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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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八、孤蓬万里


      陈却与谢长缨登上西侧的城墙之时,城外的攻势已渐转猛烈。原本栖身于东瓮城的谢迁一行人凭着此前在广武与云中的守城经历,也早已在雉堞前有条不紊地协助应战。
      谢长缨隐于雉堞之后,因此处并不缺调度之人,便仔细观察起了城下氐羌叛军的衣着与战术——这一行叛军亦多为骑兵,甲胄制式与汉人相近,便是采用的诸般攻城之法也与汉人士兵更为接近,浑然不似北疆高车人的强攻战略。
      她正在沉思之时,陈却已暂且安排过城头各处的防守工事,趋步行至近前:“谢公子有何发现?”
      “西南夷的攻城之法,果真是北疆索虏比不得的。”谢长缨思忖片刻,诚恳道,“据晚辈观之,后方贼寇似乎正在加紧制作高楼冲车——这西城墙之内,或许必得夤夜垒起女墙与小栅以备不测。此外——陈长史小心!”
      她一言未毕,却已有流矢尖啸着穿过雉堞的垛口,电光似的擦着她匆匆退避的面颊猝然掠过。谢长缨眼疾手快,已猛地拉住陈却的衣袖避入城头藉车的后方,而后方才松了一口气,继续道:“此外,还需防住敌军登楼相搏。他们既然暂未围城,还需尽早派遣使者上表州府、秣陵,否则依照城中不足千人的守军规模,未必能够撑上多久。”
      “此事我早已有过安排,鼙鼓初起之时,军中便已有使者自东门轻骑而出。”
      “如此便好,还是陈长史远虑。”
      谢长缨言语之间见得前方已无流矢,便小心地自藉车后挪出数步,抬手自脚下包砖开裂的夯土之上拔出了方才的箭矢,小心地端详了一番。
      棱刺状的箭镞锋利而冰冷,尖端流转映照着一线炬火的光辉。
      “不敢当,此处毕竟危险,谢公子大可与我去门楼之上纵览战局。”
      谢长缨听得陈却的建议,反是暂且收起箭矢,摇了摇头:“陈长史如今代行汝南郡诸事,自当及早入门楼坐镇。晚辈打算先行去安排城中垒砌女墙之事,晚间再入门楼与您商议此后之事。”
      “如此,有劳了。”
      谢长缨还不及具言辞别之语,便遥遥听得城内墙下一阵骚动,隐隐夹杂着兵戈之声。她的面色霍然一变,已然回忆起了来时在街市中所见的氐人与羌人,一时也不再多礼,匆匆道了一声“失陪”便沿着马道向城下疾步而去。
      ——
      城墙下的堑沟之前,原本驻守于此的数十守城步兵已与突如其来的一行氐羌袭击者混战起来。这等不成体系的偷袭原本算不得大患,只是如今城中守军不足千人,其中又有大多匆匆地上了城头抗击敌军,反倒是给了城中的胡人一个可乘之机。
      彼时日色艳烈,将一柄柄刀刃也映得凛冽生光。堑沟外的士兵嘶吼着挥动环首刀,在四散飞溅的殷红中斩向来回穿梭的偷袭者,不辨敌我的残肢于纷乱的血光里倏忽扬起又颓然落地,最终被践踏淹没于激战的人潮之中。
      谢长缨疾步跑下城楼时,望见的便是这一番混战之景。她顿住脚步,隐于人群之后仔细观察起来,不多时循着那些氐羌胡人进攻踪迹,锁定了头目的所在。
      而后,她混入守军士兵的后方,乘乱俯身拾起了半截折断的刀刃。再抬眼时,那一双锋利如刀剑的眸子已越过人群,凛然直指那浑然无觉的氐羌头目。
      此刻天光明丽,晴空如洗。谢长缨借着比寻常男子稍瘦削一些的身形纵身点足,避过左右士兵疾步上前,扬手便将那断刃径直掷出。
      一线极亮的明光闪逝如流星,裹挟着尖锐的杀意直刺而去。
      “哧”。
      极轻的鲜血迸溅声瞬息间便已淹没在了城墙上下震天动地的喊杀之中。
