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记

作者: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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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尘劫(4)


      我浑身湿透的回到住所,把房东太太懗一跳,灰绿色的玻璃眼珠盯牢我一直到我拐过楼梯角,我听到伊向先生低声嘟囔,“神秘的东方人!今天不是出门的日子,你,不许去酒馆!”
      哈哈哈!
      我咧开嘴傻笑。
      燕七答应同我出去。咦,是哪天来着?哦哦,下周五下午,街角咖啡馆。
      我急急取过台历,用红笔用力圈出日期。因为紧张,那个圆圈画的大失我平日里绘图勾勒的水准,不似密合的圆圈,倒像颗头脚颠倒的心形。
      我凝视这个醒目标记,觉得它活脱脱是我这一颗久违爱意的老心,蛰伏了这许久,终于借着春光破土而出。此刻伊在我胸膛之下跳的蓬蓬勃勃,阻不住的欢欣雀跃。
      唉,连这潮湿的天气都显得格外温柔动人。
      蔷薇花香也格外馥郁氤氲。

      湿了衣裳吹了风,第二天虽然有些鼻塞低烧,我还是去了工作室,家隽看到我皮光肉滑的手掌也是啧啧称奇,我绝口没提昨日的“英雄”事迹。
      念及家隽待我如此热心坦诚,我却如此小心隐晦,实在有些愧疚,于是加倍用心工作以作弥补,不时催促家隽暂且歇歇。
      家隽虽不明就里,倒也乐得轻松,伊对小段究竟不死心,继续施展“缠”字诀,可惜种种手段一一使将出来,对方照旧静水无波。一个礼拜不到,家隽宣布放弃追求。
      家隽为人豁达开朗,就算为人有些花哨,心地却是光明磊落,而且凡事敢作敢当,拿的起也放得下,别有一股潇洒姿态。
      对于这一点我一向是佩服伊的,因为我同他不一样。
      天性小心谨慎,做人太过刻板认真,一心一意端着架子,虽然累,却已经习惯,腰板硬挺经年已经如铁如石,不知道要怎样的震撼才会破碎崩塌。
      而自从遇见燕七,我那一副几成古井的冷淡心肠便立时化作片片灰烬。
      如果这次果真是孽缘,就让我甘心沉溺吧。

      周五一早家隽宣告追求小段失败,颇有些遗憾,于是干脆寄情工作,我乐得早退。晌午刚过,我便早早来到约好的咖啡馆,天气晴好,所以干脆坐在露天敞蓬下。
      既然诚意十足,为什么不干脆行事周到负责接送?
      我倒是愿意,可惜当时燕七微微诧异地睁大眼睛摇摇头,“我一向准时,毋需接送。”帅气俊秀的脸孔上浮现一丝天真表情,比起那些一边打着女同男权旗号一边享受老式做派的所谓现代女性,不知道可爱几多。
      去赴约会前,我谎称房东家的水管在大修、使用不便,顶着家隽疑惑的目光躲进工作室套间的卫生间冲了个澡、换过一身洁净衬衣,理过须面,确信上下打点整齐才出得门去。
      一路上心情愉快,脚步轻松,几乎没吹声口哨,就连巴黎市区空气中常年不散的烟草臭及街道上不乏常见的狗粪便都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坐在咖啡馆门口敞蓬下,有熟识的服务生上来问我是否还是一杯蓝山,我愉快告诉他我在等人,伊善解人意的微笑着退下。
      唉,阳光这样充沛,微风这样缱绻,等人的滋味原来这么美好。
      我舒服的眯起眼睛,几乎没就这样盹着。
      “江……”忽然嗅到一阵似有似无的缥缈清香,然后便听到燕七的声音,我蓦然惊醒起身,倒把她懗退两步。
      燕七今日难得一身女装,浅浅绿色褶皱衣衫、半旧小喇叭仔裤,赤足穿球鞋,袖口裤管都只七分长短,露出纤细秀气的小臂足腕,小男孩式的短发飞飞的扬起,圆圆眼睛少了早先影影绰绰的神秘气质,被阳光映得几乎透明,仿佛单纯不世的绿野精灵。
      我就这样静静看住燕七,对方也默默回视,行人在一旁走过,偶尔一两声汽车鸣笛,午后的空气暖洋洋的缓缓流动,很有点荡气回肠的意思。

