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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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那一年春天,他在一片愁云惨淡的阴霾中浑浑噩噩度着艰难的时光,郡主病重,星萝消失多年杳无讯息,事事摧残着他本已伤痕斑驳的沉痛心扉。又是风雨潇潇的黄昏,他擎着一柄油纸伞走出廊院,想要在喧嚣红尘中寻觅一个静谧的处所排遣心中愁云,于是一个人闲庭信步来到王府门外星寒湖畔游湖听雨,星寒湖水波潋滟,堤畔花雨缤纷,湖中成群锦鲤欢悦游荡在风雨潇潇的春波烟水中,恍若朵朵霞漪遨游在浩渺星空。他伫立在湖畔凝望水中游鱼,心境跟随着池中锦鲤一起飘荡游走。在这一瞬时,蓦然自身后花树林中隐隐传来一阵沉郁的咳声,他身不由己侧首朝雨中空濛的花树林中瞧去,越过花林的萧萧疏影,在转身回眸的一瞬间,他倏然瞧见一个清瘦憔悴的女子带着一个男童伫立在风雨中。男童年岁幼小,隐约六七岁的光景,身披云鹤青呢斗篷,内着一身青布云纹衫,黄花垂髫,被女子紧紧护在怀中。女子身着一袭单薄的素白雪丝罗云衫,眼圈儿殷红深深凝望他,神容异常惨然,苍白如雪的面上布满潺潺水痕,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的周身并没有任何行装聊以遮挡风雨,任由潇潇冷雨无情侵袭她赢弱的躯体,洇湿的素白丝衣紧紧包裹着她单薄枯瘦的身躯,她神容凄恻立在雨中,一双黯然的美眸一瞬不瞬凝望他的面影,似是失却一生光华的粉蝶,在生命弥留之际迎着风雨前来寻找她前世的精魂。在这一瞬时,他心扉疼痛如绞,身子似被千万道钢锥钉在雪谷中一般,全然僵立在雨中,浑身冰冷疼痛犹如万箭攒心。手中油纸伞不知何时已悄然滑落,他泪水横颐怔在雨中失神良久,情不自禁失声唤道:“星萝。”他心扉凄恻飞奔上前,展袖将其护在怀中,双手托住她苍白憔悴的面容细细端详,心境迷惘忧伤,面对身前憔悴的人影,犹恐相逢是在梦中。意外的重逢让彼此都惘然失神,在这一时,他们全然忘记了天地岁月,周遭无际风雨,伫立在雨中凄恻凝眸两两相望,赵玉衡除下云锦外袍为她遮雨,凝眸深深端详她惨白的面容,哽咽道:“星萝,你终于愿意回来了,回首苍白的岁月,距离我们上回在晚晴轩分别至今已经六年了,这六年之中,我无时无刻不在等你,每年春天,我都要回到清芜轩的廊院中守望你归来,我在院中种满了紫丁香,在东栏紫藤架下系满了我的心愿,夜夜伫立在寒露中默默祈愿,希望清风明月载着我的愿望飞渡到你身旁,让你听见我的心声,早日归来。可是年年月月我守望在院落中,小院中的丁香花不知已盛放过多少回,我却始终等不到你归来,年年岁岁花似锦,而我岁岁年年守望在院落中所得的却只是无望的苦候。我不知你为何要躲避我,只是时常深恨自己的苍白无力,留不住今世的美好,留不住你……”他依在她轻轻颤动的肩头,绵绵不绝诉说着自己的痴恋、不舍及深深的愧悔,终于一阵刺破潇潇风雨的剧烈咳声打断了他的话头,她依在他肩头片刻不息地惊剧战栗着,身子赢瘦孱弱似一缕柔风,仿佛已伫立不稳一般,纤手情不自禁握住他清瘦的臂膊寻找依托。连绵起伏的咳声衔出一丝丝殷红鲜血噙在嘴角,她的双眸沁满苦泪,神容惨然而凄恻,仿佛啼血的杜宇在生命弥留之际声声泣血地啼出一生的哀愁。他双臂用力托住她孱弱的身躯,神容凄惶深深凝望她,痛楚怜惜道:“星萝,你怎会病得这样重,你身子不适,为何不愿早日来见我,有我陪在你身旁,我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你,万万不会令你病成这样。”星萝惨然一笑道:“在六年前我们分别时,我已经想过,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来见你,可是我没有办法,玉衡,我有一件事要托付于你。”赵玉衡凄恻道:“我带你回家,你有何困苦都可以一一向我诉说,我会尽心为你解决,从今以后,无论宿命怎样惨痛不堪,我都不会再容你离开我一刻,我会尽我此生永远将你护在我身边。”他轻柔将她揽入怀中,欲携其入府,倏然她用力挣脱他的怀抱,凄声道:“那是你的家,我不愿进去,”她用力握住他的手掌,像是殷殷嘱托一般,苦涩央求道:“玉衡,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身患顽疾,自知去日无多,因此今日才会迫于无奈来见你,我想在临终前将孩子托付于你。你是孩子的爹爹,我逝世以后,留下孩子一人在世间孤苦伶仃,无人照管,你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万望你可以代我照看他。”赵玉衡心碎道:“你在说什么浑话,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自从我们初相逢至今,多少年了,这许多年里,我们经历过人间一场又一场的悲欢离合,辛酸苦厄,今日有幸在此间重逢,我万万不会就这样让你离去,我会永远守护在你身旁,永远不会再舍你而去。”星萝惨然一笑道:“忆起初相逢的时光,一切好似做了一场清梦一般,命运错落致使我们分别那么多年,这许多年里,我们天各一方,而那些前尘往事如雨中飞花散落在岁月里,我无处寻觅,在漫长分别的年月里,我曾经深恨过你,恨你曾经赠我一场温柔绮梦,却最终狠心抛弃了我,留下我一人在世间漂泊流离,无人可依,可是如今这一切我都释然了,过往的一切我都原谅你了,我只希望你能够善待孩子便好。而今你又何必再向我说出这些承诺,一切都过去了,一切已经回不到往昔了,如今我可以做的只有遗忘。”她哽咽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是我已经没有命再与你共度此生了,我只期望在我逝世以后,你可以照看好孩子,他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在往日那些孤独苍凉的岁月里,是他一直陪在我身边,陪我度过无数的苦涩长夜,倘若我不在了,我希望可以有人代我照看他,不要令他在人世间如此孤苦。”