      下一刻,那氐羌头目目眦欲裂地攥紧了钉入喉头的断刃,还不及将它拔出,便在四肢的一阵痉挛之中,仰面倒了下去。
      “叮”。
      尸体手中棱刺状的武器倏忽坠地,清脆的声线湮没于周遭纷乱的兵戈声中。
      ——
      悬瓠城西的战事直至深夜仍未有止歇之象,当谢长缨重新走上城墙马道时,依旧可见城外楼车上的火星流矢次第划过沉凝的夜空,嗖嗖钉上城头的雉堞与木盾。她不敢在此多做停留,只是匆匆地瞥了一眼城内初具规模的女墙,便收起了白日里自氐羌头目尸体上取下的棱刺状武器,转身步入了门楼之中。
      “陈长史,城中的女墙工事约摸明日便可投入使用,有潜伏于城中的氐羌蛮人意欲偷袭,如今也已被尽数斩杀。我方才观西城墙尚无明显破损,想来近几日皆不必担忧城破。”她一五一十地向陈却汇报过女墙修筑之事,末了又道,“不过,晚辈尚有一问。”
      陈却亦是闻声看了过来,颔首微笑:“谢公子但说无妨。”
      “陈长史似乎并非是首次与氐羌交手,却不知此前交战时,他们的攻势持续了多久?”
      “约摸有近半月。”
      谢长缨不免讶异:“竟然这么久么……看来是晚辈低估了悬瓠的重要性。”
      陈却默然片刻,捋着长髯极目远眺着城外火光熠熠的战局:“今时毕竟已不同于往日了啊……何况巴蜀也终不过偏安之地。谢公子放心,他们虽有久战之心,却未必有久战之力。待到秣陵出兵驰援,局势便可有所好转。届时我自可以宁王妃长兄的身份向宁王殿下修书,引荐诸位入秣陵商讨北伐之事,也算作是贸然邀请诸位协助守城的赔礼。”
      “如此,多谢陈长史了。”言谈之间,谢长缨抬眸遥瞰着城外的战局,忽而侧身拱手,肃然道,“叛军有意隳城,只怕少不得需在雉堞之间短兵相接了——晚辈自不可再次袖手,请陈长史允晚辈去与谢氏部曲一同杀敌。”
      “谢公子本非汝南郡属官,不必拘礼。”陈却说着,亦是倏忽取过了一旁架上的环首刀,笑道,“且,本官既代行汝南郡事,此刻也绝不会作壁上观——谢公子不妨稍待,本官换上甲胄与你同去。”
      谢长缨闻言,便也颇有几分爽快地长揖应和道:“陈长史高义。”
      二人披坚执锐趋步走下门楼、行至雉堞前时,那声势浩大的氐羌叛军正以金铁作钩锁置于冲车之上,在一片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与轮辐声中,隆隆地向着悬瓠城墙直冲而来。及至近前,冲车之上的叛军复又抛出钩锁,直取城头雉堞,意欲以此毁坏城防工事。
      城头雉堞之间严阵以待的守军自是乘势转动辘轳,以连弩车与藉车齐发万箭,直取城下操纵渠冲大车的叛军。霎时间便有数十叛军中箭仆倒,滚入壕沟之中,而空缺的冲车四周却旋即又有叛军快步上前补上阙漏。
      彼时残月黯淡、星河悬天。城上城下皆是各色旌旗猎猎翻卷,其间又有箭矢飞石起落如急电流星,一派火光炫目、鼓声震耳的景况。
      那一道道燃着火光的箭矢嗖嗖地钉上雉堞,甚或有强劲者擦过门楼的边沿,无声地没入城内高低错落的屋顶。
      ——
      不远处西城墙的激战声清晰地萦于苏敬则耳畔。他却仍旧是未改镇静从容的神色,以素来有条不紊的温和话语一一问过了城西府库之中的诸般情况,复又请随行的属官代为记录入册。
      待得属官记录已毕,他方才微笑着向一行府库官吏长揖行礼:“我等这便告辞了,今夜叨扰之处,还请诸位海涵。”
      而府库官吏之中的为首者见他们一行人意欲离开,便急急上前一步,作揖道:“苏公子暂且留步,先前支往西城墙的物资也须由下官亲自录入卷宗,不妨同行。”
      “既有公事在身,自然并无不可。”苏敬则亦是侧身笑了笑,“请吧。”
