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记

作者: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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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倾城曲(7)


      我的记性虽好,到底也不耐烦记这些琐碎麻烦又离奇的事,很快就把这个所谓的小武抛在了脑后。
      从那以后,聂少倒是天天傍晚按时出现在翡翠居,晚间常常陪到我正式打烊然后开车送我回家。
      我渐渐觉得古怪,忍不住问他,“老大,你有空为甚么不去找个女朋友,天天这样没得让人误会,白白落人口实……”
      聂少一愣,居然有些脸红,盯着我半天,几乎教人疑心我脸上开出了一朵花。他忽然走到迦若案前,弯腰从一堆晶石中随便摸了一块出来,背着我摆弄了半天才递了个东西过来,“姚非,戴上这个,也许甚么时候用得着。”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块薄薄的绿色猫眼晶石,打磨的晶莹剔透,已经穿好了一根红色结缡,倒也十分精致可爱。
      “哈!不要告诉我这是你们昆仑山甚么镇山之宝,可以保我平安……”我一面贫嘴一面抬起头来,正好迎上聂少的眼光,我忽然怔住,他的眼瞳中光华微现,仿佛无限深远的午夜星空。可为甚么,我会觉得里面似有淡淡的忧伤静静流淌,一时心内竟生恻然情绪,再也说不下去,乖乖将晶石挂坠悬在颈项之下。
      那块小小晶石滑入衣领贴合肌肤的刹那,我忽然觉得有微微的电流从皮肤表面轻轻激荡通过,一种奇特的犹如波澜掀起又似潮汐暗涌的感觉自内心深处暗暗析出。
      门口传来铜铃轻响,我猛然转脸看去,只来得及看到聂少的背影一闪而过,那个高大苗挺的帅气背影,此刻看起来竟透出了几许悲凉意味。
      我感到从没有过的迷惘和错愕。

      从那天起,聂少又整整一个礼拜没有出现,我赌气也一直没有拨打他的行动电话。
      哼,有甚么了不起!燕七不在,你也不来,我一个人照样把翡翠居打点起来。我想。可大多数时间依旧我一个人独守店堂,说不寂寞才真是骗人。
      我常常会想起姚然,也不知道她近来如何?回去以后舅舅有没有责罚她?看来多半是被软禁了,要不然以她的脾气不是电话打不停就是干脆订机票飞回来了……
      我叹口气,之前也拨过长途到苏黎世,对方一听是姚非找姚然一早挂断,等后来想到撒谎冒充然然的旧日校友,对方家务助理早就认得我的声音,电话照挂不误。
      姚然,你现在可好么?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也愈来愈想念她,这世间虽大,人海虽茫茫,我所得的除了自己,也不过还有个然然罢了。
      五月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百无聊赖的坐在迦若案前细细堆砌无夜城池,无意中一转脸,正好看到一旁的玻璃格子外一丛姚黄开得正艳,忽然想起姚然最喜欢这丛牡丹,说甚么这花原也姓姚,看着就有姚家傲然的风骨。
      我不由跑进转角柜取出相机,在院子里对牢这丛姚黄拍了半天,然后取出胶卷决意去冲出来给姚然寄去,管她收不收得到,或者运气好就能送到她手里呢?
      我决定临时放自己的假,今天提前打烊,先把胶卷送去照相连锁店加速冲印,然后奖赏自己去看场电影,散场正好去照片。
      主意已定,我起身锁店离去。

      来到影院门口我就有些后悔,眼看门口买票等待进场的不是一对对恋人就是结伴搭伙的一帮子朋友,像我这样的年轻单身女子几乎没有,好不容易看到两个还都是预先买了两张票探头张望着等人前来的。
      反正也没甚么事,况且照片已经要求加快冲印,两个钟点怎么打发也都是打发……我暗自罗嗦着找了一堆借口,然后上前买了一张票急急进场,挑了个左近都没人的角落坐下,一直捱到头顶的灯砰然熄灭的时候,心里才稍稍踏实下来。
      咳,我这是怎么啦?不过一个人看场电影,怎么好像作贼一样?我不禁自嘲。最近几年的生活从过去的太忙到眼下的太闲,起落太大,情绪着实有些失控。
      姚非,今年你多大?才过了二十四岁生日而已,怎么已经有了曾经沧海、了却平生的凄惶念头?
      比起许多人我已经够幸运。自幼得到外公和母亲的百般疼爱,衣食无忧,接受最好的教育;就算后来的遗产风波使得我们母女一夜之间从象牙塔尖跌落至底,却还是有能力可以继续谋生;母亲的患病固然教人彷徨,我总算也尽力了,最大限度的安置母亲度过了一段虽痛楚却也温馨的日子。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祸夕旦福。我的经历在我看来自然够跌宕也够倒霉,可放在滚滚红尘中恐怕也不过是一粒微尘,微小的根本不足与外人道……
      影院里面观众并不多,稀稀拉拉错落分布,我坐的这一排座椅就只我一人而已,而且我还特地缩在角落中。
      屏幕上似乎在播映一部喜剧片,喧嚣热闹,偶尔引来席间稀疏笑声,可我心不在焉,借着黑暗的庇护,把平日不敢想也不愿想的细碎记忆一一过滤。
      不知不觉中,我听到一个空洞压抑的奇异声响,半晌才领悟过来,那竟是我自己强自抑止住的声声抽泣。
      一声一声,悲苦无助,无法从喉咙口畅快涌出,只好在心头那个空旷场地悄然回荡,仿佛受伤的小兽,呜咽着寻找母亲温暖的胸怀。
      可母亲早已不在。