      怀中孩童稚气晶莹的目光始终一瞬不瞬凝望妈妈凄伤的面容,他不明白为何今晚妈妈会流那么多的泪,面前这位陌生男子究竟是谁,只是稚气的童心中隐约察觉到面前这位男子在欺侮妈妈。在他对待人世懵懂未觉之时,便时常瞧见妈妈流泪凄恻的面容,他稚弱的心灵曾深深盼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学会神奇的幻术,为母亲拭去面上所有的泪滴,而今旧日的一切在面前重现,他又瞧见母亲憔悴的面容上蓄满泪滴,这令他越发憎恨面前这位男子。星萝将孩子推到赵玉衡身前,柔声道:“羽儿,快叫爹爹,日后娘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一定要听爹爹的话。”男童倏然惊惧大哭,喃喃道:“我不认得他,娘,我要你陪我。”她爱怜将孩子护在怀中,母子的泪痕交汇在一处和着潇潇冷雨潺潺而下。赵玉衡凄伤道:“星萝,你何必为难孩子,何必再说这些伤感的话,我发誓今生会用我的生命守护你,我会尽心治好你的病,让你与我相伴到老,京师有那么多医术高明的大夫,一定可以治好你的顽疾,星萝,你不要灰心。”她淡然听着他凄恻的言语,却未有一丝触动,只是爱怜护着孩子,良久后,她将孩子推向赵玉衡怀中,嘱托道:“孩子我交与你了,你要用心抚育他。”说完便含泪大踏步奔向雨中。赵玉衡倏然心中惊惶不已,携着孩子跟随其后,疾步追寻她仓惶奔走的背影。此时天色已然昏黑,四野暮光披离,他在苍茫暮霭中追逐她渐渐逝去的背影,像是在浩渺苍穹下寻觅一只雨燕的剪影,过不多时,那抹苍凉的剪影便消失在无际暗夜里。他心碎如割,在潇潇夜雨中焦灼奔走呼唤,凄恻的声音刺破风雨响彻整片夜空,然而直至走到星寒湖的尽头,他却始终未曾寻觅到她的身影。孩子在雨中悲痛大哭,跟随爹爹一起在寻找妈妈,他不明白为何此刻她如此狠心,为了不再见他,竟连平素视若生命的爱子也置身不顾。他知道此时此夜若是纵容她远去,便是今生真正的生离死别,也许在喧嚣红尘中再次得闻她的讯息时,她早已不在人世,也许从此以后,在苍茫尘世中,他连她的埋骨之地也无法找到。他在雨中哽咽失声,苦涩道:“星萝,我知道你心中深恨我,可是此时我只想用尽一切力量护你平安,让我陪在你身旁,医治好你身上的顽疾,倘若你真的厌恶我,等待你身上的疾病痊可,我会忍痛离开你,只要你平安欢喜,我可以此生不再见你。”他在潇潇冷雨中苦苦寻觅,痴痴等待,心碎道:“我知道你就在花林附近,只是故意躲避着不愿见我,可是我万万不会放纵你带着病痛、苦难就这样离我远去,我会待在雨中一直默默等着你,倘若你不来,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这里,不舍不弃,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这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这里不增不减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永不相离。 ”他将孩子护在身前,默然等待,期望自己的诚心可以感动天地,让她重回到自己面前,期望天上慈悲的神佛可以护佑星萝,医治好她的顽疾。潇潇夜雨飘摇落入林中,像一张绵密的网覆裹着他憔悴的身躯,他全身雨珠淋漓瑟瑟卧在青石旁,痴痴等待她的归来,神容恍惚,意志昏沉,仿佛一只在疾风骤雨中苦苦寻觅伴侣的孱弱雨燕,为了旅伴放弃挡风遮雨的屋檐,跟随她一起栉风沐雨,最终却依旧无法获得她的芳心。他胸中凄苦难言,在焦灼苦闷中,他惘然自怀袖中摸出一只玉笛卧在星寒湖畔横笛而吹,藉着幽凉的乐声舒缓胸臆。凄婉的笛音飘荡在淫雨潇潇的烟波湖畔,仿佛春夜中胭脂鸟声声泣血的幽婉啼鸣,笛声在花林间响了一宿,她却始终不曾归来。他坐卧难宁,心怀忐忑,害怕她带着残弱病躯卧在花林中淋了一宿的雨此时已然出事。他踉跄奔入花林,在缤纷花树间仓惶游走,焦灼呼唤,然而走遍萧萧花林却始终难觅她的踪影,唯有鸟鸣啾啾响彻林间。孩子卧在他怀中柔弱哭泣,怨恨他欺侮妈妈,逼迫妈妈抛弃自己,他心中犹似浸着漫漫苦海,酸涩难当。在心灰意冷,满腹绝望之时,他决意先将孩子带回府中,再另行调遣府院守卫入林寻觅星萝,然而在怆然离去的瞬间,却蓦然闻见一丝轻柔低涩的声音穿透整片花林,刺破娇莺轻啭,柔和袭入耳中,他闻见身后花林中一丝低柔的声音在呼唤“玉衡”。他惊恸转身,伫立在残红狼藉的花林中寻觅人声,身后落花迢递,在缤纷花雨中,一个形容枯槁憔悴的女子缓缓向他行来。他双眸含泪拥她入怀,苦涩央求道:“星萝,我带你回家。”她依在他怀中瑟瑟颤栗,许久不曾回应他,低首回望时才知,她早已昏晕在怀中。
      那一日晨曦,赵玉衡带着星萝与自己的孩子返回了容熙王府,旋即命侍女收拾下一间清净雅致的暖阁供星萝及孩子养病休憩,并央请几名宫廷御医暂住王府为星萝医疾。萱离郡主尚在病中,惊闻赵玉衡的红颜知己入住王府的讯息,一时义愤填膺,垂死病中惊坐起,禁不住前往星萝所居的暖阁去吵闹一番,赵玉衡日夜不息守护在星萝榻前,对待郡主蛮横无理的言辞总是置若罔闻,只全心全意守护星萝。他竭尽全力央请宫廷医术最精湛的御医为星萝医疾,并踏遍整座京师搜寻珍贵药材供她调养服用。奈何星萝的顽疾早已病入沉疴,生命危在旦夕,纵是终日延医服药,亦不见有丝毫回春迹象,大宋国医庞神医留居王府多日,面对星萝的顽疾亦称:“据星萝姑娘自己所述,姑娘已身患肺痨咯血之症多年,兼之终日奔波劳碌,而今病入骨髓,寻常药石已无法凑效,如今姑娘的生命已濒临油尽灯枯,无可转圜了。”赵玉衡惊闻此言,心扉疼痛如绞,一时站立不稳,俯跌在地,他双眸噙满苦泪走到榻前,将她纤弱的手掌紧握在手心,依在锦衾上汲取她身旁的芬芳与温暖,泪水瞬间弥漫过脸颊,滴落在她如云的发髻上,也许在未来某一刻,这生命中他最珍视的一点暖意便会从眼前消失,他竭尽全力却终究留不住她。帘外月光如沙漏缓缓筛进房中,映着她久病的面容焕发出柔和的银色光晕,今夜她难得沉睡的这样恬静安详,他不忍心惊动她,只是目光片刻不息凝视着她苍白透明的容颜。
