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记

作者: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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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尘劫(10)


      “你不知道燕七为你放弃了什么!你更不知道她因为你将会失去一切!”
      “你扪心自问,你值得她这样待你么?真的爱她就放开她!”
      聂少已经离开,我兀自怔怔站在自家门口的弄堂里,穿堂风阵阵袭来,心却比身体更冷。
      大门呀然而开,母亲小心翼翼探出身来,“启祯,启祯是你吗?我好像听到你在大喉咙讲话,是和谁啊……”
      呵,是。想起来了。我刚刚朝聂少吼,“这是我们的事,与你何干!不,我不会放弃!”
      我记得他的眼神。犀利的像刀,冷酷的似剑,眼角眉梢尽是忧伤与失望。
      哼!你越是这样,我越不会教你如意!我偏要你失望!
      “没什么,姆妈。进去吧,外面冷。”我故作镇定的说,扶住母亲。
      “启祯,无萫她,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儿啊……孽缘,真的是孽缘……唉……”母亲叹息着推开我,自己先进了屋子,留下我一个人愣愣的站在院中。
      这是这么多年来,母亲第一次提到“孽缘”这个词,这个我连想都不愿意想的词。
      我忽然觉得悲愤莫名。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我同燕七!不管是聂少小段还是母亲。甚至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人预料到了我的今天。
      站在院子当中,我手足冰凉。母亲隔着玻璃门呆呆的看着我,我没有理会伊唤我进去的手势,抬头看向楼上我与燕七的卧室。窗户是黑的,燕七今晚有个讲座,应该还没回来,我分明觉得,她与我之间的距离何止从家到学校的几站路?
      我感觉不到她。燕七,她一直站在我平凡人生轨迹的边缘之外。
      虽然早已入冬,院里里的草木花树却被燕七打理的生机盎然,几丛黄色的洋水仙开的正好。最奇的是近门阶处的十余株白版玉,本该是四月花期,却在近几日纷纷绽瓣吐蕊,幽香清冷,趁着月光愈发凛冽。
      我无心赏花,也不想进屋,只这么站着发呆,左腕火烧火燎般的疼。不用看,我知道,是那块“红尘记”。
      我不敢问,也不敢想,心中已是一片了然痛楚。
      我的命运一早注定。我无力抗争,更无法扭转乾坤。
      泪水终于自眼眶滴滴淌落。
      我病倒了。

      这一病足足躺了半个月,又在家歇了两个礼拜才算调理的差不多了。
      医生觉得奇怪,看情形不过是受了风寒,肺部有点阴影炎症,照理打几天吊针点滴也该好多了,可偏偏高烧不退近十天,几乎教人疑心要烧坏了脑子。
      母亲天天守着我掉眼泪,思前想后的把所有罪责一股脑推到燕七身上,即便当着我的面也毫不掩饰的摆脸子、粗声恶语。
      我待要阻止却实在乏力,只好看着燕七受委屈却无能为力。
      燕七毫无怨言,向学校告了假忙进忙出的照顾我还有母亲,一日三餐斟酌着变花样,既要照顾病人的口味还要考虑营养搭配。
      姐姐也说要来帮忙照顾我,或者另外看顾母亲也好,至少可以分担一些燕七的压力,却被母亲一口回绝,“哼,新妇能干的很,勿要侬来插手!”老人家若要狠起心肠闹别扭,理由简直千变万化。总之,姐姐被挡了回去,家里家外所有的担子尽数落在燕七肩头。
      我想要找机会代母亲向燕七道歉也一直苦于没有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直到出了院回到老宅,才终于可以在晚间与她厮守卧房。
      可心里的千句万句,真要有了机会说,却又说不出口,我该怎么讲?“燕七你可知道聂少要拆散我们,姆妈不高兴也是有缘故的。”啊不不,我是个大男人,这么丢脸的事情怎么开的了口。唉。
      张口结舌犹豫半天,我终于什么都没说,心里一酸,只紧紧拉住伊的手放在嘴边亲了又亲,眼泪簌簌落下,无法出声。
      燕七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揉揉我的头,“启祯,放心吧,我不会教你为难。”语声低低,温柔的让人心痛。