      “……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妖若有了一颗仁慈的心就不再是妖了,是人妖……”屏幕上一边是披红挂彩牛魔王娶亲,一边是罗里罗嗦唐僧废话逼死小妖,台词一出,席间笑声顿起。
      那一瞬间,我再也忍不住,深深、深深的低下头,将脸埋入掌心,任由泪水无声却也激烈的尽情流淌。
      我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痛哭过,即便母亲去世的时候,那样伤心,心口竟似掏空了一般,一阵一阵钝痛,却无论如何哭不出来,眼眶里干涸的似一整座久无雨季的沙漠。
      泪水的闸门一旦被冲开,我就索性借着这锣鼓喧天声、笑声、嗟叹声,还有无边的黑暗和闪烁的光影恣意发泄,直到后来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的涨痛,才渐渐止了泪,钝钝的盯住大屏幕失了神。
      “你看,那个人的样子好奇怪哦!”紫霞仙子说,脸上的表情温柔而失措。
      “他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嗄!”夕阳武士自以为幽默的得出结论。
      音乐响起,悟空的背影渐渐从人群中分离出去,夸张大幅的摇摆身姿留给所有人一个最寂寞的印象……
      我忍不住眼泪又模糊了视线。

      灯光亮起的刹那,我一下子眯起了双眼,强烈光线的刺激令得眼睛愈发酸痛,朦胧中看见观众纷纷散去,我决定稍坐一会儿再起身。
      痛哭之后是万分的疲倦,我靠在软席的椅背上阖目养神,蓦然觉察到有人轻轻触碰我的肩头,以为是清场的保洁阿姨,我一下子跳起来。
      刚要道歉,却看到身后一排有人伸手过来,手上是一方干净的格子手帕,一个年轻却略显暗哑的嗓音旋即带了几分笑意低低响起,“哗,好多年没看见有人看电影会哭成这样了。不过,我每次看周的片子也只觉得辛酸,并不感到好笑。”
      对于这样半路横生的同情和调侃,我并不觉得感激,相反有一种被偷窥的气恼和忿怒。我转过脸狠狠瞪视着对方。明亮灯光下,当那张凌乱长发下正展颜微笑的年轻脸庞映入眼帘时,我愣住了。
      窄窄的英俊面孔,即便再微笑也习惯性微微攒起的浓密眉睫,眼尾的褶皱清晰,明亮眼瞳中那股跋扈里透出几分天真的眼神。
      “是你!”我脱口而出,“你的伤口好了么?”话一出口,我马上就后悔了。真是!人家可能没认出我,没得又惹来一身麻烦。
      不等对方答话,我赶紧道歉,“呃,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说完,一低头逃也似的匆匆离开了影院。

      正值黄金时段,都市的夜景刚刚展开,这是一座不夜之城。
      我心中烦闷,反正洗照片的地方也不过两站路,于是索性步行前往,等到了小小连锁店找冲印取片的单子,才发觉自己的手袋不翼而飞。
      稍一回想,我立刻记起刚才在影院的情形,一定是走得匆忙不慎遗落在座位上了。牛仔裤袋中总算还剩了一点零钱,我急忙叫了部街车返回影院。下一场电影还没开场,播映大厅里正在进行清洁程序,我和守门人解释过后一路找去,手袋却依旧踪迹不见。
      我沮丧的回到街头,其实丢了甚么都没关系,可票夹里有一张我幼时和外公及母亲的合影,底片早已不见,相片也只此一张,丢了就真的没了,我当个宝一样天天随身携带,闲暇时就取出来看看,那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啊!可现在,居然被我弄丢了!
      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我用街边的投币电话给自己的手机拨了一通电话,几声“嘟、嘟”声后,居然真的有人接通电话。
      “对不起,您好,请问是您捡到我的手袋么?呵,是这样,我别的甚么都不要,只求您把票夹里的一张相片寄到……”我急急道,唯恐对方突然挂断,可话没说完,就听到线路的那头传来低低笑声。
      “呃?‘祝小天使姚非永远健康快乐’,是这个?你的名字叫做姚非?呵呵,真的甚么都不要?刚刚冲洗好的照片也不要么?……”那声音听起来十分耳熟,我自然知道他是谁。
      我强忍住心头不快,低声道,“如果方便的话请把东西还给我,谢谢?”
      那个男声又轻轻笑了,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好,我在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等你。噢对了,我的名字叫做小武。”
      电话掐断了,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嘟嘟”声,我愣了许久才疲倦的抹一抹脸,扬手截了一辆街车直奔翡翠居而去。

