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记

作者: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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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倾城曲(10)


      第二天下午聂少早早的就来了,看见他我就想起昨晚酒后脆弱的举止,不禁飞红了两颊。
      聂少不以为意,温和的搓搓我的短发,“觉得怎样?头痛不痛?酒量不好就不要逞能,昨晚你唱了几乎一宿的歌,甚么‘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这就是你的理想,嗯,姚非?”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愈发涨红了脸,却还强自回嘴,“这首歌儿叫‘笑红尘’,是我新学的,给你面子才唱给你听嗒!”不知不自觉的我学夏诺言卷着舌头说话,聂少扬声大笑。

      说话间门口铜铃一响,夏诺言和几个男孩推门而入,看见聂少爽快的打了个招呼随即扭头问我,“昨儿个你喝高了没?我们哥儿几个在操场上睡了一宿,结果还赶上宿舍查夜,被逮个正着,嘿!”
      我忍住笑摇摇头,“酒是甚么?水啊!何况不过是啤酒!”
      夏诺言回头和几个孩子交换个眼色,大家冲我竖起大拇指,“帅!”
      “这是聂无夜,叫他聂少或者聂大哥都行。”我给他们引见,不等我再说话,几个男孩吆喝着就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看着这帮精力旺盛的毛头小子们,聂少也咧嘴笑了。
      “咦?磊子和卓越呢?”这就是第一次来店里的那对小情侣,我四下看看,他们没来。
      “噢,今晚是电影周第一天,他们俩儿是影迷协会的干事,忙着布置礼堂呐。”夏诺言大大咧咧的说,“怎么样,招待咱们一壶咖啡,晚上带你溜进去看首映晚会。绝对贵宾席!聂大哥也来罢?”
      聂少莞尔,“你们去玩,别给姚非喝酒,她……”
      我赶紧打断他,“得,老大,您忙去罢。我又不是孩子,不劳您牵挂。”
      几个男生呵呵笑了,夏诺言还添上一句,“姚非,你也有今天!哈哈!”
      聂少笑着摇摇头,起身先走了。

      结果晚上夏诺言蹬了辆除了铃不响浑身都响的破单车美其名曰来接我时,店里忽然来了一群日本游客,说是听亲戚朋友介绍了特地找来的,夜班红眼飞机回国,临行前最后一站。我无奈,只好接待他们。
      等一切忙完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八点,电影周首映晚会大概早就开始了,我抱歉的看看一直耐心守在边上的夏诺言,“真是不好意思,要不我就不去了。”
      他诧异的挑起一根粗粗的眉毛,“说甚么呐!”然后神秘的眨眨眼睛,打个响指,“咱们不去大礼堂,带你去个好地方,走勒!”
      我到底不肯坐那辆破单车,夏诺言也不恼,笑嘻嘻推了车和我一起步行去学校,远远的就看见学校大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坐了几个人,吆吆喝喝聊着天,看见我们立刻起身迎过来。
      “夏哥儿,姚非。”我每次听到他们几个叫夏诺言夏哥就想笑,夏诺言也知道,赶紧上前几步问,“怎么样,找着了?”“当然,磊子已经去601开门了。”
      到了地方我才知道,原来这里是学校电教中心601教室,里面视频用具一应俱全,磊子有钥匙,已经打点好一切。
      诺大的教室只有我们几个,夏诺言给挑了个据说视觉音场效果最好的位子安排我坐下,那边有人“啪”的一下熄了灯,投影仪“呜呜”运转,前面挂下的大幅幕布上明亮跳跃的画面显现。
      导演,徐克。演员李连杰、林青霞。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

      看完片子许久我都不想说话。
      原来“笑红尘”是这么个“笑红尘”。那么凄艳哀伤的爱情。甚么是爱恨情仇,最终不过是沧海空余一声笑。
      “……我就知道姚非一定爱看这片子,对吧夏哥……”小羊大声嚷嚷着说,大家七嘴八舌的表白如果自己站在令狐冲的立场上又会怎样怎样。我笑,这些孩子,难为他们居然因为昨天我说歌好听就特地找了片子出来放给我看。
      “好啦,喝东西去,我请客。”我提议,男孩子们一阵欢呼。
      今晚我比较有节制,只喝了一罐啤酒,和这些心思简单纯良的孩子们在篮球场的架子下面坐着聊了会儿天就起身告辞了。
      夏诺言要送我一程,被我摆摆手拒绝了,出了学校回头看看那条夜色下冷清宽阔的梧桐道,我觉得不胜唏嘘感慨。
      当年的自己也是这般天真,浑浑噩噩度日,真正身在福中不知福,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母亲的爱,外公的爱,姚然的爱,华衣美服,山珍海味……好像这些都是我天生就该享有的。直到有一天我失去了一切,才知道原来人生这么艰难,鲜衣怒马、万千宠爱都不过是支离点缀。
      可是,已经够了,有过那么美好的记忆,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喃喃自语。

