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记

作者: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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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尘劫(5)


      一直到下了高速列车,燕七都没有开口说话,而之前的时间我一直紧紧攥住她的手,攥得那样大力,就好像不小心略略松开伊就会化蝶而去。
      她没有摔开我的手。

      我记得卫八的神情。
      他被我一记老拳打倒在地,那颗门牙应声而落,伊嘴里立时涌出鲜血,围观者惊叫起来,有人嚷着问是不是需要警卫,有人则已经跑开,大概去找人帮忙。
      “江!”卫八来不及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拽住了我的衣袖,嘴里的血沫溅到了我们两人身上,“求求你,相信我!快离开那个女人……”
      我的血几乎涌上头顶,用力甩脱他的双手。那一霎,我看见卫八原本清透的蓝眼珠里突然弥漫开一阵浓云,那是一种如临末世的绝望眼神,我已经高高扬起的拳头再也砸不下去,强自控制着自己转过身走向燕七。
      “我们走吧。”我沉着的一下执起燕七的手,分开人群离去,留下卫八独自委顿在地。
      我清楚的听到卫八绝望的抽泣声。

      “好了,我们到了。回家吧,江……”燕七温和而又坚持的挣脱我的掌握。
      我温柔的注视着面前的女郎,渐渐黯淡的光线下,她的面庞显得格外皎洁,有莹莹清辉流转,深深眼瞳中似有无限话语。
      我忽然一阵鼻酸,想也没想便伸出了臂膀,将面前的纤细身形深拥入怀。“让我送你回去好么?”我低低的问。
      燕七此次没有挣扎,过了好久,才缓缓的、无声的点了点头。
      而燕七原来就住在布洛涅森林地区,难怪上次会在那里遇见她。
      这一带白天风景秀丽是野游胜地,一到晚上人丁寥落就显得有些阴森,而且时时有流氓混混聚众出没,我早先若知道燕七住在此地,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伊在晚间独自返家。
      也许今天合该出事,我们搭乘的街车在刚穿过栎树林到上湖附近时忽然爆了胎,想想反正离去处不远,我们下了车索性步行过去。燕七本来但要我等司机换过备胎顺便搭车回去,我坚持要送伊到家,伊也就大方接受。
      远远的看见几点灯火,应该就是燕七的住所,我心下颇为不舍,夜色这样美,身旁心爱的女郎吐气如兰,真正良辰美景。

      树影深处传来荒腔走板的嘻笑歌声时,我警惕的护住了燕七,来不及急急走开,那三个半醉的痞子已经迎面拐了出来,“嘿瞧!这里有对小情人,哈哈哈……”呼呼喝喝,十分无礼。
      我心头火起,又不便发作,挽起燕七打算绕开。
      “嗨嗨嗨!为什么不多留一会儿……”其中一个有着浓重南部口音的小子已经拔出一把□□,似乎漫不经心的舞动着弹出了刀身,锐利的金属薄刃在枝桠间漏下的月光照耀下闪出冷冷的蓝光。
      要命!
      我心知不妙,全身骨骼肌肉都开始绷紧,掌心也微微汗湿。
      另外两个家伙也不怀好意的分踞两边,渐渐逼近。
      “我说先生,你干嘛不把钱包掏出来呢?啊对,还有这位尊贵的女士。皮耶宝贝,你说我们是不是比这小子强多了,也许该由我们来照顾这位女士,哈哈……”
      有人吹了声口哨,附和着嘿嘿而笑。
      话语益发不堪,我也怒气渐盛。
      对方距离我们已不足三米,看来难免一场拳脚,我示意燕七闪开,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一急之下转脸看去,只见伊脸上毫无惧色,倒有几分沉吟神情。
      哎唷大小姐,我知道你巾帼不让须眉,也不要挑这个时候来英姿勃发!
      才一分神,就听到脑后风声,我勃然大怒,居然趁我不备来袭!下午的闲气一同翻涌,统统加诸拳头一记挥出。
      片刻间,已是一片混战。

      天晓得,我其实并不擅长打架,最叛逆的青春期至为暴烈的行为不过是帮姐姐一脚踹开丢了钥匙反锁的储藏箱柜门。
      今晚我才发现自己原来除了念书画图,原来还身手敏捷孔武有力。
      我一个对付三人居然游刃有余,三下五除二,地上已经放倒一片,三个坏小子酒意全无,咕咕求饶。
      我心里得意,回头看向燕七,一个不小心脚底打滑“扑通”坐倒。
      伊扬起一条秀眉,咧嘴笑了,过来俯身拉我。
      我有瞬间的晕眩。
      此刻的燕七,懒洋洋的率性笑容,即使在黑夜里也清澈分明的眼眸,正是我初见伊的表情,那一刻,我的世界就已经改变。从此义无反顾。
      当那道寒光在燕七身后闪现时,我看见伊原本含笑的容颜忽然变得凛冽,呵,她也感觉到了异常。然后燕七微微倾下了身体,也许是想护着我。
      我的肢体反应胜过了意识,双手一把搭注燕七的臂腕一拽一侧,自己挡至前方。
      “呵……”燕七低呼出声,我只觉得心口一凉,袭击者已经顺势从我们身旁翻滚而过。
      我没有低头,用力扭转了脸孔看向燕七,她的表情那样奇特,深海般的眼瞳中宝光四溢,树枝纠结的暗黑森林里,她美的就像踏云而来的天外飞仙。
      在幻觉造就的幸福感中,我阖上了双眼。

