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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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阁归来春又晚,旧游如梦空肠断


      车尘碌碌,锦水汤汤,苏苇舟带着平芜社的一群弟子奔腾在春日的香花小道上,他与一名车夫打马行路在前,窥帘望着身后一群弟子倦怠的神容,再望向远方的迢迢旅途,不由地黯然心焦。自从半月前他接到容熙王府那封王爷病危的书信后,心中一直郁郁,每日夙兴夜寐皆在绸缪着要带倾羽入京的事,五日前,他将平芜社移交于大弟子秦疏轩打理,并嘱托门下弟子需谨遵师训,勤练唱功,不得备懒,便带上倾羽、痕秋、平芜社几名年岁尚幼的弟子与马夫一路栉风沐雨朝京师行进。这一日黄昏,他带着一群弟子奔波在春日的郊野上,眼见远方夕阳如一轮丹绡霞镜般渐渐沉入山中,天色将晚,而触目远望,四周皆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与一望无边的斑斓原野,村落市坊稀疏寥落,想要在天黑之前寻到一处村落打尖歇宿已万分困难,他回首望向身后的两骑车马,见车夫意兴萧索地催着白马缓缓行进,而车中人声寂寂,车厢中的那一群孩子仿佛已太过疲惫,相互停止了谈笑,唯余痕秋与倾羽策马徐行陌上,毫不止歇地谈话絮语,意趣盎然。他心道:“此行山长水远,栖风露宿,委实苦了这一群孩子,自离开姑苏城之日始,咱们已经在路途中栉风沐雨奔波了五日,然而前往京师的旅途依旧漫长崎岖,不知何日方能到达汴京与王爷重会。”痕秋与倾羽二人却是情致盎然,面对漫长旅程毫无倦意,倾羽闲逸催着白马走在痕秋身旁,为缓解途中寂寞,不时向她綻出温煦笑影,搜索枯肠寻思着一些生动有趣的故事说与她听,而痕秋此刻自顾欣赏夕阳斜晖中的春日晚景,全然不理会他的笑颜,倾羽自觉无趣,只得转首去看那郊野风光,见所行香径上不时走过几个牧羊还家的老叟,或是一群风姿伟岸的少年春游打马归来,而身旁每经过一名风流蕴藉的惨绿少年,痕秋总要凝眸注视仔细端详一番。他含笑打趣道:“此行真是妙不可言,不仅可以赏花赏月赏美景,还可以在途中偶遇一群翩翩佳公子,令人赏心悦目,大饱眼福。只怪敝人容貌粗陋,不堪一顾,这陌上每走过一群风流俊逸的少年公子,我家玉姑娘的眼中便只有这些翩翩佳公子,全然忘记了日夕陪在她身边容貌敝陋的哥哥了。哎,玉姑娘,你说说方才走过的这些青年之中,属哪一个最美,又属哪一个最温文儒雅,与你最有缘?”痕秋玉颊微红,柔声啐道:“你敢取笑我,我只是在欣赏这美丽黄昏下的郊野春景,顺道打量一下这途中走过的少年,为了日后到京里可以编出好的戏文来,并非为他们痴迷。经你这一通浑说,好似我是个不知礼仪羞耻的狂放女子,禁不住美□□惑。”倾羽作揖佯装歉然道:“是在下误会玉姑娘了,只是看着眼前这图景,我忽而想起一阙词来,词曰: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此词用在当下,恰好应景。”痕秋拂袖打他,轻声啐道:“瞧你还敢浑说?”唇角笑意嫣然。她秀眉微蹙道:“说正经的,倾羽,你小时曾在汴京城中生活过很长一段时光,你说汴京城真的如姑苏文报中所说的那般繁华富丽,人才济济,学士如林,寸土寸金么?如此我们想要在京城立足岂非十分困难。”倾羽道:“你放心,我们懂得江湖百般技艺,想要在京师谋生安身并非难事,纵然遇上一些难题,一切有我想办法,总之再苦不会苦了你。”痕秋听着忍不住嗤笑,回首凝眸却察觉倾羽面上轻逸着惨淡的愁容,彼此沉默半晌后,倾羽道:“痕秋,我想跟师父说,我们到达汴京后,可以在御街上租赁一所房子以作日常安居之地,不必前去打搅那位王爷。”痕秋敛住眉间笑影,柔声道:“爹爹到达京师后,自然要先行去拜会容熙王爷,到那时,我们随爹爹一起去吧。”倾羽面色惆怅,转首自顾去看那缓缓沉落的夕阳,为了掩饰不让她瞧见那眸中粲然的泪光。痕秋亦低眉垂首,不敢再看他,她知爹爹此行不仅是为了来到京里拜访旧友,令平芜社的戏曲在京里扬名,更为了要倾羽与王爷相认,到那时,他是王府的世子,与自己的身份判若云泥,或许几日后,在他们到达京师拜会王爷的那一刻,他便再不能如素日一般如影随形陪伴自己了,或许眼前这一场漫长艰辛的旅程便是他们此生最后相依的时光。