      接下来的日子,一向冷清的翡翠居变得热闹起来,夏诺言、磊子和卓越他们几个常常在下午没课的时候跑过来蹭咖啡点心,有时经过也带同学进来晃一下,看得出来,他们都喜欢这个悠闲出尘的小小院落。
      老实说我也很喜欢这些孩子,看着他们青春饱满的稚气脸庞,感受着那份激扬慷慨的年轻情怀,这一切都令人回想起自己甜蜜芬芳的学生时代。虽然那些于我,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如今可以时时回味一下也不是不亲切的。
      除了磊子和卓越这一对,其他的小客人几乎都是男生,一个个都喜欢充大人样,留着参差的须根,却偏偏忘记擦干净适才踢球淌下的汗脸,额角一道道的黑印子,十分趣致可爱。
      有两次我还见到了夏诺言钥匙圈上小黄鸭的赠与者,是个娇憨中略带刁蛮的小女生,红扑扑的苹果脸,非常漂亮。听说两人是同乡而且两家素来交好,所以给孩子报考大学时都填了同一所高校,很有点缔结娃娃亲的意思。夏诺言性子比较急躁,不大买小女友的帐,那个名叫丁丁的女孩常常被气的腮帮子鼓鼓的,看得我和聂少哑然失笑。
      而聂少留在翡翠居的时间也明显变多了,虽然自那晚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过甚么亲密之举,可看见他我就觉得心里十分踏实。
      唉,为甚么?有时候我也会失神的想,你有时这么温柔,有时又那么冷淡?这样的若即若离对人的心灵真是一种折磨。
      我嗒然而笑,姚非,你忘记了自己的坚持么?不要对无从把握的人或事动心,至少要清醒的保持距离才对。
      就当他是一道美好的风景。就如同窗外那一季怒放的牡丹。
      我有好久没再看见小武。

      七月份的时候学校都放假了,热闹了一阵的翡翠居终于恢复了平静,孩子们差不多都回家了,只有夏诺言没有走。
      “咦?怎么不回家?”我问他。
      他满不在乎的摇摇头,“我找了份兼职帮建筑设计院打效果图,明天最后一年我打算考验,和设计院的老头子搞好关系说不定就直升了。”
      我骇笑,“哗,可以这样啊!那丁丁呢,她留下来陪你么?”
      他撇撇嘴,“丫头片子娇里娇气,早嚷嚷着订机票回去吹空调了。再说了,我也不稀罕她留下来陪我。”
      我嘲笑他,“死鸭子,嘴硬!”
      他咧嘴笑,“喝,跟哥儿几个混出息了!会骂人了!”
      我板着脸装酷,“嘿!老子出来混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待着呐……”
      “得!得!”夏诺言举手投降,“姚非,我怕了您呐,咱不抬杠了成不成?我给您煮咖啡去?”
      我大笑,看着这个年轻人一溜烟跑进茶水间摆弄杯碟去了。

      八月初的一天,预报有台风,一早就刮起了大风,吹的人走路时身形都是飘的。
      我一晚上没睡好,惦记着翡翠居院子里的花草,老早就出了门往店里赶。穿过弄堂时快到门口时很意外的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
      小武一身黑色背心粗布裤,正背靠着墙低头点燃一根烟,风太大,他不得不用手拢住火苗,因为太全神贯注一时没有注意到我近身,等听到我的声音,他惊跳起来,一手迅捷的插入裤兜。
      “姚非!”看清楚是我,小武嘴角叼着烟眯起眼睛笑起来,他看起来黑了也瘦了,愈发衬得牙齿雪白,笑容是一贯的戏谑和玩世不恭。“好久不见,更漂亮了!怎么,有爱情的滋润?”
      我注意到他插入裤兜的手慢慢拔了出来,一件东西从指尖重新滑回口袋中,从倏忽即逝的锐芒反光中我断定那是一把刀子。
      “不请老朋友进去坐坐?”小武发觉了我的紧张,犹自展开一个笑颜故作轻松的说。
      我干巴巴的答应了一声,开门带他进去。
      院子里果然有几株盆栽倒了,我一一收拾,小武帮忙把一些盆栽端到走廊一侧去安置好,才拍拍手随我进到屋里。
      “嗯?这里人气挺旺嘛!”小武吹了声口哨,指指沙发茶几和工作区四处散落的一些书籍摆件,大多是那些孩子们带来的,说是这里太冷清简陋,所以要多些软装饰,倒也确实平添了几分热闹气息。
      我煮了红茶端出来,捧住茶杯,感觉上恍若又回到了那个雨夜,一时竟不知该说些甚么。

