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记

作者: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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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尘劫(9)


      那天一早去事务所,接下来的一天都心神不宁,做事也频频出错,不是画图忘记存盘,就是测算数据总按错键。
      下午的时候几个师弟都看不过眼,起哄说“是不是太惦记‘神仙嫂子’,还是早点下班吧”。呵呵,这帮小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燕七成了大家眼里神仙似的人物,尤其在几个师弟嘴里,简直把伊佩服成了无所不能铁金刚都不如的SUPER STAR。
      我挥挥手轰开这帮小子,转头想要继续研究一份图纸,左腕突然火烧火燎般的疼。开始我还没在意,只当是刚才干活扭伤了,可后来愈发疼的难以忍受,吃不住痛我摘下手表,这才吃惊的发现,表链下方近脉搏处的那块云状胎记竟然已经呈珊瑚色,皮肤下方的青色经脉痉挛暴起。
      我心里忽然掠过一道阴云。案头的电话铃也就是在这时蓦然尖声响起,惊的我几乎跳起来。
      是母亲打来的电话。

      回到家里的时候燕七已经离开,母亲一个人呆呆的蜷坐在客厅一角的脚凳上,屋子里很闷热,却没有打空调。
      天色分明还亮堂堂的,老宅上上下下每一个房间的所有灯却尽数打开。斜照的阳光透过长窗析入屋内,灯光看起来清淡发灰,似一个个发白的隐匿的幽灵,在整座宅子里作怪,无所不在。
      “姆妈,怎么啦?不舒服?”母亲的神情吓到我,她那么瘦小,我轻而易举的把她抱起安置到沙发上,赶紧打开空调,又兑了杯凉凉的酸梅汤看着她喝下。
      “啊,启祯,启祯啊……”母亲这才回过神似的一把抓住我,带着哭腔叫我的名字,“你找的好新妇啊!伊心肠真正狠毒,伊是要我们江家绝后……”
      呵……我忽然明白,东窗事发,母亲到底是同燕七开口了。
      我觉得羞愧。倒不是因为之前瞒住母亲,而是听母亲这样讲,我居然有如卸重担的感觉。说开了也好,反正我也一直为难不晓得如何跟燕七谈,母亲这么一闹我也有了藉口重新和燕七商量这个当初草率答应的条件。这种念头不是不卑鄙的,而我竟是这种人!

      原来母亲思前想后好长时间,觉得我年纪也不小了,结婚足一年却一点开花结果的消息荫头都没有,加上出了姐姐那桩事,愈发心里不踏实,决意要找机会和我们谈谈。
      两个月以来,母亲本来想直接通过我来敲定育儿大计,我却一昧的打太极,后来想侧面探探燕七的口气,也是一无所获。眼看明天连燕七都要上班,伊一急就把话撂开了。
      “启祯,我不过是想你们早点有小孩,趁我还做得动可以搭搭手帮帮忙,结果你猜伊怎么讲?伊讲伊从来也不打算要小孩,还讲这件事你也知道……这简直是岂有此理!启祯你不会真的答应伊吧?你不会这么糊涂吧……”母亲边哭边说。
      我一时无言以对。
      是,我是答应过。可是,这不是我的本意。这燕七也真是,有什么事也该和我商量,怎么可以这么直接的回绝,母亲刚刚受过打击,哪里吃得消这样的答案!
      我颇有些不悦,絮絮安慰母亲,答应稍后好好与燕七谈谈,“燕七呢?她去哪里了?”
      “大概去学校了,伊刚刚接了个电话。启祯你看看,我这样难过,伊竟然自顾自出去……”母亲继续血泪控诉,我只好继续劝慰。
      是不大象话,这样丢下母亲就走,至少应该给我打个电话知会一声。我有点不满的想。
      门铃忽然响,一看,原来是姐姐匆匆赶来,“启祯,刚才燕七打电话叫我过来陪陪姆妈,可挂了电话不久姆妈又打过来叫我不要过来,我想想不放心,打去事务所又说你回家了,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我还是过来一趟吧……哎,姆妈,你怎么啦?”
      听了姐姐的话,我回头看向母亲,伊不以为然的摇摇头,皱起眉,“不是叫你不要过来!哼,什么事?你怎么不去问你的好弟新妇!”
      我叹了口气,把姐姐拉到边上简单解释一通,姐姐担心的小声问我,“这倒棘手,你打算怎么办?燕七不会当真铁了心不要孩子吧?启祯你好好劝劝她,我也觉得不妥,难怪姆妈不高兴。”
      我只有继续苦笑。