      城外的兵戈之声有愈演愈烈之势,一行人自然不敢多做停留,匆匆穿过几处街道后,便回到了距西城墙稍远的官署之中。
      官署内自有主记史与府库的官吏交接事务,苏敬则身为来客自然也不会干涉过多,只是在正堂一侧的案桌前落了座,眸光掠过一旁的莲花漏,最终定在了窗牖外的浓稠夜色之中。
      西方的天幕上星子熠然,却不抵飞石与箭矢次第划过的亮色,如流星又如惊电。
      “苏公子,”他正在沉思之时,那一边来自府库的官吏已然处理过一应文牍琐事,趋步回到了正堂之中,神色略有几分惴惴地向他拱手行礼,“下官诸事已毕,如今偷得片刻闲暇,还请您不吝解惑。”
      苏敬则闻言便礼貌地循声站起,微笑道:“但说无妨。”
      那官吏面上的不安与小心之色更深了几分:“听闻几位在云中时便曾力退索虏,于守城一道可算是颇有经验。不知依苏公子所见,悬瓠……是否能守?”
      不曾想他想问的竟只是此事,苏敬则笑了笑,继而客套地作答:“阁下过誉,云中之事并非仅是我等之功劳。至于悬瓠的时局……只以我个人浅薄之见,虽万分凶险,却未必没有生机——何况诸位既然并非首次与氐羌交手,想必心中多少应是有几分定夺了。”
      “您有所不知,悬瓠此前能够抵御氐羌,其一是因原本驻守于此的主力士兵与官员尚在各司其职,其二则是因荆州牧回援得当。”
      苏敬则的眸光不着痕迹地沉了沉:“荆州牧?”
      “正是。彼时殿下将即宁王位,荆州牧身为朝中柱石,自当东入秣陵议定国是。”那官吏连忙应了一声,复又忧愁道,“只是如今荆州牧似是领兵屯驻姑孰,怕也顾不得此处了。”
      “姑孰在秣陵以西不远,若悬瓠的使者平安抵达秣陵,宁王殿下岂有坐视之理?届时由姑孰调兵,倒也算便捷。”
      “调姑孰之兵么……或许吧。”
      苏敬则笑了笑,见他神色似是一派欲言又止之象,心下又是猜到了些许内情——想必是那荆州牧与宁王又有一番难言的龃龉,所谓镇守姑孰,恐怕不尽然是出于拱卫京师之心,更有扼制秣陵西土咽喉之意。思及此处,他便转而又道:“且如今城中守军虽不足千人,却胜在军备充足城池稳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想必阁下也听说过。”
      那官吏轻叹了一声,正欲在说些什么时,却遥遥听得一片渺远的金戈铁马声中,似有一阵阵不紧不慢的更鼓声自不远处的街巷之中悠悠传来。他的神色略微变了变,唯有起身告辞道:“抱歉,子时已至,下官还需尽快回到府库之中值夜。此中闲话,唯有日后再叙了。”
      “无妨,公事为要。”
      苏敬则闻言,亦是礼节性地站起身相送。只是他的目光在又一次不经意地掠过那莲花漏时,却发觉漏刻之上所标示的时辰距子时正的方位仍略微差了几分。
      而窗外街巷之中,报时的更鼓声却依旧尚未停歇。
      他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却终究未发一言,只仍旧依礼送来客离去。
      此刻官署外的夜空之上,残月正于中天凛然下照。
      ——
      建武元年九月,氐羌以中州战乱,遂东出,兵围汝南悬瓠城。时悬瓠诸官兵多有逋亡,唯行汝南郡守、将军府长史陈却保城自固,复又有并州使者襄助。贼昼夜攻围之,长史且守且战,矢石无时不交。
      此后数十日,贼之死者,尸与城等,遂登尸以陵城,短兵相接;将士锐气愈奋,无不以一当百,杀伤万计,汝水为之不流。
      ——《十二国春秋·后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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