      “姚非,近来你过得可好?”许久,小武才打破沉默低低道,随即又自嘲似的笑起来,“我真是糊涂,你当然过得不错,是不是?”
      我还来不及说甚么,他忽然苦笑着摇摇头,“看来我是白忙一场了,姚非,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想不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甚么?”
      小武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微型激光碟片丢在桌上,“算我多事,我找人调查了你们姚家当年的遗产风波,这里是当初作伪证指认你外公意识不清立遗嘱的人的名单和他们的暗桩买卖。姚非,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拿回你失去的东西!你舅舅当年吞掉多少,我可以让他双倍吐出来!”
      我一下子怔住,呆呆的盯住桌上那张薄薄碟片。
      “姚非,你还犹豫甚么?”小武趋近过来,一把握住我的肩头,急切的说,“你甘心么?你难道不想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生活?你就愿意这么窝囊一辈子?”
      我迷惘的看住面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可是,为甚么……”
      “这里面的资料都是见不得光的暗桩,我不能直接拿出去公开,否则怕还没见报我先被人做掉了。”小武讥诮的说,“可是你不同,你是姚家出来的,只要你出面,他们心里都会有数,为了自保就会乖乖翻供,反正他们可以找的替罪羊多的是。而你舅舅,呵呵,恐怕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就算他再有钱也得进牢房待几年……”
      小武放开我,恶狠狠的吐掉烟头用脚碾碎,“想想看,他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也许进去了就出不来了,哈哈哈……”
      我听出他笑声里的憎恶,那么决绝而充满恶意,令人不由齿冷。
      “小武,难道,你妈妈……”我脑中灵光一现,嗫嚅着吐出几个字。
      小武猛然抬起脸,他眼里的愤怒和怆然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没错!就是你那该死的舅舅!姚思纬!”
      我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上帝,舅舅居然也是这样的人!因为外公的背叛他才会那么恨我和母亲,也因此不肯原谅外公,可他又何尝不是重复了外公的错误,同样背叛了他自己的家庭!

      我感觉有些麻木,可还没有迟钝到无法思想。我转脸悲哀的看住小武,“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你我的相遇根本不是偶然,是么?”
      小武脸上的怒色渐渐褪去,只余一片死寂般的忧伤,他颤抖的伸出手想要抚摸我的头发,可手臂定在半空许久终于还是嗒然落下。
      “姚非,对不起,我不想再欺骗你了。是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接近你,那次我受了伤,正好又在你附近,想着这也许倒是个机会,所以我利用了你。”小武一字一字清清楚楚的说,“我本来以为你只是个从优裕生活中被排挤出来的小公主,吃了些苦可还不死心想回去,我想也许你会爱上我,我就可以利用你狠狠报复姚思纬,可是……”
      “不不,不要说了!”我一挥手,忘记手上还有茶,杯子一下子跌落砸的粉碎,玻璃碎片划过我裸露在七分裤下的足踝,殷红的鲜血涌了出来。
      “姚非!”小武大惊,立时蹲下跪倒在地,细细检阅我的伤口,我推开他,“不,小武,我不打算再争了,我甚么都不要!我只要这样安静简单的生活下去就好……”
      小武捂住我足踝的手变得僵硬起来,他没有抬头,好久才低声说,“其实今天我来之前就已经猜到你会拒绝我,姚非,你和我想像中的女孩不同……”
      他慢慢抬起头,脸上是平静却也凄凉的神情,“我不敢再继续骗你,因为,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我想,我快要爱上你了……”
      小武取出一块洁净的手帕小心的裹好我足踝的伤口,缓缓直起身,“我不会为难你,可是,请你再好好想一想再答复我好么?毕竟,你和你妈也吃了太多苦。而且那些东西本来就属于你们母女对不对?”

      我呆呆的坐在沙发上,盯着那张薄薄的闪着锐芒的光碟,直到下午聂少进来走到面前都没有察觉。
      “在想甚么,这么入神?噫,姚非,怎么啦?”聂少在我面前蹲下,看看地上的玻璃碎片,又看看我。
      “啊不不,没甚么。”我恍然大悟般轻轻道,努力展开一个笑容,却自觉笑得十分恍惚,取过桌上的光碟放入裤袋中,弯腰收拾残局。
      “别动,我来。”聂少按住我,径自拾起碎片丢掉,又去冰箱取了啤酒递给我,“大热天的,怎么不开空调?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中暑了?”
      听到他轻柔细致的问候,我觉得辛酸,这又何必呢?为甚么要对我这么好?走得这样近为甚么我还会觉得离你那么远?
      就让我背负自己的人生独自走下去罢。
      我一仰头静静的笑了,用力灌下一口啤酒,呛得咳出了泪水,聂少一下一下拍打我的后心,我闪开身走到迦若案前蜷腿坐下,聚精会神砌起了城墙。
      聂少轻轻叹息,悄然离去。

      台风来袭前的天空密布浓云,空气中饱含水汽,每呼吸一口肺里似乎都可以泛起呼噜呼噜的泡沫来。
      我提前打烊,前脚刚回到家,后脚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瞧,老天爷已经够眷顾你了,还妄求甚么呢?我自嘲的笑了,顺手把那片光碟丢到书架上,不再多看一眼。
      我累了,不想再出半分力气去争取甚么。是,我没出息,眼下的生活状态与蹉跎光阴混日子也无异。
      可是,青春不蹉跎也会过去的。光阴不浪费照样似箭流逝。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人已经不在了,有再多的钱又能怎样呢?反正那些不都还是姚然的,由她享有一切我觉得也很好啊。
      那么,就这样罢。

      台风季节还没过去,姚然却又回到我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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