苏苇舟带着弟子们一路晓行夜宿,舟车劳顿,又在路上艰难苦旅了一旬时光,终于渐渐迫近阔别已久的大宋汴京城,他将倾羽唤到身旁,指着前方遥遥在望的巍峨皇城道:“羽儿,前方那座高大古朴的城楼就是南薰门了,过了南薰门以后,再转过几条街便是容熙王爷的府邸,我料想我们今晚天黑之前便可以到达王府,羽儿,今晚师父要带你们前去拜会容熙王爷,待会见礼时你不要太失仪。”倾羽道:“师父放心,我也很想念王爷,有许多话想对这位王爷说,不会太失风度。”苏苇舟微笑颔首。他们一路风尘仆仆跨越了南薰门,马不停歇朝王府行进,汴京城不愧为大宋国都,越过南薰门后,已见一种京都大邑的富丽繁荣气息扑面而来,只见城门后御街上车水马龙,游人络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花光霓影交错如虹,遥遥观望,宛若一幅旖旎醉人的玉京梦华图,倾羽意兴阑珊望着周遭琳琅满目的风物殿宇,想到片刻后便要走进一生中最痛苦的地方,与生命中最期盼又最忧惧的人重逢,心中忐忑而茫然,他望向痕秋清浅一笑道:“痕秋,你的妆饰太素净了,听说京师人们在春日里喜爱在鬓角簪满鲜花,装饰柔发,我到街角花丛中去寻几株美丽娇妍的花朵来为你点缀容装,你们在前方等我,我很快就会赶来的。”痕秋正欲拦阻,却见他控辔转身,策马扬鞭渐渐远去,他独自一人行到人影萧疏的隐秘角落,奔上高墙去观望远方的烟柳画桥,参差人家,心道:“我不能去见他,为了娘亲旧年的恩怨,为了幼年时他待我的冷血无情,我不能轻易就原谅了他。他是我的爹爹,然而又不是我的爹爹,这许多年月里,我们彼此相见不过寥寥数面,他待我亦从无丝毫父子之情。如今事过经年,我们贸然相见,只会彼此徒增痛苦。”他斜依朱红栏槛痛苦挣扎良久,见天色已晚,远方繁华御街上渐渐升起一盏盏琉璃明灯,遥遥观望,一片华然璀璨,他伫立皇城脚下望着那远方灿然如星河的万家灯火,忽而心生落寞之感,重回到阔别十载的大宋京师,面对一切陌生而温暖的景象,想起娘亲的魂冢便在那灯火阑珊处的荒芜山峦上,心中忽而漾起一丝别样的苦涩。他黯然思量道:“我此刻真的很想去瞧一瞧娘亲的魂冢,分别这些年月里,我日夕都在想念她,这漫长岁月中,娘独自一人待在那座凄清的小山上,不知她过得好不好。方才在御街上,为了躲避与爹爹相见,我欺骗了痕秋,独自来到这一片宁静的角落排遣心绪,她在街角等待我许久后不见归来,此刻一定随师父到御街中寻觅一家邸舍去投宿了,好在这京师每家邸舍的门前皆备有供旅客留言的桓木,师父带着那一群孩子去投宿,一定会在邸舍桓木上为我留下讯息,待明日拂晓时分,我只消到每家邸舍门前的桓木上去寻觅师父的留言便可以与他们重遇了。”他这般想着,便拾阶而下,疾步飞奔下城墙,牵过白马走上御街,欲往王府后山行进。京师春夜浓醉如酒,妩媚缭绕,斑斓多姿,此刻他置身于流光溢彩的御街灯海中,四顾逡巡着前往容熙王府的途径,天街两侧玉苑琼楼中悠柔的丝竹声携着袅袅薰风袭入耳中,他沉溺于凄迷幽婉的乐声中,望着身侧那一片紫陌红尘,忆起往日岁月,一切恍然如梦。终于在街巷中辗转游走了一晌后,他来到那一片记忆中魂牵梦萦的小山上,重见到那一方低矮凄凉的魂冢。此时一轮孤月斜斜挂在柳梢,朦胧月色拂落荒冢,他伫立溶溶月波中,瞧见娘亲那一方低矮的坟莹上早已芳草萋萋,杂花披离,若非冢前颓旧的碑文上深深镌刻着亡者的名讳,此刻早已难辨那是一方女子的碑冢。他指尖轻颤抚上碑文,胸中弥漫的苦泪瞬间湮没上心田,心中流溢着千言万语欲要倾诉,然而胸中痛苦的无法言语,面对月下凄凉的魂冢,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多少年了,悠悠岁月的凄风苦雨拂落碑冢,而他飘零在异乡,从未回京看过娘亲的墓冢一回,任由它飘零在岁月深处,忍受风吹雨打破碎支离。他依着碑文的苔痕痛苦呜咽良久,忽而鼻尖嗅到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回首寻觅那香风来处,才见到碑冢后植满了一大片芬芳馥郁的山茶花,他凝立月下去瞧那一片芳菲袅绕的山茶花树,只见那花树参差错落,靠近冢前的那一丛茶花花朵繁盛,枝叶葳蕤,花株已近一人之高,仿佛已植下多年,而其后的每一丛花树总较前方矮小寸许,自然这一片山茶不是同一时节植下的,他心道:却不知这一片参差错落的山茶花是何人种下的,娘亲生前最爱茶花,如今有这满园的山茶花伴她而眠,她孤卧花间从此也不会寂寞了。