      廊外烟笼皓月,桃花满地堆雪,一阵微风越过帷帘衔来阵阵花香拂上衣袂,这样静谧沁凉的月明之夜 ,他静静守候在榻前,静静依偎在她身侧,沉浸在浓醉如酒的暮春夜色中,他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庞太医日间所说的话,这使他的心境越发凄凉苦涩。这样恬静美好的默然相对,是他毕生难以奢求的美丽祈愿,为了这一刻,他等了许多年,然而这短暂的宁静时光却只如昙花一现,很快他将永远失去她。他满腹愁云凄恻走到窗棂前,望着窗外皎皎月华,面对浩渺苍穹喃喃呼唤,苦涩道:“老天,你不能这样对我,该死的人是我,不是星萝,是我无情无义,狠心抛弃她,才会为她今生带来这种种厄运与不幸,她这样年轻,这样美好,你不能这般无情,誓要夺去她的生命,倘若宿命可以选择,让我与她交换,我可以立时逝去,从此永受地狱轮回之苦,只要可以挽救星萝的生命。”他伫立在窗前苦涩呼唤,浑身轻如云絮,憔悴无力,只觉得生命再无可依,不由自主地俯跌在地,手掌嵌入木兰镂花窗扇中喃喃悲泣。
      他伫立在窗棂前面对帘外皎皎月华惆怅一宿未眠,直到月没参横,廊外烛影飘摇,香花浮动,苍茫天际处焕发出一抹熹微的霞光,一夜的良辰美景就这样过去,而等待他的将是越发艰辛孤独的未来。正在悲郁苦思之际,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在轻轻唤他,他惘然转身,见星萝已经醒来,于是欣悦走到她面前,温柔凝视着她秀美憔悴的容颜,今日她精神尚好,苍白透明的面容上焕发出朵朵霞晕,赵玉衡握住她的一双玉手,柔和道:“今日你醒的这样早,果然庞神医的药方有奇效,你服用几日后,如今病势已经缓和多了。”他掩住心中悲苦,悠悠浅笑道:“星萝,你不要灰心,你的病很快就会好了,昨日庞神医临行前还曾告诉我,你只是辛劳过度,忧思成疾而已,只要调养得宜,你的病很快便会痊愈的,等待你的病势痊可了,我……”他语音哽咽,无法再续言,他知道这只是善意的慰藉与无味的谎言,终究他们逃不过命运的桎梏,终究他们不得不在人生锦瑟华年里惨痛分别,留下他一人在世间承受宿命的苦果,他背过身去,不愿让她瞧见眸中泫然的泪滴,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掌,歉然道:“对不住,我让你日夜为我伤心,等待我的病好了,我永远不再离开你。”他转首清浅一笑,将她紧紧护在怀中,她亦知道这只是善心的谎言,却不忍心去戳破它,只是在绝望中紧紧依偎在他身前,意图汲取这生命中最后的温暖。
      这一日春和景明,府苑繁花锦绣,赵玉衡携着星萝坐在小园香径上欣赏暮春丽景,他轻柔托住星萝孱弱的身躯,试图给她最温暖的依靠。小园芳菲袅绕,花遮翠拥,蜂蝶争忙,星萝依偎在赵玉衡肩头,目光潋滟望着眼前的缤纷落红,浅笑道:“今年春天,因为久病的缘故,都没来得及好好欣赏春日里繁花似锦的芳菲景象,待到想看之时,花儿都已经谢了,每年春天总是这样地匆忙,花开花谢只是一瞬间的事,人生的韶光就如眼前这绚烂的春景一样,荏苒飞逝,转瞬凋零,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破碎,最终我们什么都留不住。”赵玉衡道:“虽然美丽的东西我们留不住,可是只要曾经绽放过,绚烂过,此生便已足够。我一直都记得我曾经在人生最美的年华里遇见了一个世间最好的女子,与她相守的那些美好往日,足以令我铭记一生一世,纵然往后余生,漂泊流离,孤苦无依,我也永不会后悔,纵然命途多舛,造化弄人,在余生漫漫岁月里,她永远不能再陪伴我,可是只要曾拥有过那样一段美好的往昔,便不负此生。”星萝苦涩道:“美好的东西自然令人着迷,令人甘心为了它倾注一切,可惜我这一生却是那样的荒唐不堪,从未给别人留下过任何美好的景象,我自幼坠落风尘,尚未正式婚配便有了孩子,在短暂漂泊流离的生命里,受尽世人的耻笑,直到如今生命快要结束了,却依然漂泊沦落,无家可归,人们常说,风尘女子就像是开在荒野中素颜无芳的小花,年年月月要承受风吹雨打,因为无人怜惜,所以常常薄命。”赵玉衡怜惜将她护在身前,凄恻道:“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你是我的妻子,等待你的病痊愈了以后,我便会向官家请旨,请求正式娶你为妻,让你做我的王妃。”她忧伤浅笑道:“我并不曾幻想过有一天你可以娶我为妻,你有自己的妻子,我不愿破坏你宁静的生活,纵然在我罹患顽疾,病重不治之时,亦未曾想过要来见你,而今我们相见,只会令你徒增伤心,复有何益,可是孩子年岁太小,我逝世以后,留他一人在世间凄凉无助,孤苦无依,因此万般无奈,我才想到要来找你,我想将孩子托付于你,请求你代我照看他,你要答应我,无论我的结局如何,你都要用心保重自己,用心抚育孩子,为了我与孩子,好好活着。”赵玉衡道:“为何要说这样伤感的话,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的,纵然是死,我也会永远陪着你,我们初相遇时,我便曾向你许诺过会陪伴你一生一世,生死不弃。”星萝听了这番言语正欲怨怼他,忽而被远处袭来的一阵喧嚣之声打断了谈话,远处游廊中,郡主正带着侍女朝香径赶来,赵玉衡不愿意他们最后的相守时光被凡尘俗事所侵扰,因此低首凝望星萝,含笑道:“我带你到王府后院花溪荷塘去看看。”星萝微笑颔首。