      燕七一直没有回来,晚餐是姐姐下厨简单弄了些清淡粥菜,味同嚼蜡的吃完,姐姐告辞回去,母亲也累了,先回房间休息。我一个人留在诺大的客厅,心里烦躁,看看电视翻翻书,什么事都不想做。
      等燕七回来,已经差不多半夜了,神色看起来倒很平静,并没有主动说起白天与母亲的摩擦。我忍着气,一直等她沐浴更衣完毕。
      “燕七,嗯,关于孩子的事姆妈和我讲过了,你看我们是不是……”我终于犹豫着开口。
      燕七放下手上正在准备的几本资料图册,回身看住我,低低道,“启祯,我以为你一直是明白的。对不起,让姆妈生气,我很抱歉。”她的眼瞳清澈,看得我不由低下头去。
      “可是,原先我不知道姐姐的事,这么一来,我们若还是坚持不要孩子,江家岂非真的绝后?”我木着一张脸,索性就势一口气把心里的话说开。
      燕七没有说话,沉默良久,我忍不住抬头看她,我看到她微微仰起脸,神情专注的看着窗外的一角天空,夏夜的天空清透如洗,一颗黯淡的流星正悄然滑过天际。
      她看上去是那么寂寞,纤细的背影一动不动,仿佛有无尽的忧伤在汩汩流淌。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燕七,她在我眼里总是那么从容泰定,似乎永无难事。我知道她一直心有苦衷,究竟是什么她既不肯说我就不追问,很显然事关她的出身。燕七到底是什么来路呢?多少次我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因我知道她绝对不肯告诉我。也许是不方便告诉我。我隐约知道她的来头一定不简单,以至于我们的婚姻完全不为她的家人所接受。我不记得她除了我们还和别的亲人联络,甚至连聂少和小段在我们婚后至今也不再露面。
      燕七她心里也是很苦的吧?而这些都是因为我。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嫁给我,虽然她从来也不曾表现出任何悔意和不满。
      因此我心中长存愧意,是,我又自卑又惭愧,我觉得对不起燕七。
      可是,老天知道,我也从来没有后悔娶她。
      我不忍再逼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自己先上床躺下。
      “启祯,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考虑清楚。”朦胧间,我仿佛听到燕七的声音,实在太倦,我支吾了一声翻身睡去。

      从此以后,家里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母亲的脾气愈来愈坏,看燕七丝毫没有恼意,伊也愈来愈沉不住气,明着暗着催我们要孩子,还常常变着法子给燕七制造麻烦。
      我自觉对不起母亲,也不好多说,但又不舍得燕七受委屈,只好背后甜言蜜语鲜花礼物的讨她欢心算是代母亲赔不是。
      但不管母亲如何生事,燕七却并不顶撞,只是妥帖迅速的满足伊各种琐碎要求,难为她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对于要不要孩子的问题也不再直接否定,只说需要时间考虑,一面叫我毋需多费心思,她当然知道这些事端与我并不相干。
      母亲施展出去的招数全然无效,于是更加郁闷,有时候实在过了份,我也会出面说话,可消停不了几天就又故态复萌。
      一来二去,我身心俱疲,缴械投降,干脆撒了手装聋作哑。
      圣诞节的时候,聂少和小段突然出现。

      入秋之后,母亲的健康状况便一直不大大,时时喘咳,而且不肯看西医,现在有经验的老中医又不大好找,好不容易托关系找到一位据说早先一直为政府要员服务、如今已经退休的老中医,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只说年纪大了,体虚肾亏,气血凝滞,主要侧重食疗进补,慢慢调理。
      经过多次劝说,母亲终于答应不再一昧吃素斋,但伊出了一个极端又走向另一头极端,特特地地找了五行八卦相关的养生书,天天戴了老花眼镜仔细研究、推敲菜谱,然后列了单子要燕七一一找来药材、荤素食材、各色配料,一日三顿外加消夜变着花样的冬日进补。家里原先宽敞的厨房里很快堆满材料,四个灶眼的炉子上有两个几乎一天十八个小时小火炖着深肚的瓦罐补汤,异香异气熏的连院子里都是味道。
      我有些啼笑皆非,想要阻止,母亲老大不高兴,燕七反过来安慰我说不要紧伊会应付,我也就不再多说。
      说实话,我真的愈来愈佩服燕七,除了一等一的涵养功夫,还有就是超人的有条不紊和办事能力。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自从母亲迷上药膳,不管伊要什么材料,燕七总能顺利给她找来,还特地在厨房里订制了一个小巧的药房千子柜似的储物柜,数十上百个小抽屉,一格一格把药材、配料分门别类放好标明,冰箱壁橱里更是塞满了各种腌腊新鲜的食材。她的工作不需要朝九晚五的坐班,因此有空就亲自下厨为母亲熬汤配菜,实在没空也会把东西准备好交待家里的钟点工小心打点。
      学校、家里的两头忙,居然什么都不耽误,伊本人也是一派神闲气定,并不因此蓬头垢面成为黄脸婆,随便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清爽帅气,整个人都透出毫光。
      莫说我叹服,最后连母亲都觉得疑惑,不得不承认燕七的好处,“启祯,你这个新妇简直快要赛神仙,怎么会有这么能干的人?搞不懂,实在搞不懂……唉,假使伊肯早点生养,我也实在没有话好讲……”