屈指数来,娘亲离开人世已经十年有余,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十多年间,她独自一人待在冢中,心中一定万分思念我与爹爹,却不知这悠悠岁月中,爹爹他可曾来到冢前看过她么?他伫立芳冢前苦痛思量良久,神容难掩落寞,少顷,走入花丛中摘了几捧温润鲜妍的茶花放在冢上,抬首望向远方的熹微灯火,见山岗尽处华丽府苑中那满院熠熠生辉的琉璃纱灯此刻早已寂灭,唯余星星火光照亮沉默的府邸。他心道:“此时漏尽夜阑,更深露重,只怕爹爹早已睡下了,他寄来书信说自己得了重病,如今他的疴疾可好些了么?阔别十多年,他不知变成哪般模样了,趁着此刻夜阑人寂,我很想去看看他。”他迎着山间袅袅月华缓缓走下山去,沿着清溪慢慢向前行进,遥遥观望那前方的一座华丽院宇,见府院中灯火已渐渐熄尽,溶溶薄雾包裹着古朴雅致的院落,忧心着父亲的病患,他身不由己加快了步履。来到府院朱漆红门前时,见朱门紧闭,门前寥落凄清,并无一人把手,他越过琉瓦红墙,进到阔别已久的院落,映入眼帘的一幕却令他情不自禁地喟然叹息,只见昔日鲜花着锦,富丽堂皇的绮丽院落今日已颓败成一座简陋素雅的平民寒舍,昔年斑斓似锦的芳菲小园今日早已植满了荠麦田禾,一株花树也难寻见,游廊雅阁古朴陈旧,雕栏玉砌苔痕斑驳,仿佛已年久失修,沦为一处破败院宇,若非朱墙上镂刻的容熙王府四个鎏金飞白大字,竟无人知晓这会是一座亲王的府邸,他置身院中惘然四顾,见那院落灯烛稀微,唯有西首一间厢房中火光熠熠,他一时疑惑不解,不由地向那火光闪耀处行进。伫立窗前的刹那,才瞧见那座烛火莹辉的房中空荡荡地,并无任何陈设,唯有一名须发成霜的中年汉子盘坐其中,在空地上点燃了两排细长红烛,每当那烛火摇曳不定或是火光暗淡时,他便旋即拔去,重又换上崭新的细烛点燃,倾羽伫立窗下细数那室内红烛,见共有十八支细烛闪耀室中,他心念一动,心道:“娘亲自与爹爹初相遇至今不是恰好十八年了么?莫非这室中红烛是为娘亲而燃的么?”他心中莫名地酸楚,凝眸细细打量那室中汉子沧桑的眉目,喃喃地苦涩絮语道:“爹爹。”阔别多年未见,他已这样苍老,鬓间霜华满布,额际褶纹横生,形容枯槁单薄,一袭粗陋的月白布衣包裹着他赢瘦的身躯,俨然与一名乡间农夫无异,再细察他那空洞迷茫的眼色,仿佛已遭遇了人生的大苦一般,无助而茫然,他就这样静静守着空寂如雪洞的寒舍,寂寞又凄凉,仿佛只有那面前两排细烛可以为他带来些许微光。倾羽伫立窗下惘然望着那室中沧桑枯瘦的身影,心中酸楚莫名,俄顷,一阵冷风携着袅袅檀香袭上他凝露的衣袂,那室中汉子仿佛受不住春夜清寒一般,忽而剧烈咳嗽起来,面色惨白而苦痛,憔悴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渐渐地,唇角逸出一抹鲜血,他枯瘦的手掌掩上面颊,拭去那唇角一抹殷红,那沉闷绵长的咳声依旧毫不止歇,声声如刺耳的裂帛袭入倾羽耳中,他一时情难自禁几欲飞奔入室中去拯救那憔悴痛苦的中年,在几欲移步的刹那,却瞧见那室中汉子缓缓起身,步履蹒跚走出寒舍,倾羽心生惊惶疾步躲入一株苍劲古柏树后,由婆娑树影中瞧见他单薄的孤影缓缓行入苍茫夜色。他泪雨凄迷望着那面前的孤影慢慢转过游廊,消失在茫茫夜雾中,心中熹微的光芒渐次暗淡下去。他最终失意惨然离开了王府,又回到府邸后那座清幽小山岗上去看天际渐渐暗沉的月色,他苦涩冰冷的心扉急于要寻觅一抹尘世微光。在幽寂小山上浑浑噩噩待到月没参横,倦意渐渐袭满周身,他睡眼惺忪迷蒙进入梦乡,在恍惚的清梦中,忽而耳际传来一丝飘渺凄凉的乐声,那缠绵凄美的乐音缭绕耳边,恰似映着他此时的心境,他心道:在此寂寞寒夜中,不知是何位有心人在这静谧月夜下吹奏如此温柔凄婉的乐音,难道他与我一般此刻孤独无助,在这世间没有知音么?他闲卧萋萋芳草间去听那耳际渺茫的乐声,然而细品之下,却又发觉这乐声曲调柔宛奇特,与中原寻常所闻熟稔的曲音迥异,仿佛更像是一支塞外胡曲。