      病愈后我消瘦了许多,精神也有点不济,上班也不大用心,反正时近春节,生意也淡,正好消停消停。
      母亲看在我的面子上总算态度也有所收敛,但家里的气氛一直不顶融洽。唉,我也累了,懒得多言,随它去吧。
      眼看燕七的学校也放寒假了,我心里有些活动,事先和母亲打过招呼,我计划着要与燕七去旅行,也许去大堡礁潜水。母亲虽不乐意,也不敢太逆我的意思,勉强答应自己去姐姐家过年。
      然而我还不及把这个主意告诉燕七,她已经先开了口,“启祯,姆妈,我今年过年恐怕要离开一下,不能与你们一起了。有点急事我须得去处理一下,你们莫要生气。”
      母亲当即脸就挂下来了,眼睛里又有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看住我提高了嗓门,“阿唷,我们哪里敢生气?好新妇,我们晓得你门第高贵,有什么事一定是要紧的,去吧去吧,启祯就交给我老太婆照顾好了,你且放心!”
      我被母亲几句话说的气冲头顶,也沉下脸,“哼”了一声转身上楼。
      拐过楼梯转角的时候,眼角余光中,我看到燕七孤单的站在客厅中央。隆冬天色黑的早,客厅没开灯,环境那样幽暗,可燕七整个人莹莹宝光流转,仿佛折堕凡尘的仙子。
      我停了停,终究没有留下。
      燕七,我视你如仙如圣,将你拱若珍宝,可是,你又如何待的我!
      我狠狠心掉头上楼。

      第二天燕七就走了。我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呆呆的立于院中,对着那丛已经开足月余仍然吐露花苞的白版玉,我不禁苦笑。
      我大概是本市最滑稽的丈夫了,娶得如花美眷,却对枕边人非但一无所知,而且连问都不可以问起。
      母亲出来找我进屋喝碗莲子羹,院门却在此时被人大力推开,“江启祯!”一名妖娆女郎扬声怒喝,居然是小段。
      看这情形也是为燕七的事来的,想起聂少上次的言语,我心里不悦,毫不退缩就迎了上去,冷着脸道,“我怎么记得院门是锁上的,姆妈对吧?”
      小段闻言一怔,不怒反笑,“哈哈,江启祯,佩服佩服!你放心,撞坏你的门我自会遣人送支票来抵。”顿了顿才又锐声道,“你不知道燕七为你牺牲了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怒极,抬脸大笑起来,笑声却比哭还难听刺耳,“是!是!你这样说,聂少也这样说!难道我不想知道么,嗄?可你们到底有谁可以告诉我,燕七到底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她到底又为我放弃了什么!嗄?嗄!”
      小段不再作声,原本就白的脸色隐隐掠过一阵波澜,肌肤中渐有毫光透出,整个人的神情看起来颇为慑人。我感觉到母亲往我身边靠了靠,伊的身子有点发抖。
      毫无征兆的,天地之间仿佛响起可以裂帛的琴音,震的人耳膜收缩刺痛,小段的身周似有疾风盘旋,院子中的藤萝草树都无风自动,我骇然失色,不禁伸手拥住了母亲。
      许久,小段才又缓缓开口,语气平静中蕴藏无限忧伤,“江启祯,你若真的爱她,又何必在意她的来历身份!但愿燕七这样做是值得的。”她拂袖而去,院子中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启祯,伊是啥人?无萫到底是什么人?啊?……”母亲惊魂未定,几乎带着哭音问我。
      我嗒然失神,摇摇头,又摇摇头,“不知道,姆妈。我不知道。”

      一个月后,燕七才外出归来,她的模样懗到我。
      几乎是同时,我发现了一个令人无法置信的事实。
      燕七她非但不是普通人,而且有可能,根本不是人!

      马上又是元宵,母亲被接到姐姐家,说好十五之后回老宅,我一个人在家收拾以前从巴黎带回来的几箱子原文图册和书籍。
      忽然想起燕七似乎也有一具小小皮箱,还是当初聂少和小段帮忙整理了带回来的一些杂物,好像都是以前念书时的文件文集参考资料,反正一直没有整理过,干脆今天一起收拾了罢。
      箱子没上锁,打开之前我犹豫了一下,想起燕七当时曾经交待过不要随意动她的东西。手指在锁头上摩娑了半晌,我到底还是一咬牙按了弹簧开关,我实在太好奇也太郁闷,燕七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太神秘,而我愈来愈想知道关于她更多的信息。
      里面的东西既寻常也不寻常。小小一口皮箱,除了几件看起来古色古香的小玩意,还有几本看似古董的装订书,其它一叠叠竟然都是证书。欧美诸多名校的学士、硕士、博士证书。其中也有我的就读过的哥大建筑系,看看年份签名掐指一算,比我还早了好几年,应该正是卫八那著名的八年助教时期。最奇的是略略一番,数十本证书显示的年份自五十年代至前两年,跨越了半个世纪之久,学科更是五花八门,从生物、建筑、电子、材料、地质……到园艺、工业设计、考古、艺术史等等,简直杂乱纷呈的匪夷所思。而看燕七填报的年龄,大都二十至二十三、五不等。
      我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人仿佛被钉住般动弹不得。
      老天!
      燕七,她究竟是谁?啊不不,应该问,燕七她到底是什么?是人是鬼是妖怪,还是外星人?