      圣诞前夜,我一早与母亲说好,晚上订了位子我们全家连同姐姐、姐夫一起吃顿饭。自打母亲为了姐姐的事搬出来后,姐姐、姐夫似乎也冷了心,除非节假纪念日,都不大同我们往来了,不过每个礼拜一通电话向母亲请个安罢了,倒像我当年在国外时候一样。
      结果到了时间我回去和燕七碰头再接母亲出去,到了家就发现情况不对,母亲沉着脸坐在客厅里,这次天色已黑,伊倒不开灯了,屋子里黑乎乎的,我一进去伊才“啪”一下按亮了水晶吊灯,吓我一跳。
      “姆妈,怎么还不换衣服?怎么,又出什么事了?”我诧异道。
      母亲一下子炸起来,“什么叫做‘又’出什么事?好像是我一直在没事找事!你怎么不问问你的燕七,伊到底搞什么花头筋!”
      唉,又是燕七。母亲怎么就这么看不顺眼燕七。我疲倦的抹抹脸,“燕七呢?在哪里?”
      “启祯,”燕七沿着楼梯下来,神色看起来也很无奈,“姆妈似乎有点误会,我想也许你告诉她聂少是谁会比较好。”
      “哼,你一早串通了我们启祯是不是?要不就是我们启祯也被你骗了。启祯,你晓得我看到什么?黄昏的时候我刚要去弄堂口找吴家姆妈,一开门就看见你新妇和一个男人亲亲热热在抱在一道,你说说,人家看见了会怎么讲?怪不得不肯给我们江家生孩子,心思根本不在你这里……”越说越不堪,我脸上挂不住,用力“哼”了一声。
      “姆妈,是你弄错了,聂无夜是无萫的娘家阿哥,我们在巴黎就认得,根本不是你说的那回事,他们兄妹感情一向亲厚,而且在外国时间久了,不像中国人那么拘束,其实很正常……”我责备的解释给母亲听,语气有些严厉。
      母亲愣了一愣,怒道,“好好,儿子大了,心里只有老婆,你说什么就什么吧!我不管了!”伊气乎乎的转身上楼回房。

      晚餐自然也泡汤了,我打电话给姐姐说母亲不大舒服我们都不去了,然后叹口气向燕七道歉。
      “……那么,你是说聂少来上海了?小段呢,一起来了没有?”
      “是,小段过两天也会来。”
      相对无言许久,我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了,“对不起燕七,那个,聂少真的是你大哥吗?哦,我是奇怪,你们兄妹几个好像姓氏都不同……”我有些徒劳的边解释边堆起笑容,一抬眼,正好迎上燕七投诸过来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迅速闪过一道锐芒,她的脸色微微一凝,有些失望又有些哀伤,也不说话,只定定的看住我。
      我被她的表情慑住。这么冷的天,我的额角竟然微有汗意,面孔也开始发红,直到伊垂下眼帘掉头上楼,我才慢慢恢复行动的能力。
      老天,我居然怀疑自己最爱的人!我一早答应她,可什么曲折都还没有,单凭母亲一句话,我的信心就已经动摇!
      我几乎要给自己两个暴栗,马上追上去,一进房间就看到燕七孤单纤细的背影正倚窗而立。我立时上前从身后抱住她,找到她的双手紧紧攥入掌心。
      她的手指从来没有这样凉过,凉的像冰一样。
      “对不起,燕七,对不起……”我在她耳边喃喃低语。
      半晌,燕七轻轻挣脱我的怀抱,转身看向我,脸上浮起我所熟悉的温和笑意,“算了,没有这么严重,你不用这样歉疚。”伊略略侧头,“只是,启祯,许多事我不便与你讲,答应我,你要信任我。我对你别无要求,只此一个请求。好么?”
      我忙不迭的点头,复又点头。
      燕七轻轻笑了。

      这次的风波就此揭过,可老宅屋檐下原本未散的阴影又添一重。
      真的心里没有疙瘩么?我问自己。不不,相反,我心里的疙瘩愈来愈显。没错,我是爱燕七,一直都爱,一分也未稍减。可是,这年头可还有另外一个男人窝囊糊涂如我,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竟是一无所知,亦无从把握。
      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胸口却越发的郁闷。燕七啊燕七,我不是不信任你,可是天晓得我是真的不了解你。相处越久,这样的空虚感觉就越强烈。
      细细想来,我与燕七平时固然相处和睦、鲜有分歧及争执,那全是基于我对她的爱慕和纵容。当然,燕七很可爱懂事,除了还没答应要孩子,其他简直挑不出半分差池,可谓十全十美。但是,我怎么老是琢磨不透她的心思呢?
      我越来越觉得燕七对我,与其说是温柔,不如说是客气。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她究竟爱不爱我。但如果她不爱我,又何必嫁给我?而且母亲这样的别扭生事,伊还是一贯悉心周到,不抱怨更不吵闹。
      太不寻常了。
      我忽然想到,聂少和小段这么长时间都没出现,甚至不愿意参加我们的婚礼,现在怎么又突然来了呢?
      百般权衡之下,我决定有机会要找到聂少问一问,究竟有什么让燕七为难到不好开口的事?不妨让我们两个男人来谈一谈吧。看看我能不能为她做点什么。伊若是真有什么负担苦楚,我这个做丈夫的也义不容辞,理所当然该挑上半付担子。

      只是,我没料到的是,还不等我去找聂少,他已然先一步找到了我。
      而我更没料到是,聂少此番前来的目的竟是希望我能够主动离开燕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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