这意外的觉悟牵动了他的好奇心,他情不自禁起身去寻觅那飘渺笛声的来处,沿着花溪缓缓向前行走,只觉得那飘渺的乐声凄婉幽咽,渐渐明晰,夜风轻柔拂过,携来一阵幽兰的清香沁入心脾,他沉浸于兰麝撩人的温柔春夜中,心中薰薰然如入仙府,待越过漫漫花溪,移花转石向前游走,须臾之间,在袅袅月色粼波下终于寻到那飘绕兰麝之香的来源,只见前方花溪尽头赫然伫立着一座盛满芬芳雪兰的山丘,山丘之上兰草披离,银波袅绕,月色如银装点花林,阵阵薰风拂过花间,满山落英飞扬如素雪飘零。在素白如雪的花林深处他终于又闻见方才苦苦寻觅的那飘渺笛声,他心襟一荡,身不由己朝雪兰花丛深处奔去,一时间竟忘了欣赏那漫野馥郁的兰草,只凝神去寻觅那缠绵凄婉的笛声,心道:“不知是哪位失意人,会在这僻远花林深处吹奏缠绵幽婉的笛曲,一宿不眠。”再往前行进,只觉得那笛声越发明晰,仿佛近在耳边,他在繁茂花丛间曲折行进,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在越过重重山石后,终于在花林中央他寻见那独卧林间苦闷吹笛的失意人。只见芳菲兰草丛中,一名清逸少年隐身蓉花树后,手执玉笛,幽幽吹奏着一曲凄恻幽婉的胡曲,他心道:“莫非这位公子与我一般是外乡人么?他在这明朗月夜下思念故乡,愁绪难遣,因此独自来到这山间吹奏故土乐音。”想到此间,情不自禁幽然叹息一声,那位少年仿佛闻见人声,瞬间停止了吹奏,起身仓惶四顾,见四下人声寂寂,唯余花光缭绕,才稍稍安心。倾羽见已然惊扰了他,索性走上前去柔声轻唤道:“公子。”少年在这静谧月夜下倏闻人语声,情不自禁彷徨隐身树下,手中玉笛不由自主地滑落在地,倾羽面对少年背影温煦笑道:“小生是途经此山的旅人,方才在山下闻见公子这般幽婉曼妙的曲音,为公子宛若天籁的笛声所迷醉,因此身不由己来到小山上想要一睹公子的风华,冒昧打扰了公子,还请公子恕罪,又闻公子的笛曲缠绵凄恻,流逸着淡淡的悲郁之声,莫非公子是有何悲苦心事难以向人诉说么?”少年闻见此语才稍稍释怀,轻盈转身悠然笑道:“公子不必见怀,我并无何种悲苦之事,是昨日黄昏我与一位朋友在御街走散了,我心下十分担忧他的处境,急于寻觅他的影踪,因此在这山间吹奏笛曲呼唤友伴,希望我的朋友闻见笛声后,得知我在山间等他,可以前来与我相会。”倾羽抬首触见他面颊的绝世容光,一时惘然失神怔在当地,须臾间竟全然无法理会他所云何事,只身不由己地被他的清丽风华深深吸引。只见面前的少年如水月观音般伫立月下,面容皎若芙蓉,身姿清新秀逸,银冠束发,细察之下竟完全不像个伟岸男子,而更像是一名正值妙龄的倾城少女,再细观他那素洁清雅的衣饰,才发觉她浑身湿淋淋地,身躯曼妙,襟飘带拂,玉肌白腻如皎月,仿佛刚出浴的美人,他心中恍惚,心道:“瞧着他的身躯,果然是位女子,却不知她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浑身湿涔涔地,又为何在此夜阑人静之时仍夜不归家,在这寥落山岗上苦闷吹笛等待友伴。”他竟不敢再看她,只温言道:“公子,这时已经深夜四更了,我料想你的朋友今夜大抵不会回来了,不若我先送你回家休息,待明日天明时分再出门寻觅你的友伴,可好么?”那少年道:“家门此刻早已关闭,我回不去了,因此我索性在这里等待友伴,等待今日天明携着我的朋友一起回还家。”倾羽见无法强求,但心中隐隐担忧她的处境,只得悠然笑道:“我也是羁旅京师的游子,与你一般,此刻无家可归,公子若不介意,让我在此间陪你直到天明,可好么?”那少年却忽而羞红了脸,望着身下湿涔涔的衣履,忧心他早已发现自己的女儿之身,于是盈盈转身道:“我不要你陪,我喜欢独自待在这里。”倾羽心生淡淡的失落,温言道:“如此在下告辞了。”少年轻轻颔首,倏然面现苦痛之色,脚下一个踉跄,失足摔落在地,倾羽惊惶奔上前去,俯身才发现她膝下受着重伤,殷红鲜血由伤处涔涔渗出,染红了银白裥衫衣角,倾羽忧心道:“你受伤了?你双腿受着重伤,怎可以独自待在这里承受风露之寒?公子若信得过我,不妨让我陪你到御街去寻找一家邸舍权且住下,待明日伤势好些,再行起程还家。”少年眉宇间弥漫着难以亵渎的坚毅,淡然道:“多谢兄长好心,只是一些小伤,不妨事的,兄长还是请回吧。”