      昏昏沉沉中,多日前做过的那个无声无色亦无形的梦复又回来,我茫然四顾却看不到光明,呵不不,甚至不是黑暗。
      我觉得自己已经坠入时间的空洞。
      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
      没有存在,因此也没有幻灭。
      没有希望,当然更遑论失望或绝望。
      我只是迷惘。
      迷惘中嗅到若有若无一丝清香,冰澈沁凉,直教人心头一酸几欲落下泪来。
      是你么?
      是你么?
      我喃喃自语,心头一把柔情百转千回,待要睁开双眼却全然身不由己。恍惚中,胸膛上的灼热火辣突然消弭无踪,好像一幅轻羽缓缓扫过,有琼浆玉露滴落渗下,舒泰快活不似人间。
      猝不及防间,原本静默的世界忽然响起一道清越的琴声,余音袅袅绕梁不绝,然后便是珠玉遍撒、飞瀑满泻。
      我陡然睁大了眼睛,一下子坐起身来。
      窗外映入的流丽阳光几乎刺痛了我的眼睛,略定一定神再看,周围一片白。雪白墙壁,乳白家具,洁白窗纱,空间开阔,室内陈设布置的简单又文雅。而我,正躺在窗前一张湘妃软榻上。不远处一张矮几前,一名黄衫女郎正背对着我弹奏古琴,再我起身望去时伊刚好扬手,结束了最后一个轮指清音。
      乐声锵然而止,那女郎婷婷离座转回身来,长眉入鬓,美目盼兮,可不就是小段。
      我几乎讶异出声,突然察觉到异响速速转头,呵,不是燕七是谁?
      伊轻轻放下手中木匣,静静迎上我的视线,脸容泰定,眼瞳清亮,看起来与平时并无不同,可我分明感觉到,此刻的燕七也不复当初的燕七。
      她的神态依旧安详克制,可是我就是知道,她的眉睫深处有潮汐暗涌,那处不知名的遥远静海的波心,有淡淡的影子悄悄析出。

      原来这里是燕七与小段的住所,此时已是隔天上午,我身上污损的衣裳已经换过。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我急急低头拉开衣襟,胸口已经覆上纱布,依稀有血迹淤痕。
      “只是擦伤,小心不要沾水,明天大概就没事了。”小段淡淡说,倒没有嘲讽的语气,感觉上和善了许多。
      擦伤?我疑惑的回想,似乎不对啊?我还清晰记得那道锋利薄刃刺入人体的冰凉触感,并不觉得轻盈,倒似胸口被一柄重锤击中,心跳猛然加速,几乎要自咽喉处跃出一般。
      然后?
      然后就觉得好像有一块巨冰在心口融化蔓延,那种千古冰川倒塌的感觉是我清醒时所能想到的最后一种知觉描述。
      只是因为有燕七,我来不及痛也来不及颤栗,唯有觉得幸福。
      咳,管它呢?刀刃插入肉身是一毫米还是十公分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都安好即可。如果因此可以保证燕七周全,我不在意这些许伤口。
      要知道,伊在我心里烙下的痕迹根本噬魂入骨,岂是尺度可以衡量!
      不过这些肉麻话是万万不能讲出来,否则,不晓得小段的一双妙目会射出多少支飞箭。
      “哦哦……”我诺诺点头,眼睛忍不住的瞟过去看燕七,后者已是一副了然神情,我只好讪讪而笑。
      经此曲折磨难,我与燕七之间的距离大大缩短,事后想想大概这些全属天意吧,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
      嘿!我自嘲的笑了。