      房门就是这个时候被无声的推开,我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急急抬头看去,正好迎上燕七苍白的脸孔。
      她从来没有这么苍白过。容颜清减,小小脸孔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瞳显得尤其大,几乎没有颜色的嘴唇紧抿,神情疲倦的似乎足足月余未曾休息一般。
      我仓惶起身,一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皮箱,东西撒了一地。我不知所措的看看燕七,伊纤细的身形微微斜倚着门框,白的几乎透明的修长指腕紧紧抵住额角。
      “对,对不起,燕七,我,我马上拾起来……”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忙不迭的蹲下胡乱收拾,耳边却传来一声钝响,循声一看,燕七竟已然倒地,气息微弱,失去了知觉。
      不!
      一瞬间,我的五脏六腑绞碎似的疼痛。我失去她了!我失去她了!我在心里狂叫起来,冲过去一下抱起那个轻盈的几乎没有份量的柔软身躯,疯了似的奔向医院。
      燕七不要死!不要!不要!不要!我发誓,只要你好好的,我永远不再勉强你要孩子!我不再打听!也不管你究竟是谁!我只要你好好的!
      坐在急诊室外苦等的两个钟点于我就像犯下重罪的囚徒在等待刑罚的宣判一般,所以当那位面容和蔼的中年女医生缓步出来时,我几乎没用哀求的眼神看她。
      “放心,你太太没有大碍,只是,”医生温和的安慰我,又沉吟着说,“奇怪,她的各项体能指标都低于常人,不管是红血球白血球血小板还是其他机能数据,你要好好帮她调理一段时间哟。”
      这么说燕七的全身检查结果显示她与常人无异?我放心之余还是想到了那个一度疑窦丛生的问题,不自觉的悄悄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两天衣不解带的伴在燕七的病榻前。伊清醒过来后依旧什么都不解释,我也识相不再追问,对于那天那具箱子更是绝口不提。我暗自下了决心,从此以后一定好好善待燕七,再也不教母亲给伊半分脸色言语。

      可惜,不等我回去,家里已经炸了锅。
      母亲比我们先回到老宅,一圈下来没找见我却找到了狼藉一地的燕七的证书,略一翻看便觉察端倪,急的几乎中风,催了姐姐、姐夫到处找我。
      我接到电话时正要帮燕七办理出院手续,收了线整个人便愣住了。
      我该如何向母亲他们解释?
      我已然失去主张,也不知道该怎么和燕七开口交待家里的情形,奇怪的是燕七的表现似乎对一切都已了然在心,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平静而泰然。
      一路惶恐,我们回到老宅,才推开院门就已感觉到一股萧瑟气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院子里的草木花树突然失去了生机,一片颓然伤戚。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基本上都在意料之中,母亲的情绪歇斯底里的完全失控,伊已经完全视燕七为妖孽,早在院子里就搭好了佛龛神坛,到处贴了红色神符,还延请了不知道那座庙堂的高僧镇宅,从院门口一直到半条弄堂,不相干的人探头探脑,那番热闹滑稽的情形简直数十年未见。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知道自己已经回天乏术了。莫要说母亲那头怎么开解,就是燕七这边,看她的神情也知道她心里已经自有主张。
      我心灰意冷,整个人空荡荡,哭都哭不出。
      在母亲与众人扰攘警惕的目光和此起彼伏的念颂低语声中,我眼睁睁看着燕七独自上楼,片刻提了那具小小皮箱走了出来。
      “燕七……”我挣脱母亲的羁绊,身不由己上前哀哀低唤。
      燕七温柔的看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瞳中并无责备之意,“启祯,你我相逢早有定数,我原以为自己可以化解这一段夙缘,可惜,到底还是有缘无份。”
      她轻轻伸手握住我抬起趋近的双手,指尖沁凉,一寸一寸从我的手腕滑过,一直滑过了掌心直到指端。“你我此番相遇,于你是段孽缘,于我则是场劫数。启祯,忘记我吧,以后你好生保重。无论如何,谢谢你待我的这份心。”
      我胸口大恸,喉头却如哽巨石,发不出声音来。

      门口拥挤的人群突然分开,聂少和小段飘然出现,悄无声息的护住了燕七,他们的面容皎洁,泛起的无双光华映亮了满院微尘。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不敢出声,连母亲都停止了抽泣。
      一片鸦然阕寂中,燕七轻轻笑了笑,回身与聂少、小段一起消失在门外的霭霭薄雾中。

      母亲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我的灵魂黯然离体,悬于半空,俯首看着那具躯壳和众人一起送母亲就医,接母亲出院,同燕七委托的律师办理离婚手续,每天行走在老宅与事务所之间,人前笑人后哭,和母亲中意的姑娘约会接吻结婚,与家隽叙旧嗟叹,办理移民手续,离开故地重返巴黎……
      我的人生从此按部就班,和所有世人并无不同。

      我再也没有见过燕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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