      府邸后院是一方碧波澄莹的清幽莲塘,赵玉衡携着星萝越过垂花门来到王府后院荷塘边,彼此相携坐在芳草地上连朝私语,赵玉衡依旧殷殷关切地询问在往昔分别的这六年之中,星萝去了哪里,平素以何为生,在无人陪伴的孤寂岁月里,她与孩子过得都好吗?星萝道:“在过去我们分离的这六年之中,我曾经带着孩子来到汴京城中悄悄地看过你几回,只是未曾让你发觉而已,每一次我站在王府门外隐秘之处静静地看着你,有时见你孤自一人坐在星寒湖畔忧伤地吹笛,有时见你孤卧在湖畔芳甸上饮酒嗟叹,我知道这许多年里你过得并不好,因此在我罹患重病,生命走到穷途末路之时,更加不愿来见你,我不愿再牵累你,给你带来无尽的苦痛,可是因为孩子,我不得不再次回到京师来找你。”赵玉衡怜惜道:“你是我的妻子,能够陪伴照顾你是我的幸福,谈何拖累,我很感激命运,在你重病危难之时让我有幸与你相遇,否则我会愧悔一生,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星萝心中越发温润柔和,依偎在他身旁欣赏丽日春景中清幽恬静的荷塘,她目光迷离望向荷塘对岸那一片花木争妍的绿畦,见芳草如茵的绿畦中生着一片辛夷花树,灼灼花枝正迎着春风含英怒放,遥遥望去宛若喷薄的流霞,花树下堆雪砌玉,空中落红飘飖如雨,落英迢递四霰宛若一曲缠绵忧伤的挽歌,辛夷的花期很快便要结束了,此时正以忧伤苍凉的姿势谢幕零落。星萝忽而惊奇道:“这后园之中何时多了这许多辛夷花树,我记得以前从未看见过。”赵玉衡含笑道:“这是我从王府后山上辛夷花林中移植到这里的,我还记得你初入王府的那一年,时常喜欢在和风丽日中漫步到王府后山去欣赏漫山绚烂的辛夷花,你说很喜欢辛夷花的品格,无论风霜雨雪,荒山空谷,都可以坚韧地生长,不与百花争妍,却绽放出别致的芳容。我们分别的这数年之中,京师几度变迁,王府后山上近年又新建了几座庄园,昔日开在小山上那些绚烂的辛夷花在修庄园时也惨遭损折,荒败不堪,我不忍心看着这些暄妍的花树就此毁灭,因此移植几株种在院中,盼望有一日,你再度来到王府时,看见府院中这一片淡雅芬芳的花树会爱上这座院落,从此不再舍我而去。每每看见这些坚韧生长的小树,我总会身不由己地想到你,想到这些年月之中,你的境遇便如眼前这小树一般,风刀霜剑中挣扎着生长,遭遇过人世重重苦难,岁月重重艰辛,漂泊流离,无人可依,我总期望有一日可以永远停泊在你身旁,为你遮风挡雨,不再令你孤寒无依。自从离别后,每年春日我都要返回姑苏城清芜轩中去默默地等候你,期盼你归来,也曾经走过许多地方去寻觅你的踪影,可是造化弄人,我踏遍天涯海角却始终找不到你。年年春日,辛夷花开如雪,却于庭中空自芬芳,无人欣赏,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我守望在空庭中却始终等不到心中期盼的归人。”他转首柔声道:“星萝,你要答应我,从今以后,会永远陪伴在我身旁,我们一起共度锦瑟流年,看人间四时芳菲,赏玉宇日月星光,我们就像风中缠绵的落花一样,清风与落花永远缠绵萦绕,永远不再分开。你说,好么?”星萝只淡淡一笑,许久不曾回应他,双眸噙满泪水,赵玉衡轻轻抚着她如云的鬓发,低首深深凝望她,琥珀色的双眸溢满苦痛央求之色,央求她为了自己一定要坚强渡过难关。她静静依偎在他身旁,无言的安慰是她的回答。少顷,她离开赵玉衡走到荷塘彼岸辛夷花林中,解下肩上的一缕柔纱作为花篓,将满地落英拾起轻放在花篓中,她不忍心看着满地狼藉的落花就此飘零,沉入沟渠无人照管,因此想要将飘零的落红收拾了置在室中,和以花露制成香膏,以留住花中残香。她双眸泪光莹然抚起地上残英,仿佛自己的命运便如这飘零无依的落红一般,萎地成泥无人怜惜。赵玉衡忧伤望着她伤神零落的背影,轻轻走入厢房取出一把瑶琴缓步来到她身畔,含笑道:“星萝,你瞧,这张瑶琴你还认得么?”星萝眸中微现愕然道:“我的绿绮琴,六年前我离开清芜轩时,将这张瑶琴留在轩中了,这许多年里从未触碰过它,而今这张瑶琴怎会在你这里?”赵玉衡道:“前几日你病重昏迷未醒时,我命管家到你的故居清芜轩中将绿绮琴取来了,回想昔日与你一起琴笛合奏,温柔和悦的时光,那已经是许多年前尘封的往事了,多年后我们有幸在尘世重逢,我很想与你在花下合奏一曲,让眼前的辛夷花也记得,我们曾在它的树下缱绻相依过。”
      他自怀袖中摸出一只玉笛,站在花下横笛而吹,忧伤缠绵的乐曲飘拂在萧萧落花中,这样幽婉空泠的乐声,她已许久未曾听见过,在这一时,岁月仿佛穿越时空,重回到旧时他们彼此在姑苏城清芜轩中形影相守的年月。这许多年之中,他们在红尘中各自漂泊,经历过人世数度风雨之后,他又伫立在她的面前,神容潇逸地站在花间为她奏笛,深情缱绻一如当年,她恍惚看着他温润如玉的面容,轻轻拭去眼角泪痕,含笑道:“我记得从前,你最爱吹奏那一曲《明月棹孤舟》的曲子,今日看在你为我取琴的份上,我陪你合奏一曲,你说好么?”他一时惘然,眸中尽是忧伤,喃喃道:“明月棹孤舟,像是一句谶言,我们不会那样不幸,要彼此做一轮孤月与一叶孤舟,天上人间永相隔别。”他浅笑道:“那只曲子太感伤了,自从与你相逢相知后,我早已经不爱吹奏了,今日我们难得在一起赏花,我便为你奏一曲《醉花阴》,如何?”她微笑颔首,捧着瑶琴坐在他的身旁陪他和歌,纤指轻拢慢捻,登时一曲悠扬宛转的乐声宛若潺潺清泉迎着春风徜徉在花间,一曲奏罢,她仿佛已十分困倦,他让她卧在自己怀中休憩,她难舍地凝望他,害怕一旦沉睡再也无法醒来,眸中尽是生离死别的绝望之意。赵玉衡劝慰道:“你不要害怕,我会一直守在你的身旁,待到过几个时辰便会叫醒你。”