      余下的约会时光对我而言实在是生命中不曾体验过的丰美盛宴。
      不不,不见得非要拥抱接吻才可当此描述,我们连指尖都不曾触碰,甚至少有交谈。
      只是这样安然而坐恬淡相对,我面前的蓝山渐渐变凉,而燕七面前细长剔透的玻璃水杯也因为里面的冰水回温而蒙上一层细密水珠,然后又悄然蒸腾消失在空气中。
      我不敢总是盯住燕七,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许多次傻乎乎看牢伊时恰恰对上那双清澈眼瞳,急急忙忙调转了视线红了面孔,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而奇怪的是,对于我这种类似情窦初开高中生似傻里傻气的举止,燕七居然毫不见怪亦无嗔色,她脸容沉静的坐在那里,少了之前浪子般的不羁率性,添多一份温文尔雅。
      我们偶尔交谈几句,言语间我愈发讶异倾心,无论建筑音乐美术乃至机械锻造冶炼,人文科技、气候地貌,伊真正当的起学识渊博,而且轻描淡写、举重若轻,无一丝卖弄和自持。
      我完全被迷惑,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女子?
      “燕七,你究竟是什么人?”终于我忍不住出言发问。
      她怔了一怔,“呵,我是一名职业学生,对人类毫无贡献,只有索取。”伊忽然咧嘴笑了,露出小颗小颗雪白细洁的贝齿,语气自嘲诙谐。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心实意的说,“当然。你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贡献。”这样肉麻的话,我偏说的一本正经,我看到燕七笑了。
      但不知为什么,伊垂下眉睫的刹那,我看到那两弯秀气的阴影下似有疾风掠过,仿佛暗涌的流云,一下子遮蔽了明朗碧空。
      那样美,又那样彷徨。

      我一路吹着口哨回家,燕七答应明天与我共进晚餐。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
      家隽说的对,时辰已到,我要抓紧。
      然后我又厚着脸皮要求跟着燕七去参加周日在蒙田大街附近一所私人住宅中举办的小型中国明清瓷器鉴赏会,伊想了想便爽快答应了。
      唉,幸福来的委实太快,一切美好的俱不似真的。
      我飘飘然,体会到恋爱的甜蜜。
      嗄,恋爱?
      是,是,是。
      我渐渐自信起来。
      当然我是一早爱上燕七,而燕七,至少伊还不曾拒绝我。
      哈哈,家隽说过,多少名门公子打她的主意,统统碰壁吃瘪。
      那是不是可以认为,燕七默认了与我交往?
      就算是白日梦,也请容我多沉醉片刻罢。
      除非伊亲自对我说“不”,我此番绝不放手。
      嘿!

      聚会散场已是深夜时分,老实说我对当夜亮相的名贵瓷器全无半点印象。
      燕七的笑颜美过官窑粉彩,肌肤也润过薄胎细瓷,在我眼里,伊的无双风华早已盖过现场所有珍稀藏品。
      向主人告辞出来,晚风习习夜凉如水,一身素衣的燕七在星光下看起来愈发的冰肌玉骨、清秀脱俗,我不舍得就此告别。
      正在搜肠刮肚斟酌如何定下下次约会,燕七已然洞悉先机,莞尔道,“我下周要去伦敦参加一个学术活动,为期大约一至两周。”
      我讪讪而笑,却暗自欢喜,她告诉我行事日程,可见也不是不在意我的。
      我们照例各自回家,一路上我都快活异常。
      实在太顺利了。
      然而盲目自信的激情过后是无比的空虚犹疑。
      细细回味与燕七约会的一时一刻,人家并无流露半点回应的意思,仿佛一直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所有甜蜜感觉统统来自噫想。
      这么一想,我顿时一口真气尽泻,又被打回原形。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如同患了热病,一时冷一时热,时而沉吟欢笑,时而思忖郁闷,尽管强作精神若无其事,也还是露出了蛛丝马迹。
      “啊哟!为伊消得人憔悴。”家隽嘲笑我。
      我终于明白甚么叫做“恋爱中的人俱是傻子”,简直现身说法。
      三十岁年纪的阅历沉稳,全数抛于九霄云外。
      无端端想起西厢记中的唱词,“每日价情思睡昏昏”。
      当如是也。

      最初还能将相思之苦溺毙在图纸墙漆角线之间,捱了十余天,家隽都看不下去, “江,再这样下去你会精神崩溃,我知道你与我不同,素执君子之道,” 伊苦口婆心,“不过你总不能指望美人自己从图中下来,如今不作兴聊斋志异。喏,燕七现在此地,你速速赶去。嘿!费我许多功夫,不知道从聂少和小段处看了多少白眼,你莫要辜负我一片心意。”
      我感激复羞愧,也不再罗嗦解释,接过了地址。
      搭乘高速列车经英吉利海地隧道到伦敦只需三个小时,燕七是在伦敦大学的玛丽女王学院参加通信工程及信息技术学术年会,我依地址来到伦敦东区找到学院,打听到今天是年会最后一天活动,大礼堂的研讨会大约下午三点半结束,还要近两个钟点的时间。我决定在附近街区公园走走,回头再来。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熟人。