倾羽遭遇这一场冷漠拒却,心中怫然不悦,只得默然拂袖而去,但拂身离去的刹那,却又闻见身后盈盈薰风中衔来一丝黯然的叹息,他心中泛发点点柔情,不舍地转首回望那孤自伫立雪兰花丛中的少年,那茕茕独立的玉影仿佛一座精美的玉雕久久伫立在花间,一对剪水双瞳忧伤凝望他,似有万千忧愁想要倾诉,却难觅一个知音。他心湖漾起点点涟漪,忽而转身回到他面前,柔声道:“公子,你受着重伤,还是随我到医舍诊治一下再去寻找你的朋友吧,否则独自待在这里不仅等不到你的友伴,还会令你的家人为你忧心,何必徒然自苦。”那少年轻轻颔首,低首望向膝下鲜血涔涔的玉腿,眉间漾起点点縠纹,惆怅道:“我膝下受了伤,只怕会行走艰难,希望公子不要介怀。”倾羽含笑道:“我来负你。”他俯身负起那名清逸少年缓缓离开山岗,袅袅薰风衔来淡淡的兰麝幽香沁入心脾,他心襟一荡,不由地转首回望她的芳华玉容,悄然含笑道:“公子,我有一事不解,你生的这样灵秀娇美,一看便知是个倾国倾城的美貌女郎,为何不愿意示出你的真面目,而非要扮作个男子外出呢?”那少年晕生双颊,羞涩道:“都让你瞧出来了?我外出行走多少年,从未如今日这般狼狈过,待会我们分手后,你要忘记今晚发生的一切,不许向别人诉说。”倾羽嬉笑道:“我早已经忘了,我只记得今晚自己梦游山岗,在山岗上看见天上的一颗星星陨落凡间变作一个美丽的仙子,这位仙子生的倾国倾城,教人刻骨铭心,却还要强求别人忘了她,但你放心,我绝不会将今晚的遭遇告诉任何人,只会自己记着,只是你能否告诉我,你究竟叫什么名字,今日又是怎样受的伤么?”少年道:“我姓骆,单名一个寒字,家就在汴京城南薰门里,从小父亲待我的教育非常严苛,诗书礼仪,琴棋书画样样都要学,我受不得严刻的家规约束,因此时常扮作男子随我的朋友外出游玩。今日清晨我随耶律孤笙外出跑马时,在御街与一名纨绔子弟起了争执,耶律孤笙打伤了他,后来那位受伤的公子为了报复,带着一群匪徒在御街上追杀我们,我身中匪徒两箭,膝下受了重伤,逃逸到这片雪兰花丛中躲避敌寇,耶律孤笙却没有逃脱厄运,被那位公子强行绑入府中问罪,直到此刻夜阑人静还未归来。我身受重伤无法行走,只得卧在雪兰花丛中吹奏笛曲,盼望他出来后闻见笛声可以赶来与我相会,却没有想到今晚会在此间与你相遇,多谢你救了我。”倾羽浅笑道:“原来是这样,你认得那位公子的府邸在何处么?”骆寒道:“我并不知道那位公子住在哪里,但他在东京城中小有名气,我只需派府中管家稍稍打听一下便可知晓他身在何处,并带上一群侍卫入他府中要人。”倾羽柔声道:“骆寒姑娘,你介意我这么叫你么?方才听你的笛声虽婉妙动听,但与中原寻常的音律却稍有不同,仿佛是外族乐音,你的朋友他是外族人么?”骆寒道:“耶律孤笙他是契丹人,自幼在我家长大,我们从小一起读书,一起玩耍,他时常向我讲述契丹的风土人情,教我骑马射箭,我也时常伴他游山玩水,教他我们中原的琴棋书画,在我记忆中,他就像是我的哥哥一样,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有何心事也总爱对他说,去年春天,爹爹见他年岁已长,在外面为他另行建造了宅院,命他搬离我家到自己的府院居住,从此我们便不能时常相见了,但他依然会时常陪伴我,临别前他赠我一只玉笛,命我想念他时,便坐在花下吹奏玉笛,他听见笛声定会赶来与我相会,可是今晚我已经在月下吹了一宿的玉笛,他却始终不曾出现,我十分担忧他的处境,忧心他遭遇恶人凌虐无法脱身。”倾羽劝慰道:“不会的,汴京城是天子脚下,官府衙差林立,我料想他纵是胆大泼天,也不敢在京师重地作威作福,触犯天威。”骆寒道:“但愿如你所言。”倾羽心中怡荡,步履轻盈,不知不觉已行到山下,他转首回望身后的旖旎芳丛,看着那一蓬蓬雪兰花在月光朗照下流动的玉华,情不自禁潜入花丛去摘了一大捧新鲜润泽的雪兰花置在骆寒怀中,含笑道:“兰草可以解忧,但愿这一捧雪兰花可以令你忘却忧愁,早日寻到你的朋友。”骆寒笑吟吟抚弄那素白清雅的花枝,柔声道:“公子,我的身世阅历已经尽数告诉你了,可是我还不知你的姓名呢,你也可以将你的出身来历告诉我么?”倾羽道:“我的出身相较姑娘来说简直微不足道,我瞧着姑娘气度雍容华贵,举止高雅不凡,料想姑娘定是出身名门的贵阁千金,而我出身寒微,我自幼便没了父亲,与母亲二人彼此相依为命,六岁那年母亲也在途经京师的旅程中过世了,我在京里安葬娘亲以后,从此独自飘零人世,曾一度颠沛流离,在生命贫苦无依时,幸得师父收留,带到姑苏城中养育,否则只怕此刻早已不在人世了。