星萝轻轻颔首,卧在他怀中安睡,此时她的身子已异常憔悴,须臾后便悄然睡去。在睡梦中恍惚又听见袅袅的笛音迎着一缕柔风袭入耳中,她徜徉在山茶花丛中游走莳花,花间薰风脉脉,山茶绚烂缤纷,成群的蜂蝶萦绕其间,她迷醉在春意盎然的茶花丛中,在蓦然回首的瞬间,倏然瞥见陌上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少年正伫立在花林尽处横笛而吹,目光迷离潋滟,始终深情楚楚地凝望她。她一时晕生双靥,含笑道:“公子也住在这里么?”白衣少年道:“我不在这里,今日停留在此间,只因为我知道你很喜欢山茶花,因此这几日便徘徊在陌上赏花吹笛,幻想有一天你来到花林中踏春赏花会与我巧遇。”她羞怯道:“可我并不认得你。”白衣少年道:“可是我已经认识你许多年了,我知道你长住在姑苏城里,自从我们初相遇的那一日起,这些年月之中,我一直在默默地跟随你,曾经数次我站在离你很近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你,这许多年里,我一直深深地衷情于你,可是因为无法给你幸福,因此始终不曾让你发现我。”她听着心境越发迷惘,娇羞地低眉垂首,许久不敢抬眼去瞧他,过了许久,她终于鼓起勇气抬首凝望他,却发觉面前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已悄然消失,她一时惘然若失,焦灼地喃喃呼唤道:“公子,公子……”四下里逡巡,却发觉馥郁芳菲的山茶花丛中再无一丝男子的身影,唯有一只青鸟盘桓在茶花丛中,久久不舍离去。她自奇幻的梦境中惘然醒来,才发现自己孤卧在辛夷花树下,而赵玉衡早已远去,她心中一时惊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要迫使他在此时离开自己,还是他最终心境豁然开朗了,不愿意再为了一个行将萎谢凋零的女子荒废光阴,因此狠心抛弃了她。此时天色已然昏黑,花林中暮色苍茫,她心中凄凉无限,伫立在冷风里彷徨四顾,却只见华丽的府苑内灯火辉煌,荷塘间薄雾袅袅,四下里却杳无赵玉衡的踪影。她心碎回忆着自那日在雨中重逢以来,赵玉衡日日依偎在她身旁,形影不离地为她侍疾,伴她欢乐的温柔时光,一切恍如春梦了无痕迹,而今已然梦醒,她的心愿已了,也应该飘然远去了,她泪眼凝眸回望那一片华然璀璨的绮丽府苑,心道:“玉衡如今也许已回到郡主那里,陪伴自己的妻子了,他有自己的妻子与孩子,自然无法一直舍身陪伴我,但愿他能够善待羽儿,倾羽,我的孩子,我好想今世再见他一面。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从来都不会属于我的,玉衡的爱,温馨的家,这京师的绮丽繁华,这一生我从未真正地得到过,而今竟连这世间我唯一的孩子,我亦无法保护,不得不拱手送人,但愿羽儿他可以一世平安喜乐,但愿他不会怪我。”
      她心力交瘁正欲转身离开,然而在怆然回眸的瞬间,却蓦然瞥见远处一方紫藤花架下闪耀着数点红烛,紧接着一阵奇特的乐声徐徐袭入耳中,乐声明快灵动,隐约是一首胡曲,星萝满腹狐疑道:“此时在这空寂院落中不知是何人在演奏胡曲,玉衡他究竟去哪里了?”她记得玉衡的妻子萱离郡主是将门之后,少年时曾跟随父亲游历四方,对于西域文化颇为熟识,难道这只胡曲是为郡主所奏么?她凄然苦笑,仰面望着天宫的袅袅月华,想要乘月归去,此时在她凄凉的眸底却倏然闪现过一丝明亮的光辉,袅绕月光下,有几只色彩斑斓的荧光蝴蝶翩跹萦绕在她飘萧若举的衣袂间,她惊奇凝望着眼前色彩靡艳的翩跹彩蝶,见每一只彩蝶双翅间皆闪烁着彩虹般华然璀璨的七彩荧光,翩跹双飞在衣袂间仿佛坠落凡尘的月宫精灵,她追逐着蝴蝶飞舞的痕迹向远方望去,见远处紫藤花架旁一群群色彩靡艳的荧光蝴蝶正萦绕着葳蕤花枝翩跹飞舞,遥遥观望,像是流光溢彩的霓虹,又仿佛千万道喷薄的流星。她越发好奇,好似意外闯入一方琅嬛福地一般,禁不住迈步向前行去,越过月下重重花影,她瞥见赵玉衡的身影正穿越紫藤绵延的花枝缓步向前行来,但见他手持玉笛奏着胡曲,身形过处,有成群的荧光蝶萦绕花间,那一曲胡乐仿佛醉人的酒浆吸引着成群的彩蝶追逐流浪。在心神迷醉之间,恍然未觉已来到赵玉衡身旁,忽而笛声嘎然而止,赵玉衡含笑道:“对不住,方才我走开了一会儿,没想到你已经醒了。”星萝疑惑相询道:“这些会发光的蝴蝶是从哪里来的?”赵玉衡道:“这种色彩斑斓的蝴蝶叫作景慕蝶,是我师父御风先生今春从西域云岭雪山上带回来的,这种蝴蝶生活在千丈之高的雪山顶上,平素以寒霜雪莲为食,因雪山崖顶气候苦寒,生物难以繁殖生长,因此这些蝴蝶时常要群居在一个巢穴中,相护扶持,方能生存,和从前的原始人类一样,纵然离群索居,或是外出觅食,也必成双成对,从不失伴,像传说中的比翼鸟一般,因此这是一种很恩爱的蝴蝶。师父他一生酷爱游历四方,去年冬天游走西域时,在云岭雪山上偶遇一个养殖奇花异兽的得道真人,从他那里觅得这样一群美丽的彩蝶归来赠与我,我将它们豢养在冰室旁边的银丝网中,平素以冰雪及芙蓉花瓣饲养,逢着月明之夜,便将它们放在院中采花觅食,它们可以一直飞到高高的苍穹之上,在月亮下面闪烁着潋滟荧光盘桓飞舞 ,它们听得懂乐音,每当我吹奏胡曲,这些美丽的蝴蝶便会跟随着乐声成群萦绕在我身旁。”星萝含笑道:“没想到世间竟会有如此美丽的生灵,我今日才算是长见识了。”赵玉衡握起她的玉手坐在紫藤花架旁,星萝目光迷离望着眼前绽放在葳蕤枝叶间含苞吐芬的紫色花絮,忧伤道:“紫藤花都开了,紫藤花一开,春天也要过去了,没想到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就这样悄然流逝,等到明年春天,这府苑花林中的景象一定会更加美丽,可那时我已经不知道你在哪里,也看不到这满园芳菲好景了。”她忽而含笑道:“你说我死后也可以有幸变作一只美丽的景慕蝶么?”