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飞到南方去

　　护士敲门进来换药的时候，陈蓝正窝在姑姑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哟，这是怎么了？”

　　陈蓝哪好意思说是因为梦到了小时候磕掉牙的事情。

　　那时她比男孩子还皮，放学了不急着回家反而在操场上和同学追逐打闹，没成想跌了一跤。她读小学时还不是这样敏感的性子，有什么事虽然不愿和父母交流，但也不会憋在心里，无所不能的陈芸姑姑就是她倾诉的对象。

　　膝盖和手肘都磕破了皮，这倒是小事，但明晃晃的一颗大门牙被拦腰截断，这要怎么才能瞒过去。

　　——遇事不决，投奔姑姑。

　　陈芸刚下班在休息室换完衣服，就见背着书包的侄女捂着嘴巴在科室门口等着，心里暗道不好，赶紧拉着她去口腔科做了检查。

　　“怎么弄的？”

　　“姑姑你放心！都没有流血的，是牙断掉了。”陈蓝说着，还把掉的半颗牙拿给她看。

　　牙龈出血有点严重，大夫开了点儿消炎药。陈芸又去诊室找护士拿了碘伏和棉签，在出租上给哥哥打电话说她把孩子接去过周末了。

　　陈芸没想到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编谎话的能力居然直线提升；侥幸陈忠夫妻俩疏忽大意，竟也没发现不对劲。还是在小升初之后的某一天，陈忠发现女儿说话有点漏风，这才戳破了这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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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割伤的皮肤表层渐渐愈合，陈蓝被姑姑安排给了二楼普外科的护士帮忙拆线。

　　她皮肤白，稍有点磕磕碰碰留下的印子就得三五个月才能消掉。拆线的医生不住叹息说身上有了疤痕就不漂亮了，最后把处理事项写在单子上交给护士。

　　陈蓝任由护士给伤口涂碘伏，看着叫号屏幕在心里算数，数了三遍才确定这是她住院以来的第五十七天。

　　“什么时候考试呀？”护士问她。
　　“下下周五诶。”她无精打采的，看消毒结束了，还帮忙把脏棉签扔到垃圾箱里。

　　伤口不能沾水，陈芸决定下班之后把陈蓝带去她家里洗洗澡。

　　前些年她刚入职时，还不是很忙。科室安排的手术有限，本身工作也比实习生要清闲得多，到了下班时间就收拾东西走人，不耽误去商超买点蔬菜回去做饭。

　　她保留着跟大多数医生一样的习惯，不爱吃肉，尤其是动物内脏。但她不怎么喝酒，家里经常备一些养生的花茶。

　　等待陈蓝洗澡的时候，她把许久没人住的房间收拾了一下，换上新床单，又去厨房打了两碗南瓜粥。最后去阳台搬了把椅子放到卫生间门口，算着时间等陈蓝出来，把人按在椅子上坐着给她洗头发。

　　姑姑挤洗发水打泡泡时，陈蓝闭着眼睛问晚饭吃什么。

　　“三杯鸡呀，我点了外卖，过会儿就好。上个礼拜你不是说想吃。”

　　其实她是想到了几年前摔劈腕骨时，姑姑也是这样照顾她的。

　　那时候她在小区楼下和朋友们捉迷藏，结果一个不察从台阶上摔下来，手臂不见破皮，却疼得她哭爹喊娘。到了医院拍片子，医生面目凝重说是摔到骨头了，要先用夹板固定一周观察情况。

　　陈忠匆匆忙忙从出差中赶回来看了她一眼，又连夜坐飞机去谈生意。走之前倒是说了让陈蓝母亲请假来照料女儿，然而陈蓝母亲所在的养老院压根离不开人，也就罢了。

　　既然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陈蓝只能大包小包搬去了姑姑家，还收获了姑姑送的一个据说是寺庙开过光的长命锁。等她的伤快好了，暑假也已经悄然到了末尾。

　　说起来，她和妈妈都是无神论者，但爸爸和姑姑反倒有些封建迷信。

　　初中的时候去庙里烧香，一个算命仙儿说她格局奇特、命里应有明经出任，，却与“路”有灾，若要求得其解，只需购入价值一百三十元的已开光平安符即可阻挡病魔近身，陈蓝妈妈啐了一声领她走了。陈忠在后头赔着笑扫码付钱，把平安符装在兜里赶紧追上去。结果第二天忘了这回事儿，等陈忠回来看到晾衣杆上挂的裤子，心说坏了，平安符在兜里没拿出来。