我并不知父亲姓名,自然也无法得知自己的姓氏,一直跟随母亲姓严,鄙名唤作倾羽,你唤我倾羽便好了。”骆寒道:“你说不知父亲姓名,你的父亲也是在你年岁幼小时便过世了么?你的母亲从此也没有再向你提起过他么?”倾羽道:“父亲在我的人生字典里从未出现过,他的景况我也无从知晓,或许他还活着,但我却无法找到他,母亲年轻时是被一个薄幸男子辜负了,母亲曾与他生活过一段短暂时光,在她身怀有孕时,那位薄情的男子便狠心抛弃了她,这一段情事曾深深刺伤了她的心灵,从此她终身没有再寻觅良人,亦不愿再提起那个曾深深伤害她的负心人了。娘亲过世后,我一直跟随师父在姑苏城中四处飘零卖艺讨生活,直到今岁春天,娘亲逝世已届十年之期,恰逢师父要回京探访旧友,我才随师父来到京里去拜祭娘亲的魂冢,我们在京师小住几日后,也许很快便要回去了。我的故事就是这样,我这一生没有父母,也鲜少有朋友,只有一个从小与我一起长大的妹妹,生命时常漂泊流离,孤单寥落,在情绪苦闷无依时,我时常爱独自望着天空去幻想一些人间幸福喜乐的故事,将它们编成戏文登台演绎,有时会沉浸在那些喜悦明媚又缠绵悱恻的故事中,寻觅一晌清欢,在别人的故事里寻找些许欢愉。”骆寒凄郁凝望他,道:“原来你的身世这样凄苦,你会编戏文,还会登台演戏,你这样善良,又这样有才华,我相信上天一定会赐予你许多幸福的。”倾羽笑而未语,只茫然望着前方旅途,歉然道:“我初到京师,人地生疏,想要寻觅一家医舍为你疗伤实在不易,骆寒,你识得这街市上前往医馆的途径么?”骆寒道:“我的伤并无大碍,只需到前方邸舍中去小住一宿,待双腿伤势缓和足以自由行走便好了。”倾羽带着她走进一家寒陋邸舍,在荧荧烛光映照下才看清她膝下的伤痕,他由怀袖中取出一只桃花散与一缕雪丝软烟纱给她细细包裹伤处,再悄然打量她的眉目,见她面容憔悴慵懒,知她今夕孤卧雪兰花丛中焦虑一宿未眠,此时早已疲惫不堪,于是浅笑道:“夜已深了,你方才在山间吹奏了一宿的笛曲,此刻一定极度困倦了,还是尽早安睡吧,我也要离开了。”他含笑转身离去,轻轻掩上门扉,独自移步到中庭,望着庭芜中渐渐西移的朦胧月色,惆怅道:“这一夜已经快过去了,不知师父与痕秋他们此刻身在何方,我实在是不肖,初到京师便弃他们而去,要他们为我忧心。”再怀想今夕遭遇,忆起方才在雪兰花丛中偶遇骆寒的美妙情景,唇角不由地浮动着淡淡笑影,心道:“方才她在山间不知吹奏的是何曲子,曲音柔宛清妙中却又夹杂着风雪飒飒之声。”他心中波澜怡荡,情不自禁由襟袖中摸出竹笛在月下吟吟吹奏起来,笛声飘过邸舍,飘进无数少女的幽梦之中,也唤醒了他心中淡淡的情漪,骆寒闲卧榻上,望着那满室静寂,那梨花小几上哔啵闪动的荧荧烛光,忽而心生落寞之感,她披衣起身来到中庭,坐在廊下静静聆听那柔宛飘渺的曲音,望着粼粼月波下那少年潇洒清逸的背影,心湖漾起点点涟漪。那少年始终不曾转首去瞧她,只是孤独伫立花间幽幽吹笛,仿佛月下一株暗香疏远的清逸白梅,孤高疏逸,遗世独立。少顷,一阵疾风拂过梨梢,梳落片片落英飘零阶前翩飞流转,她伫立风中轻轻战栗,不由地紧了紧身上衣袂,倾羽转身回望阶前落花,却不经意间与她的朦胧眸光相汇,她盈盈颔首,羞涩地奔回室中。倾羽心襟微荡,深深凝望她的婀娜玉影消失在灯火阑珊处,心中久久难以释怀,忽而室中传来一阵惨呼之声,俄顷灯烛寂灭,室宇瞬时黯沉如夜色,倾羽惊惶奔进室中,忧急呼唤道:“骆寒……”他依着户外熹微月色寻觅骆寒踪影,行至梨花小几旁时才发觉她痛苦蜷缩在地,神容异常憔悴,他摸索着点亮火折,重又点燃红烛,在烛光照耀的刹那,蓦然瞧见骆寒柔荑上一片刺目的绯红,细察之下才知乃被烛油灼伤,他惊恸犹如芒刺锥心,柔声道:“骆寒,你怎会这般不小心,被烛火灼伤此等痛楚犹似万箭攒心,你一个弱女子要如何抵受。”骆寒晕生双颊,垂首道:“我是女子这件事,不许你向外人说起。”倾羽嬉笑道:“好,只有我一人知道这就足够了,这样你外出行走我才能放心,否则每日看着那些獐头鼠目的纨绔子弟盯着你的玉容仔细瞧,我会嫉妒的。”骆寒啐道:“你好不正经,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别人要看我,你嫉妒做什么?”倾羽道:“你误会了,我只是忧心那些脑满肠肥的纨绔子弟每日盯着你瞧会玷污了你的芳容,并无非分之想。”