赵玉衡悯然道:“不会,你这样美丽聪慧,是一道行走在人间的美丽彩虹,世间千万只景慕蝶也遮掩不住你的光芒,上天不会忍心轻易夺去你的生命,你还要留在世间陪伴我一生一世,我们要年年岁岁守在一起,看小园春暖花开,看成群的景慕蝶徜徉在月光下翩跹飞舞,你说不好么?我知道你一直留恋这世间美丽的事物,常常为它们着迷,倘若有来生,我便陪你做一只景慕蝶,我们远离人世喧嚣,双飞在高高的云天雪岭之上,一生一世永远不再分开。”星萝含笑道:“如果有来生,你还会再记得我么?纵然记得,可是红尘万丈,你又如何找得到我呢?”赵玉衡道:“我知道千山万水中最美丽的那一只蝴蝶一定是你,我可以在幼小时便锻炼出一双强健的翅膀,然后每日早出晚归,不畏风霜雨雪,飞渡千山万水,踏遍红尘白浪去找寻你,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如此地用心,一定可以在人生最美的年华里找到你的。”星萝道:“如此你不会很辛苦么?”赵玉衡道:“能为你辛苦一回,是我的福气。”她心中溢满楚楚柔情,恬静依偎在他怀中,享受这须臾的温馨。面前成群的景慕蝶萦绕在紫罗花藤间寻香飞舞,似月下缤纷的凌波荡漾在春意盎然的廊院,在斑斓华光中,她倏然发现在紫藤纤弱的花絮中密密坠着缤纷的彩色花笺,笺上写有小字,她起身行至紫藤花丛中去欣赏那些美丽的彩笺,见许多花笺上密密叙写着祈福许愿的文字,更有许多澄心堂雪笺上彩绘着他们忧伤难舍的悠悠过往,她穿行在景慕蝶徘徊飞舞的紫色花丛中,观望着这一帧帧飘逸灵动的画面,仿佛行走在漫漫岁月的长河之中,悠悠往事如葳蕤的紫藤繁密蔓延上心头,心道:“玉衡,他是在为我祈福许愿么?他将心愿写在花笺上祈求神明赐予我平安健康,他竟如此痴傻,天下间的神药灵丹尚不能医治的疾患岂是祈求神明便可以解救的,倘若神明当真听得见我们的心声,我也不至于到今日走投无路,在分别多年后跨越重重阻碍归来与他相见,将孩子托付于他照顾。”赵玉衡凄怆站在她身旁,含笑道:“在你病重沉睡的那些晚上,我曾将心愿密密写满彩笺,系在紫罗花藤上,孤自站在冷风里,对着天空默默祈愿,我期望天上慈悲的神祗可以听得见我的心声,赐予你平安健康。每逢月明之夜,我会在院中放飞一群景慕蝶,因为它们可以飞到高高的苍穹之上,我期望它们可以将我的愿望带到月亮下面,让月神也看得见我们的遭遇,让她知道世间有这样一对恋人,他们曾对着山川大地立下誓约,要在人间相守一生,请求她不要让我们轻易地分离,我不再奢望可以向她祈求让我们长久相守,一生平安顺遂,只求她不要轻易夺去星萝的生命。”他转首道:“这一生我负你良多,我曾经说过会守护你一生,令你一世平安喜乐,可是最终却让你一世漂泊流离,为你带来深重的苦难,倘若命运可以选择,我愿意用我的生命,用我一生的好运来换取你平安活着。”星萝道:“我如今才知道你是这样一个傻气的人,你放心,为了你的良苦用心,我一定会努力地活着,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陪伴在你身旁,不再令你伤心。”
      此夜薰风盈袖,月华皎皎,成群的景慕蝶宛若流光溢彩的翠羽散落在廊院各个角落,星萝卧在他怀中安闲的熟睡,他一瞬不瞬地瞧着她恬静的睡容,心中宁静安详,此夜的良辰美景是他此生所遇最美的景象。然而毕竟好物不坚牢,烟花易冷月长亏,此后数日之中,汴京城镇日淫雨霏霏,小园芳菲零落,红衰翠减,各人的心境在暮春凄清的景致中也越发寥落忧愁。这几日星萝的病势愈发沉重,镇日缠绵病榻,神容萎靡憔悴,时常娇喘微微,胸口疼痛莫名,甚而咯血不止,昏厥终日不醒,仿佛生命已濒临死亡边缘。赵玉衡每日清晨冒着霏霏冷雨前往御街和济局去为星萝采药,并亲自煮水煎药供她服下,无微不至地侍奉左右,在每一回出门时总会难舍地凝望她许久,害怕这是最后的别离。这一日廊外雨疏风骤,赵玉衡依旧如往日一般,在清晨时分便冒着霏霏冷雨出门为星萝采药,归来时见她睡意正浓,不便搅扰,于是信步走到镂花窗棂前,轻轻卷起珠帘,站在窗前欣赏帘外潺潺春雨,不经意间想起那一日与星萝在后院同赏辛夷花的情景,亦想起许多年以前,星萝初入王府时,在春暖花开时节,他时常陪伴她到后山去采摘辛夷花的往事,那些前尘往事虽然隔着许多年月,却始终深藏于脑海,每逢春日,总会意犹未尽地想起它,像年年岁岁如约而至的春花。此时面对帘外潺潺春雨,他又想起那些尘封经年的往事,可惜此时后山的辛夷早已荒败凋零,星萝亦如此憔悴,他们今岁再不能一起游山赏景,欣赏那漫山绚烂的辛夷花絮,昔日尘封的美好往事终是生命中永存的记忆了。在这一刻,在他们最后相聚的时光里,他总是幻想着可以把世间最美最好的一切都留给她,让她在生命凄凉的光景里看见世间最美的景象。这么想着,便信步来到庭中,吩咐管家去置办一批辛夷花幼苗,他想要在后山一方绿地中植上一片辛夷花树,幻想着等待来年春天辛夷花盛开时节,他与星萝并肩徜徉在花海中欣赏山花烂漫的美丽情景,但愿天意眷顾,他可以陪伴星萝等到来年春天。
      他返回室中,见星萝正熟睡的恬静安详,便信步走出门去,冒着霏霏烟雨跟随管家及一群花匠来到后山坡地上,在芳草萋萋的山坡间开始种植花树。一群花匠身披蓑衣散落在山野间垦芜植树,将带着丝丝苍翠绿芽的辛夷花幼苗植在绿草茵茵的坡地上,似一群雨燕在风雨中衔来一枚枚橄榄枝扦插在春意盎然的山野间。几个时辰后,山坡间已多了百余株花树,赵玉衡伫立在烟雨中,欣悦凝望着那一株株蓄满春日希望的苍翠幼苗,神容怡悦飘渺,在神思恍惚之际,仿佛已看见苍翠绿枝上已绽满朵朵灿然的蓓蕾,而他心中的伊人正伫立在璀璨花丛中拈花微笑,恍若云中仙子身形缥缈缓缓向他行来,他神容飘忽迷醉看着眼前这一幅瑰丽梦幻的景象,面容不由自主焕发出璀璨容光。此时管家与一行花匠已相继离去,漫野浓翠欲滴的山坡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片刻的宁静中,数日阴郁的心扉在溶溶碧野中得到须臾的放松,他情不自禁自怀袖中摸出玉笛在霏霏烟雨中吹奏一支笛曲。有数只彩蝶萦绕在他飘萧如举的衣袂间,他眸光氤氲望着周身翩跹飞舞的彩蝶,心中惘然回忆着旧时年月里,星萝徜徉在辛夷花树下盈盈起舞的情景,但愿他们在尘世中仍会有那样一刻缱绻相对,岁月静好的美丽辰光。宛转的笛曲悠悠回荡在苍翠山间,在袅袅笛音中,他殷殷幻想着未来情景,臆想着等待来年春天,若是星萝的病痊可了,他们便可以徜徉在花下共度花月佳期的美好景象,想到此间,嘴角不由自主綻出粲然笑意,然而却不知这只是他们苦涩人生中最后一抹喜悦的余光,在笛音袅袅萦绕在嵯峨山野间之时,在他笑容初绽的刹那,他们已悄然错过了一生。
