑浊的双目，细细打量一番后，问道：“你是？”

　　“姑父，我是韵雪啊！您不记得了吗？我爹是佟敬夫啊。”

　　“哦——”刘子旺恍然大悟，脸上绽放出喜悦的笑纹，高兴道：“瞧我这记性，原来是韵雪啊，都长这么大了！家里可还好？”

　　说到家里，佟韵雪愣住了，心中一阵酸楚。

　　刘子旺见她不说话，急道：“怎么，家里是不是遇到困难了？”

　　“家中变故，一言难尽……”佟韵雪忽然想起死去的父亲，眼眶一热，泪水几乎要流下来，但眨眼却收回去了。她觉得一来就哭哭啼啼地诉苦，像什么样子，何况还是一个不常联络的远亲。一时之间，也就有些难以启齿。

　　刘子旺是个敏锐的人，立马洞察了一切，说道：“没事的孩子，来找姑父就对了。姑父与你父亲相交有年，说什么也不会袖手旁观。”

　　见姑父如此和蔼可亲，佟韵雪便如实诉说了家里发生的事，以及近来的遭遇。其中说到父亲的死，即便描述得那样轻描淡写，但还是把自己给说哭了。

　　刘子旺安慰了她，不想自己的眼眶已潮湿。一阵唏嘘过后，他讲起自己早年间的事。说完他就显得更难过了。

　　佟韵雪听出了他话里的内疚，不由得叹服他的重情义。

　　刘子旺与佟韵雪的父亲相识于年少，俩人关系要好，曾一起读书考科举。一次未果后，出身寒门的他不得不听从父母安排，回家娶妻生子。佟先生知道后不忍与他分别，便做媒将自己的三妹介绍给他，希望他能留下来做佟家的上门女婿。

　　佟韵雪的三姑从小体弱多病，但人貌美贤淑，很快就吸引了刘子旺。

　　刘子旺为见到她，隔三差五便上佟家拜访。佟老夫人看在眼里，立马就明白了这年轻人的心思，竟也帮着撮合。

　　不久，他终于如愿与心爱的姑娘成婚。

　　然而没几年，佟韵雪的三姑就病逝了，也没能给他留个一儿半女。伤心欲绝过后，他决定离开佟家，到外地学做生意。那时的佟韵雪还未出生，并不知道他，直到他离开六年后的一次节日探亲。由于相隔两地，长期分离，渐而也就疏远起来。开始他还能写信寄往佟家，或逢节日回来探望一次，可自从佟先生给他回信，劝他告别过去，再婚生子，不要再惦念佟家。他便不再写信打扰。

　　不打扰，就是几十年。如今，他是沈家的掌柜，也是沈老爷的忘年之交。可没变的是，他依旧单身，心中还记挂着佟家。得知佟家败落，佟先生亡故的惨状，他悲痛不已。他觉得自己愧对佟家，愧对亡妻，恨自己不闻不问，没能在佟家有难时伸出援手。

　　这回佟韵雪来找他，他无论如何非帮不可了。

　　他对佟韵雪道：“你放心，寻找你六叔的事就交给我。至于你，一个姑娘家的，如果没有去向的话就留在沈家吧，我想凭我跟沈大富的关系，他会同意的。”

　　“这……也好，那就谢谢姑父了。”

　　当晚，佟韵雪便留了下来。在找到六叔之前，她决定暂时留在沈家。

　　第二天清晨，一个丫头跑来告诉她，说沈老爷已经在大厅等候，刘掌柜正叫她过去见他。她急忙洗漱打扮，收拾好自己后，便匆匆过去了。

　　路过别院时，她听到了沈婕训斥下人的声音。

　　她便好奇望过去，见正有几个丫头慌慌张张地从她房间出来，手上端着凌乱的衣物。

　　从丫头的抱怨声中可以得知，那些衣服是裁缝连夜为她赶制的。做工明明很好，也合身，却被她嫌弃太丑，不仅责骂了裁缝，还把气撒到她们身上。

　　丫头们委屈，但也不得不习惯。她们一边挨骂，一边尽心伺候主子，给她脸上涂脂抹粉，但稍有不慎就被沈婕破口大骂。沈婕也怪阴晴不定的，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兴奋地自言自语。

　　佟韵雪看出她对此次宴会的重视，但也不至于这样。看来日后，还是少跟这位蛮横的大小姐打交道比较好。

　　她回过神来，沈老爷正等着见自己，便加快步伐走了。

　　不一会儿，她来到大厅。

　　这是一个豁亮而高雅的厅堂。沈大富正坐在中堂的一把太师椅上，刘子旺则坐在他斜对面。俩人有说有笑，好像在商谈着什么。

　　沈大富长得很富态，身着一身贵气。他一见佟韵雪来，动了动胖胖的身子，朝她亲切地问道：“这位就是韵雪吧？”

　　佟韵雪点点头，礼貌地朝他弯腰，道：“韵雪见过沈老爷，在这先给您请安。昨夜冒昧前来，多有打扰。”

　　“哪里，别客气，快请坐。小秋，快给佟小姐倒茶。”沈大富笑呵呵的，极为热情，倒好像佟韵雪是他哪个亲人似的。

　　佟韵雪坐下，接过丫头的茶水，并向她道了声谢。

　　沈大富又笑了笑，显得十分平易近人。“不愧是佟先生之女，如此知书达礼。”说罢，又转向刘子旺：“阿旺，你就放心吧。既是你的人，我沈某人定不会怠慢。”

　　“多谢老爷！”刘子旺由衷地感激道。

　　沈大富对佟韵雪道：“韵雪啊，从今往后，你就安心在这住下吧。回头我叫下人给你安排间上好的房间，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千万别客气，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下人。”

　　“谢过老爷，只是这……我与沈家非亲非故，如此盛情，韵雪实在受之有愧，还请您给我安排些事做吧，这样也好住得踏实。”佟韵雪恳切地说道。从小父亲便教养她，不能白白受他人恩惠。

　　“也罢。”沈大富想一想，问道：“听闻你自幼熟读圣贤书，可懂算数？”

　　佟韵雪略微点了一下头，说：“不瞒您说，在这之前我曾做过铺子生意，对算账还是略懂一些的。”

　　沈大富露出满意的笑容，说：“那好，你就负责帮我打理账房事务。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周管家，他会告诉你。”

　　“谢老爷，韵雪定当恪尽职守，做好分内之事，不让老爷失望。”

　　佟韵雪不曾想过，寄人篱下，还能受到如此殊遇。这份恩情，她定会铭记于心。不管怎样，先安顿下来，等找到六叔再说吧。

　　正在他们三人闲聊之余，沈昱走了上来。他要提早去唐家问候好友唐劭千，此前特意来向父亲问安，并交代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父子俩说话没多久，外边传来了沈婕的催促声，沈昱只好赶过去。

　　沈大富冲儿女们笑了笑，一会儿目光突然转向佟韵雪，高兴道：“赶巧了！韵雪啊，一会儿你就跟小秋随我一同上唐家赴宴。唐家可是我们这数一数二的大户，很多名门闺秀、少爷都会来捧场，你去了也好见识见识，说不定还能交上个朋友。”

　　“人会不会很多啊？我想想。”

　　没等她想好，丫头就上来将她拉去梳妆打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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