      下了车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该让司机候着,等会儿可以送我回家,可已经来不及,街车呼啸而去。
      夜色已经颇深,长长的里弄里没有行人,只除了弄堂口远远一处24小时便利店玻璃橱窗内透出的清淡冷光,整条弄堂几乎没甚么照明。附近老式洋房的窗户窄且小,稀稀拉拉几点晕黄的灯光已经差不多模糊在同样暧昧不明的都市天空之下。
      一阵穿堂疾风掠过,扬起我白色衬衣的一角,我忽然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我深吸一口气,稳步走向一角树影中的翡翠居院门。
      “小武?”我试探着低唤一声,却无人应答,伸手一推,院门出乎意料的无声滑开,小心翼翼的走进院子,里面原本见则喜之的扶苏花树此刻随风轻摆,制造憧憧疑影,看得人心头亦是鬼魅丛生。
      我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怒意,妈的,老子做了甚么要这样白天黑夜的装孙子!以前在公司也是,现在到古董店还是!连丢个手袋都弄的好像是自己做了趟贼!
      我挺直背脊大踏步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趴在锁上的玻璃格子门上看了看,并没有甚么“小武”、“小六”,我怒极反笑,略略扬声道,“小武,你若来了何必藏头缩尾!我不认为这个时间适合捉迷藏!”
      说罢侧耳再听了听,依旧没有声响,我明白自己大约是被人耍了,可那又能怎么办?不见得叉着腰跳到门口去大骂一顿方可出气,不过是平一平心绪叹口气转身准备离去,还好口袋里尚余几个硬币够我搭公车回去,家门外一株杜鹃的花盆中也一直藏了一枚备用钥匙,还不至于流落街头。

      走到院门前刚要伸手拉门,一只手无声无息的从身后抢先伸至,“砰”的一下反而把门推上,自动锁“喀嗒”一声轻巧阖起。我完全没有准备,几乎尖叫起来,旋即转身后退一步挨着院门抬头望去,面前一个高大的身形仿佛沉沉铁塔默然伫立,即便在黑夜,那双眼瞳也亮的惊人。
      我认出面前的男子正是第三次相逢的小武,心头火起,扭头就要走,却被他伸长两条手臂撑住身旁两侧,完全堵住了去路。我看见他一只手上拿着的,正是我遗失的手袋。
      “呵呵,姚非?这个时间如果不适合捉迷藏,那么适合干甚么呢?”小武戏谑的咧嘴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
      不知道为甚么,这个男人总给我夜间出没野兽般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实在令人觉得很不愉快。
      我蹙起了眉尖,正色道,“对不起,我想我没兴趣和你讨论这个,手袋请还给我,另外请让开,谢谢!”
      小武突然也轩起眉,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却丝毫也没有收手的意思,懒洋洋的说,“真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小姐,真有教养。‘请’?哈哈,居然有人对我小武说‘请’……”他微微仰起脸吹出一声低低的口哨,“怎么不哭了,嗯?你妈妈没有告诉你,女人的眼泪是武器?”
      我被彻底激怒,想也不想抬脚狠狠跺下,小武果然“哎唷”一声跳脚闪开。“哼,今天算你运气,我不穿高跟鞋很久了!”我一面冷笑着说,一面乘机推开他一条胳膊,顺手夺下自己的手袋,拧开院门就要跑路。
      小武的身手敏捷过人,手长脚长,只一下就抓住我的手腕,硬是被他一把扯了回去,“有够辣!我喜欢!”这次他响亮的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我回手甩起手袋砸过去,小武不再与我角力,他松开了手,我站定身形对他怒目而视,可对方的脸上毫无怯意,反而放肆的大笑起来。
      我懒得与他纠缠,转身出了翡翠居,很快穿过里弄,截了一部空车嘎然离去。

      小武,多么奇怪的男子!
      直到进了家门死死按下门锁保险插销,我的心脏犹自怦怦剧烈跳动。
      那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
      路上我大致翻检了一下手袋,似乎没有丢失甚么东西,票夹里面的相片也在,证件信用卡和现金全然未动的样子,看来这个小武也不一定是甚么肖小匪类。
      可是,我忍不住回想前些日子我们初次见面的狼狈情形,还有适才他满是讥诮的嘲弄语气,和后来掩饰不住的揶揄况味。
      这个小武怎么看都不像个一般意义上的社会菁英、国家栋梁或者有为青年。如果非要我说,我倒直觉的判定此人大抵,呃,根本就是个厮混于市井的不良边缘飞仔。
      可最令我感到不安的是,我居然对这样一个全身都焕发着危险气息的陌生人有一种奇特而又微妙的亲近感,不不,也许是厌恶感。呵,我不知道,也不确信。
      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刚才仓惶离去的刹那,我听到那个略带嘶哑的嗓音用一种奇异的似有韵律般的语气低低吐出几个字。
      “姚非,你信不信,我们还会再见面……”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甚么。
      可冥冥之中,我的灵魂听到了命运之弦被悄然拨动时所发出的震颤回响。
      那样虚无,那样缥缈,却又那样无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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