      原来那一日清晨,赵玉衡冒着潇潇疏雨出门为星萝采药之时,郡主一直悄悄站在汉白玉廊杆后,痛楚看着自己的夫君为了旧时的情人放下王爷的身段,放下一切政事,殷勤地为她采药,为她种花,日夜不息守护在榻前无微不至地侍奉她,心中眼中始终只有她一人,而自己身体赢弱,久卧病榻,他却从未曾贴心地关怀过自己,甚而在那个风尘女子入住王府后,他便再没有温情地瞧过自己一眼,那个出身寒微的风尘歌姬已完全地取代了自己,占据他的心扉,这分明是要鸠居鹊巢,恶紫夺朱么?她心痛如割,满腹愤懑,眼中积贮的蓬勃怒意几欲要把眼前的一切美好燃烧作灰烬,此时她只想要毁灭一切,想要让那位风尘女子为了她不幸的姻缘付出血的代价。她匆匆返回寑阁取出跟随自己多年的碧梧小剑藏在袖中,瞥见赵玉衡带着一群花匠走出府门后,便带着两名侍女疾步奔至西厢暖阁中,见星萝正在沉静地安睡,而赵玉衡与星萝的私生子正在锦榻旁兴致勃勃地玩竹虫,她心中蓄满蓬勃怒焰,却又隐隐生出一丝窃喜,心道:“一个贫病将死的风尘歌姬,也敢与本郡主作对,本郡主只需举剑往前轻轻一送,便可以立时结果了你们母子的性命,你们若识相,最好趁着玉衡未归之时赶紧离开,否则明年今天便是你们的忌日。”
      卧在地上玩耍的柔弱孩童忽见几名陌生女子闯入暖阁,心中顿生一阵惊惧恐慌,他愤怒惊惶的眼神凝望郡主,见郡主正目光如炬望着榻上病重孱弱的母亲,一时护母心切,他匆匆放下手中竹虫,本能地靠在榻前护住病弱的母亲。郡主见状越发愤懑,身旁两名侍女闻其意,立时将男童拉开,双手钳住男童臂膊遏止他动弹。她走到榻前细细端详锦榻上犹带沉重病容的孱弱女子,见她面若芙蓉凌波,容似西子照水,苍白透明的面容上氤氲着美玉一般淡雅的光泽,恍若病中的西施,风华绝代,世所罕有,虽罹患顽疾,神容苍白憔悴,却依旧难掩绝世容姿。她愤怒怨毒凝望着榻中女子的绝世容光,幽怨恨道:“难怪玉衡会终日对你念念不忘,果真是容貌惊为天人,我见犹怜。今日除非你乖顺听从本郡主的话,立时离开容熙王府,否则我便先毁了你的容貌,再将你一剑刺死,我要让玉衡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让他瞧见你的丑陋模样,今生今世永远不再怀念你。”她身形微微颤抖,眸中怒火喷薄,此时便如一头愤怒的凶兽想要将榻中夺去她一生幸福的女子揉成齑粉。此刻她再难掩藏胸中蓬勃的怒意,迅疾掀开锦衾,双手握住星萝的臂膊将其狠厉掼在地上,星萝受着这沉痛的一击,额角撞在榻旁桃花玉犀上,登时额间被击出一道斑驳伤口,鲜血涔涔渗出,淋漓不止,刺骨的疼痛瞬时袭上周身,她在莫名的剧痛中惊恸醒来,此时她身子已然抵受不住,禁不住惨呼出声,双眸泪光泫然,在朦胧的泪光中瞥见郡主如山停岳蛭般伫立在面前,一双美眸正幽恨怨毒地凝望她,她有一瞬间的讶异惊惶,继而心中渐生一丝怒意与羞怯,面对郡主福下身子作揖道:“星萝拜见容王妃,不知星萝有何不妥之处得罪了王妃,惹得王妃如此盛怒,竟要这般惩治星萝?”郡主恨道:“好一个狐媚刁钻的妖女,你做了什么恶事难道还要我今日在你的孩子面前亲自揭穿么?你闯入王府,勾引我的相公,破坏我的家庭,强占我的丈夫,鸠占鹊巢,并致使王爷荒废政事,抛妻弃女,一心为你所迷惑,终日沉湎于你的卧榻之侧,让一个心怀家国天下的男儿丈夫为了一个风尘女子沉沦堕落,难道这一切不是你所做的恶事么?”星萝目光惘然望着眼前晕染上点点血迹的胭脂色桃花玉犀,眸中却是一片空茫,两道苦涩泪痕和着额间涔涔鲜血潺潺流过透明如玉的面颊,像是寒霜中心碎欲死的孤雁,她目光茫然望着眼前景象,淡淡道:“是的,我承认我害的他好苦,我牵累他为了我的残弱病躯终日伤心受累,还要背负抛妻弃女的骂名,我与他本不是同一世界里的人,宿命的因缘让我们有幸在漫漫红尘中相遇相知,可是命运却不曾为这一段苦涩的情缘留下一点活路,我们为此付出了千辛万苦,却最终不得不在尘世中错过一生。许多年前一段错误的孽缘让我们都深陷其中,身受其苦,命运错落让我们相误一生,蓦然回首只剩下千疮百孔。其实我与他早已有婚约在先,只是因为种种缘故,他未能娶我而已,我们曾经拜过堂,结过发,互赠信物誓约会相守一生,他亦说过我是他今生唯一的妻子,若论鸠占鹊巢,不知是谁占了谁的。后来因为世事阻碍,他最终狠心离开了我,在我们分别的那一年秋天,他娶了你做他的王妃,从我得知讯息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与他此生早已经结束了,我决意远走他乡,终其一生不再与他相见,其实那时我已经有了九个月的身孕了,身患顽疾,命在顷刻,可是这一切苦难也只好我自己承担,他无法照管我。在你们成婚的第二日,我在雨中诞下一个孩子,为此差点送了命,后来我带着孩子离开了京城,孤身流落天涯,想要忘记那些往日伤痛,也为了此生可以不再见他,我躲避到离京师很远的地方,为了不再打扰他宁静的生活,我从未想过破坏他的家庭,伤害他的妻子,倘若不是因着我病入沉疴,命在须臾,抛下一个年幼的稚子留在世间孤苦无依,无人照管,今生今世我并不会再来见他,这一回我重返王府与他相见,全系为了孩子,我想在临终之际将幼子托付于他照管,并没有丝毫别的意图。