他轻轻托住她受伤的柔荑,柔声道:“我要尽快为你敷药,包扎伤口,否则你的手指要溃肿了。待到今日天明时分,再到医馆去采买一些医治灼伤的药草为你医伤。”骆寒默然颔首,由着他为她涂药,包裹受伤的指尖,雪丝软烟罗轻柔缠绕指间,刺骨的痛楚渐次弥漫上心田,她情不自禁地痛苦□□,倾羽瞧见心中悸痛不已,那缠绵的痛楚幽幽漫上心腑,她再难入睡,倾羽索性伴她坐在院中,彼此相对闲话私语。倾羽得知她原是翰林学士的女儿,出身书香世家,琴棋书画,诗书礼仪样样皆通,不由地面露艳羡之色,就这样彼此静静相对谈笑直至天明。拂晓时分,倾羽命骆寒在邸舍休憩,独自走上御街去寻找医馆为她买药。在采药归来时,路遇两个小毛贼向他投掷泥沙包,意图盗取他身上银钱,倾羽为保手中药草被他们掷的满身灰土,他心下愠怒不已,揉身而上与两个毛贼缠斗,直到将两名匪徒整治的狼狈逃窜方才作罢,两个匪徒一面仓促奔逃一面护着伤处放言道:“敢当街打人,小心开封府的青天大老爷捉你去治罪?”倾羽嗤笑道:“我当街教训匪徒,那是合情合法,何罪之有?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劫,难道就不怕开封府的衙差捉你们去问罪么?”两个毛贼道:“我们只是在御街上比武玩闹,误撞了你,何曾要抢劫,可是你将我们打得浑身是伤,有理有据,到官差面前瞧你如何辩驳?再说开封府衙门的眼睛向钱开,你这小子不过是一介穷酸书生,身无分文,要府门的官差如何信服你?”倾羽道:“汴京城乃天子脚下,是天下间最讲理的地方,京师官员讲究食朝廷之禄,为民除害,岂会因收受你们几分银两,便不分青红皂白,误判冤假错案。”两个毛贼还在讥笑他书生意气,顽固不化,恰在此时一群轿夫抬着一顶朱紫八角垂缨软轿当街走来,另有一群衙差护卫在侧,一群人押着软轿威风凛凛,恍若无人行过御街,转过街角没入杏花林中,两个毛贼瞧着眼前一幕直吓得双膝瘫软,萎靡在地,倾羽回眸望着二人狼狈不堪的窘态,禁不住抚掌而笑,他稍整落拓的行装,正欲起身离去,在这一瞬时,却忽遇两名衙差行到面前,一名衙差向他施礼道:“公子,我家主人想请你到前面叙话。”倾羽满目茫然道:“你家主人是谁,我认得他么?”衙差恭敬笑道:“公子一去便知,我家主人他十分想见你。”他仿佛已有所预感,面容瞬间凄郁难安,在惘然失神的刹那,两名衙差已押着他向前行进,身后两个毛贼得意洋洋瞧着面前这副景象,不自禁地嗤笑道:“迂腐书生,竟敢当街高谈阔论,非议当权者的是非,这下报应不爽,教官府抓了去,给他吃一顿板子,再关他半年大狱,教他学个乖,日后出门识相一点,胆敢非议京师权贵,招惹我们玉京双侠,真是活腻歪了。”他语声未落,又有两名衙差行到面前,英气勃勃面对那两位玉京双侠道:“听闻二位爷便是东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玉京双侠,久仰久仰,在下是东京城刑狱司的衙差,与我这位二弟在汴京城里并称银狐双鹰,我们府衙的提刑官章大人久慕二位高名,有请二位到府衙一叙,并将二位这些年在东京城里犯下了的案子一一娓娓道来,二位这就随我们走吧。”两个毛贼倏闻此语如遭五雷轰顶,再听闻他们银狐双鹰的威名,立时吓得狼狈逃窜,两名衙差抽出长刀追逐在后,呵斥道:“尔等两个地痞无赖在汴京城数年间犯案累累,残害了无数良民,此刻还想奔逃,方才当街抢劫不是豪气冲天么?为何此刻见了衙差这就吓的屁滚尿流了。”两名衙差如鹰拿燕雀般疾奔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扼住那两位玉京双侠的臂腕,顺势以铁镣紧紧捆缚,那玉京双侠瞬时如笼中困兽,侠气荡然无存,就这样两名衙差押着狼狈的双侠缓缓离开了御街。