　　还真是邪了门，隔天陈蓝下楼取外卖的时候就被过路的电瓶车撞成了左脚脚踝骨折。

　　这下她又得搬去姑姑家里养病，就连本来可以轻松考过的体育加试，也只能申请因病免试。

　　初中的班主任原本就惯会区别对待。陈蓝的综合成绩好，又安安分分不惹事生非，除了化学偏差之外其它门课在年级里都是佼佼者，她自然和蔼万分。一听说陈蓝要办理体育考试的免试，平白比别人少了二十分，当下就冷了脸。

　　“你不想学习就跟你姑姑回家去！你是聪明，但你不用心。但凡你再努力一点，能回回只考第二？”

　　幸好陈芸刚去洗手间，否则让她听到这话，还不得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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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芸最开始住在单位分配的房里，后来攒了些钱才买了这个小户型。房子在西三环，离市中心有点远，但好在门口就是地铁站，通勤算方便的。

　　两室一厅，其中一个房间名义上说是客房，但除了陈蓝之后也没有别的人来过夜，所以早就堆满了陈蓝的东西。

　　直到现在，柜子上还摆放着陈蓝小时候玩的芭比娃娃、花了大价钱却没怎么看过的教辅书、商场导购推荐给儿童买的手指钢琴……为此，陈芸还特意订做了个许多小隔板的防尘收纳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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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蓝吹完头发拿着姑姑的手机刷微博，点的外卖到了。姑姑取回来之后就把客厅的电视打开，催促着：“苹果，别看手机了，赶紧吃饭。”

　　陈蓝答应一声，把手机放回去。

　　“下周会有个病人住进来，不过苹果你不要担心，那个叔叔人挺好的。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再……”
　　“我知道的，不舒服的话立刻跟护士姐姐说，”她没什么意见，紧接着又问，“姑姑，你周六有时间吗？”

　　“要去跟别人吃饭，怎么了乖。”姑姑狐疑地看她一眼。

　　她想了想，把碗放下才说：“我想去逛商场，但是医生不同意。”

　　“董叔叔说我现在的情况还达不到出院的标准。姑姑，我觉得已经在慢慢好转了，今天吃完药之后我没有很困，还做了一套试题。”

　　她连续吃了三个月的药物，眼下带着一抹青黑，但是眼睛里面亮亮的，向姑姑提要求时睫毛也像羽毛一样扑闪扑闪。

　　在陈芸改口之前，她低下头拿起了筷子说，也不是很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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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芸今年三十七岁了，还是单身未婚。每年都有七大姑八大姨的给她介绍对象，但她连逢场作戏都不乐意；被问急了，就说“苹果不是我干闺女吗？我都有孩子了，还找老公干嘛”，怼得其他人哑口无言。

　　陈芸在陈家是出了名的事业女强人，哥哥嫂嫂都拿她没法子。三十岁之前凡是相亲她都嫌麻烦耽误时间不会去，也不需要中间介绍人委婉转达，她直接跟对方联系。这两年是陈忠眼看着她快奔四了，着急得不行，说了她好几次，她才勉强同意。

　　光是她的工作时间就很难找到合适的人。什么时候做完手术才算结束工作、临走之前再去住院部看看病人的情况，就连一周几天夜班也是不确定的，有时候从手术室出来已经凌晨两点了，干脆替同事值了夜班。
　　众多科室主任里，她是实习医生公认的性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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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蓝只睡着了两个小时，床头柜上兔子造型的灯彻夜亮着柔和的暖光。她醒来的时候哭不出声，胸口疼到身体蜷成蒸熟了的虾，她在心里说，不要哭，深呼吸，等到天亮就好了；手却死死地捏成拳头，掌心渗出了血珠。

　　这是药物没办法控制的反应，情绪稳定剂也不能维持心脏正常运行。陈蓝睁着肿了一圈的眼睛想，干脆把坏死的部分拿出来扔掉吧。她只要新生。

　　然后闹钟响了，早晨七点钟尚带着丝丝寒意的阳光从窗帘中间蔓延到被子上，客厅里传来破壁机工作的嗡嗡声。扫地机灵活地躲开地上躺着的汽水瓶，陈芸把垃圾放到门口方便下楼时带走，然后从烤箱里拿出热腾腾的贝果和抹了奶酪的吐司片，她嘴里咬着牙刷去敲门，发现门一推就开了。

　　床上的年轻女孩光脚跑过来抱住她。
　　姑姑，早上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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