      等再见到家隽,伊立刻瞪大眼睛,“老江,你最近不对头,背着我搞什么飞机也就算了,怎么连二十四孝乖儿子都不做了?伯母大人的质问电话都追到我这里来了……”
      啊,是。
      我这才想起,我已经连续三个礼拜忘记每周一次的例行电话。
      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看起来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一边暗暗骂自己,严厉自忖以后不可如此凉薄,一边连连谢过家隽,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取过电话拨回家。
      姐姐接的电话,“启祯?”听到是我,她先是欢喜,继而薄嗔,“已非小儿,忒的不懂事,还教老人挂心。”
      我唯唯诺诺一径称是,姐姐问长问短,我一一答应过去。
      “小弟,你,可是恋爱了?呵,是小曹说你似乎遇到感情困扰……”到底忍不住,姐姐压低了声音问我,“姆妈在做早课,你放心讲与我听。”
      我自幼与姐姐感情亲厚,犹豫了一下便坦然承认了,“是,姐姐,相信我,那真是一个好女孩。我看见她,眼中就再无其他。你说的对,爱情如瘟疫,来的时候我们无力抵抗。”我轻轻的说,语气温柔的几近酸楚。
      “启祯……”姐姐叹息,伊的声音里有沧桑过后的怜悯与了解,“那姆妈那里你打算几时揭蛊?”
      我沉吟,“再缓缓罢,现在,呃,不是现在……”
      “姆妈出来了,你同她讲。姆妈,启祯的电话……”
      我听到母亲欢喜埋怨的声音,打起精神陪伊老人家絮絮闲话,“是,姆妈,我一切都好……嗯,工作有些忙碌,以后一定不会忘记,好,好……放心,我不喜欢洋女,嗯,有合适的姑娘会带给您过目……晓得,晓得,嗄,是这样么?哈哈哈……呵呵呵……”

      收了线,我觉得疲倦,脸一下子挂下来。
      真的,我以前并不知道,原来给老母请安随喜是这么累的事,不比外出应酬更轻松。
      可是,小心陪笑应对客户是谋生之道,自己晓得付出不过为着回报,若是皆大欢喜,铜钿滚滚进门。
      而母亲那头,唉。我忍不住叹气。
      母亲是一个玉器小作坊主的女儿,从小因为是家中独女即得宠又得嫌,得宠是因为双亲中年得女,得嫌是因为女孩儿不能继承玉器工匠衣钵,所以一心一意不求上进混日子,因为人生得标致,家里有点钱,倒也不愁将来。
      父亲出身贫寒,但聪明兼好运,年纪轻轻就白手起家,事业做的风生水起,一次巧合,认识了母亲,两人很快结婚,从娘家到夫家,母亲一路坦途没吃过苦。在我童年时代的印象中,母亲爱娇单纯,完全不晓得人间疾苦,直到父亲去世。
      父亲去世几乎给母以亲致命的打击,伊性情大变。
      她先是全心全意念佛吃斋,说要为父亲转世和自己投胎修功德。来日方长,去时苦多,生活中失去父亲犹如丧失重心,总是如来观音也无法为伊驱散失落感觉,于是全副身心注意力转向我们姐弟。管头管脚、嘘寒问暖、功课交友、工作恋爱,无一不问无一不查,第六感之敏锐赶超007。
      彼时姐姐已经离异,她常常觉得父亲后来病重不治,很大程度上与早年自己任性固执不顾父母反对选择那人结婚而后终究离婚不无关系,因此心存内疚,对于母亲几近偏执的关心干涉宁愿纵容。
      而母亲自幼接受的重男观念使我承担更多的爱与压力,当时懵懂无知,只觉得束缚多的颇为郁闷,但还不懂得叛逆。
      一直到上了大学离家住校,开始初尝自由滋味,少年情窦初开,也开始晓得留意女生。
      然而我的初恋令人气馁,对方是个好女孩,漂亮大方家世良好,走了两年,毕业那年才带回家见母亲。原以为会很顺利,不料母亲百般阻挠,种种理由不一而足,总之绝不接受,我急怒之下要离家出走,母亲一气撅了过去。扰攘近半年,女孩黯然抽身,“启祯,你母亲存心霸住你,我们斗不过她。”那样相爱,也还是分了手。
      我不能忘记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启祯,你将来的妻子必得足够强势才行。你也是。孝顺是没错,愚孝则会铸大错。”她的眼神温柔而悲伤。
      于是我决定搬出去独自生活。因为伤心,干脆走远些,去了美利坚,在哥大继续修读建筑。母亲大约不敢逼我太甚,再说念书也是好事,就没加阻挠,只是要求常通音讯,明里暗里的示意叮咛,莫要同洋女走,恋爱一定要知会家里,切不可擅自作主云云。
      是。是。是。
      我满口应承,上次遭创颇深,此刻很有点心灰意冷,再说国外投契合意的同胞原本难求,更别谈甚么红颜知己,不如一门心思好好读书向学。两年下来,哥大的华人学生和系里师生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才子江”,眼高于顶,且“歧视”异族,现代留学生版的“柳下惠”。
      唉。我又能说什么。
      也是为着同样的原因,我离开美国来到了欧洲,暂不打算回去,母亲虽不高兴也鞭长莫及。

      不,不是现在。姆妈那里,燕七的事情缓缓再说。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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