倘若没有孩子,还是从前我孤身一人,纵然我罹患顽疾,身死荒野,埋没芳草,无人照管,今生今世也绝不会前来求助于他,我这一生已经这样不堪,为了从前一段错误的因缘付出了生命,一生漂泊流离,寂寞无依,而今难得可以寻求解脱,我又何必再苦苦执着,在生命弥留之际依旧苦苦地恋他。”她转首回望郡主道:“我知道我寓居王府的这几日为你带来了许多痛苦,我这便带着孩子离开,我命在旦夕,今日离开王府后,今生今世是无缘在人间与玉衡再相逢了,从此我再也不会前来破坏你们平静的生活,至于这孩子,他生来命苦,也只好做一个没有父母照管的流浪儿吧。”她缓缓起身,眸光一片眩晕,脚下一个踉跄,几乎俯跌在地,徐徐走到幼子身旁,纤手抚上幼子稚嫩盈满泪珠的脸颊,含泪道:“羽儿,娘带你回家,这里不是咱们的家,咱们留居在这里身无所依,只会令自己及府苑主人双双痛苦,咱们此刻便离开这里,纵然漂泊天涯,居无定所,总好过在此间寄人篱下。”她将幼子温柔拥入怀中,母子相互慰藉,相互温暖,须臾后,牵起幼子沁凉的小手步履蹒跚走进了潇潇春雨里。她以肩上一袭单薄的银线白梅素氅爱怜护住幼子,母子相携冒着茫茫风雨离开了带给她一生伤痛的幽深府苑,走到府苑后纵横阡陌之中,苑外风雨凄迷,陌上落英似霰,她身形憔悴支离,孱弱的病躯似伤逝的落英飘零在潺潺春雨中,每走出数丈之地便需停留小憩片刻,仿佛赢弱的身躯早已承受不住眼前这无际风雨。她带着身心的巨大痛创护着幼子走过纵横阡陌,走过暧暧桑田,憔悴的身躯飘零在红尘陌上,痛苦迂渡着一场奔赴黄泉的苦难之旅,仿佛奈何桥畔一株伤逝萎谢的彼岸花在须臾的光景中褪去一生的璀璨光华,在凄凄风雨中凋零萎地,化作红泥,与人世永别。
      她们母子相携走在绿意盎然的桑田阡陌之中,在途经桑田尽处府苑后山时,忽而瞧见山间多了几座绿荫萦绕的清幽庄园,而昔日漫山绚烂的辛夷花早已踪迹全无,惘然想起许多年以前她初入京城时,在袅绕春日里,府苑后山上开满了暄妍馥郁的辛夷花,而她与赵玉衡徜徉在花间甜蜜絮语,期许一生,在这一时,彼时情景恍如浮光掠影又清晰地浮动于脑海,想要触摸却又如梦中飞花一般遥不可及。世事变幻,沧海桑田,多年后重临旧地,昔日山间光景早已不在,而她在染指流年中早已失去了生命中的一切风华,失去了一生的挚爱,昔日温润如玉的少年早已不会再伫立山间痴痴地等她,在她耳畔低低絮语,她俯首怅然嗟叹,在潇潇风雨中悲痛转身,蹒跚离去,走到山下一道花溪旁时,忽见山脚下多了一片枝叶柔嫩的辛夷花幼苗,仿佛近日新植的花树,她涩然苦笑,心道:“这些小树在山间栉风沐雨地茁然生长,等待明年春日一定可以绽出漫山绚烂的明艳花朵,可惜那时我早已看不到了,玉衡向来最爱在明媚春日里来到山间赏花,可惜我此生再也无法伴他。今日离别后,我们此生便要天人永隔了,在悠悠岁月中,他还会再偶尔想起我么?唉,他有自己的妻子,有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自然不会再记得我这个出身卑微的风尘歌女了。我的生命便如这苍茫天地间的一粒小雨不知为何会坠落人间,亦不知会流落到哪里,漂泊在尘世间无人关怀,消逝了亦无人问津。”她面对着眼前无尽风雨感怀自伤,一时间想入非非,无法自拔,赢瘦的身子伫立在雨中瑟瑟颤抖,心中冷若寒冰,却无人走到她的面前给予她一丝温暖,在苍茫天地间,她始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纵然生命殒落亦无人在意。她贪恋看着那花树枝头浓翠欲滴的绿芽,这尘世中的最后一抹妖娆绿光,伫立须臾后,终于落寞转身,携着幼子缓缓离去,然而在怆然回眸的瞬间,却忽而闻见静谧的山间隐隐传来一丝喁喁人声,她心中疑惑不解,不知是何人冒着霏霏冷雨伫立在山间喁喁私语,她寻着人声移花转石来到小山山阴之侧,却意外瞧见山间的另一番旖旎景象,只见山阴之侧怪石嶙峋,绿竹丛生,白雾袅绕氤氲林中,仿佛一方世外桃源,而在山脚下生着几株相思树,有的已长成葱茏乔木,枝叶葳蕤,鹅黄色玉蝴蝶一般的小花点缀其间,有的形枝尚小,唯有零星柔嫩的绿叶镶在树梢,伫立在风雨中弱不禁风,仿佛新植未久。数株相思树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山脚下,在绚烂花树的枝叶中,坠满了护佑平安喜乐的月光石与桃花结,而在莹光若波的月光石下,一个鬓发凌乱的狼狈青年正孤卧在那株形枝尚小的花树下为风雨中弱不禁风的小树包裹外衣,口中喃喃絮语道:“小树啊小树,你一定要快些长大,等到来年春天,星萝的病好了,后山上新植的辛夷和相思树开出明艳的花朵,我会带着星萝与孩子一起来看你。自从上回我与星萝在清芜轩分别后,每年春天,我都会在山脚下植上一株相思树,我很用心地守护着这些小树,盼望它们可以在风雨中茁然生长,开出娇艳的花朵,幻想有一日,这些小树开花了,或许她就会回到我身旁,每当看见这些绿意盎然的小树,心中总会别样的温暖,仿佛星萝依然陪伴着我一样,直到今岁初春,我与她已经分别七年了,在今年春天,后山上那些往年春日里植下的相思树皆开出了绚烂的花朵,我以为这是个好兆头,果真在今年暮春,她回来了,可是……”他语声呜咽,无法再述说,悲泣半晌苦涩一笑道:“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星萝虽然身患顽疾,可是只要我无微不至地照看她,每日侍奉她饮食服药,为她祈祷,我相信她的病一定会慢慢痊可的,就像是这些贮满我心中思念的相思树,纵然生在贫瘠无光的山脚下,不是依然可以开出绚丽明艳的花朵么?我相信我们的恋情也可以超越生死,在尘世中历尽风霜坚强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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