      大卫拍我肩膀时我没有马上认出他,直到伊摊大手掌把五根毛茸茸的指头伸到我鼻子底下,我一眼看到那只著名的琥珀女巫戒指才恍然大笑,“你!大卫萧尔!”
      大卫也咧开嘴笑,露出左边缺了一颗门牙的空洞,“嗨嗨!瞧,是谁?我们的才子江!哈哈哈……”
      伊是我当年在哥大念建筑时导师身旁的助教,因为生性贪玩不思上进,在助教这个位置坐了足足八年,全靠好人缘没有被解聘,人称“老滑稽”,我们几个华人学生则背地里叫他“卫八”。
      卫八最出名的就是伊手指头上终日不离身的那颗硕大无比的琥珀戒指,据说是从一个有着印第安血统的神奇女巫那里求来的,可以喝退邪灵保人平安。
      卫八迷信这枚女巫戒指几乎到入魔境界,伊说宁可丢掉手指也不能丢下戒指。我曾打趣他“若十根手指统统去了怎么办”,伊一本正经回答“那就穿在鼻子上”。大家绝倒。
      不过对于究竟是何原因使他如此迷信一枚指环,卫八却是死也不肯开口。
      有消息灵通人士说,卫八的戒指和那颗缺失的门牙似乎都同一个美女妖精有关。
      当然,没有人把它当真。无论怎么听,这都像一个笑话。

      算算我们也有四、五年没见了,此时在异国他乡故人重逢自是格外兴奋,于是找了个露天咖啡座坐下来叙旧。
      絮絮闲谈中得知,我当年的导师墨林因为先天性心脏病终于没能斗过老天,去年就已经息劳归主了;系里出了明的坏脾气老处女伊沙贝拉终于找到甘心为伊作牛作马的Mr.Right;而卫八自己也总算摆脱助教的身份当上正牌教授、正在向终身教授努力,不过依旧单身……
      “江,你呢?结婚了?”卫八关心的问,“还坚持不同洋女走?”
      我笑,“不,当然不。”
      卫八照例假装生气,“这么多年,你始终歧视异族!那么,遇到了什么姑娘没有?一定是个美人。哈!”伊十三点兮兮的做鬼脸,真不愧是老滑稽。
      我也大方承认,“是,有心上人,正在努力中。”
      卫八的蓝眼睛亮起来,吹声响亮的口哨,“嗨,我来猜猜!你说你在巴黎发展,今天可不是节假日,也不像有什么公务,嚯嚯,是为了那姑娘对吧?我猜对了?”
      我不好意思,但没否认。
      卫八的滑稽脾气发作,说什么也要见见燕七,说是“看看甚么样的女孩才能迷倒我们的才子江”,我实在拗不过,只好携他同往。

      燕七刚出礼堂,我就看见了她,也不喊叫上前,待伊和几位与会者交谈完毕低着头缓缓走下石阶,我才趋近微笑着招呼,“嗨,女士,可否赏面喝杯咖啡?”
      燕七闻声抬头,清丽脸庞上绽开的浅浅笑意令我心醉。
      “我来介绍,大卫,这就是……”话音未落,还没来得及转头,我就听到卫八近似□□的惊恐声线,“噢上帝!上帝!是你!是你!”
      “大卫,你怎么啦?”我困惑的回身,只见卫八高大的身形因为恐惧而显得紧张佝偻,正死死盯住燕七,同时双手交握,一只手用力攥住另一只手上的那枚琥珀戒指。
      卫八嘴里先念念有词,那是一种奇怪的土著语言,仿佛巫师的咒语,然后不顾我的询问猛然伸出戴着戒指的右手指向燕七,厉声呼喝,“你伤不了我!你再也伤不了我!”
      “大卫,你在发什么疯!”我生气了,大声喝止他,一边伸手想要拉开他,边上已经有看热闹的人渐渐围过来。
      “江,我没疯,疯的人是你!”卫八大叫起来。
      “你知道你爱上的女人是谁?她不是人!她是妖魔!天呐!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嘶叫着用力挥舞手臂,“你!你记得我是不是?我那天不过是喝醉了,而模具室里又恰好只有你一个人……上帝,我,我不能控制我自己,因为我喜欢了你足足两年,为了能够每天看见你,我放弃了去纽约深造的机会……啊啊,我那时只不过想吻你一下,天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上帝知道!……”
      卫八有点语无伦次,忽然转过头来求救似的看着我,“江,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甚至没有触摸到她,她忽然冷冷的笑了,伸出她那该死的漂亮的手指轻轻一挥……呜……上帝,我的牙齿,它们全掉了,整整齐齐的码在我面前那座美丽的白色院落模具平台上,摆成了一朵花的样子……然后,她笑着说‘给你一个教训,只取你一颗牙,下次记住,行为要检点’,那些牙齿忽然又长回去了,只是漏了一颗门牙……你说,她是不是妖魔!不!她就是!卡卡达女巫说我遇到的是妖魔!她是妖魔!……”

      我听不见卫八的声音,转脸看向燕七,伊一脸平静容颜,也不辩驳,只静静的站在那里。
      我觉得忿怒,想也没想一拳挥去,打落了卫八的另外一颗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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