      据说倾羽被两名衙差带往杏花林深处后,心中早已猜度出他们的来意,猜测他们是要带自己去见那位阔别已久的容熙王爷,他容色微带几分茫然,几许忧伤,不知那位王爷在这春日的早晨急于要见自己是何用意。转过一片萧疏杏花林后,才瞧见前方是一家古朴雅致的小酒馆,门前以花林绿竹点缀,门扉上书杏花村三个隶书大字,瞧着古色古香,意趣盎然。倾羽跟随两名官差沿着门前鹅卵石小径走进酒家,来到一处简陋厢房中,在客房熹微的日光中才终于瞧见容熙王赵玉衡清寂的身影,见他落寞站在窗下自顾欣赏窗外的潋滟晴光,仿佛闻见了身后的驿动,他轻轻转身面对两名衙差谦和道:“多谢二位官差兄弟将小儿带到这里,二位兄弟请到舍外去略饮些薄酒,让我与小儿单独叙叙话。”两名衙差闻言恭谨退出。瞬时客房中只剩下满室清寂,他们彼此相对久久静默无言,倾羽心中荡漾着别样的苦涩,为抑制眸中泫然的泪光,他强颜微笑道:“王爷。”赵玉衡轻轻颔首,憔悴的面容綻出淡淡笑影,面对倾羽含笑道:“羽儿,你回来了。”倾羽侧首不敢再瞧他,漠然道:“王爷召见小民不知有何要事,小民只是一介乡野村夫,初到京师,处事难免失仪,若是有何得罪之处,还请王爷见谅,只是小民乍到京城,诸事还未安排妥当,昨日又与师父一行人走散了,现下正急于寻找他们,若王爷无要紧事,小民便告辞了。”赵玉衡面露苦痛之色,眸中泪光点点,闻着他淡漠的语言,字字犹似锥心,他转首强笑道:“我并无何要紧事,只是许久未见你了,急于想要见你一面,我们父子阔别多年未见,不知此时你已长成哪般模样了,这时见你生的英气勃勃,处事孤傲洒脱,性情越发像我年轻的时候,我心中十分安慰,这些年月里,多谢苏先生代我抚育照料你,此等大恩,只怕我此生难以还报了。你的师父与师弟们我已安置他们住在城西辋川巷口的菊花斋里,分别后你沿着御街直向西行,转过蕖柳巷陌便可以与他们相见,说起此事,我正要训诫你,昨日黄昏苏先生带着平芜社的几个孩子到府中拜访,一群人中唯独不见你,仔细询问之下才知在昨晚一群人将近行到容熙王府时,你便借着为痕秋寻花之际弃他们而逃了,方才又见你在御街与两个地痞流寇斗殴吵闹,羽儿,你怎可以如此任性胡闹,你知不知昨晚因着担忧你的景况我与苏先生一宿未眠,你如此任性妄为,罔顾师长教诲,将来如何立足于天地之间,羽儿,爹爹已经年老,不能再照拂你了,日后你更应当学会事事珍重自己,不可再肆意而为。”倾羽道:“多谢王爷教诲,小民现下好的很,并无需王爷照拂,自我出生至今,这十多年里,你从未照拂过我,我也已经长大了。至于小民有何错处,自有师父教诲,无需王爷劳心,王爷若有闲心,还是忧虑一下您自己的孩子吧,至于我,在我六岁那年您将我狠心赶出王府之时,我便不再是你的孩子了,我们今生不过是萍水相逢,我的喜怒哀乐你都无权过问。”赵玉衡愕然凝望他,面上的苦涩愈发深重,他凄恻道:“羽儿,我知你心中一直怨恨我,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的确不配做你的爹爹,其实在当年我们分别那一刻,我已经不再奢望今生今世还能再见你,只是每年都会写信给苏先生过问你的景况,得知你安好无恙,我便十分快乐。今年春天,我修书与苏先生迫切邀请他带你入京,一是为着今年是你的亡母逝世十一年之期,你离京十多年,我很希望你能够再回到亡母的冢前去拜祭她一回,二来也因着我身患疴疾,也许挨不过今年春天了,在有生之年我很想再见一见我的孩子。生命如朝露,去日苦蹉跎,今日一别后,我们今生也许无缘再相见了,至于今世的宿怨,在我死后应当也可以消泯了,羽儿,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孩子,也是我活在世间唯一的希望,我并不曾奢望今生你可以原谅我,甚至不曾幻想你可以认我,每逢清明重阳可以如亲子一般到我的冢前去悼念我,只希望在我有生之年可以看着你成长为一个豪气干云,顶天立地的男儿,不负星萝与苏先生多年的苦心,至于我你可以不必放在心上。”倾羽苦涩望着他枯瘦的背影,凄声道:“王爷何故做此伤感之语,王爷修书与师父说您得的是肺痨咯血之症,与当年我娘一样,只是这种病还是可以医治的,我的师父便是精通药理之人,有他陪在王爷身边侍奉您,相信您的疴疾很快便可以痊可了。”赵玉衡苦笑道:“多谢你的关心,生死我也浑没放在心上,好了,耽搁这些时候我也要回去了,还有诸般要事要处理,你走吧,将来多保重。”倾羽难舍地凝望他道:“王爷请多珍重,期望明朝还可以再相见,倾羽告辞。”他毅然转身离开了酒舍,徒留赵玉衡一人如槁木死灰般伫立当地,在那一瞬时,数年积郁的悲苦弥漫上心扉,他终于难掩心中苦涩,泪痕飘零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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