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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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乌鹊南飞


      虽说新兴郡守齐仲膺临时将这中秋夜宴改做了世家与郡府的议事,但宴会初时的一番客套与乐舞仍旧是不能免俗。
      早在铜壶响起之时,谢长缨便已随着一干仆从退出了中庭,晚宴之上的丝竹之声便也随着她的脚步渐渐消弭于月明星稀的夜色之中。她装模作样地与同样被安排在耳房休憩的侍女们闲谈了片刻,便借更衣之由离开了耳房。
      为免引起府中那些仆从的猜疑,谢长缨便只做是听从了屋内各家侍从的指引,向着下人的更衣之处缓缓走去。
      府中下人的更衣之所自然设于偏僻之处,故而通向此地的道路亦是颇为冷清。谢长缨端着烛台,在循着指引走出厢房时略一驻足自廊下远望,正可见她所处的这一条九曲回廊蜿蜒于一处先前不曾见过的偏僻花园之中,而园中竹林之间点缀着一丛丛色如霜雪的白菊。
      此刻圆月渐入中天,播撒而下的月色却是朦胧如雾,将整座府邸笼罩于一片幽幽荧荧的光芒之中。不知自何处而起的夜风飒飒而来,卷动檐下的各色轻纱灯笼打着旋儿微微摇曳,连带着那洒落于廊道之上的光芒也忽明忽昧地变幻起来。
      谢长缨侧耳听着风声中恍如隔世的宴饮丝竹,抬手笼了笼烛台上几近被夜风吹灭的一点光芒,举步走入了这一处无人的廊道之中。她的衣袖在未有止息之势的夜风之中猎猎鼓荡,园中风竹声潇潇不绝,而竹影斑驳之间,丛丛白菊迎风而动,如夜游的魂魄。
      这一条廊道九曲十回、殆如永巷,谢长缨走得无趣,便又将目光自园中移向了廊道另一侧的墙壁之上。那粉白的墙壁之上前前后后地似是绘着十余个仕女,在纱灯与竹影的交映之间别有一番意趣。
      然而谢长缨身为习武者毕竟是目力过人,只不过一瞥之间便瞧出了其中的异常:这些仕女虽用细而淡的笔墨精致地勾画了五官衣饰,其轮廓之上却又是并无笔迹。
      难道……
      她倏忽之间便已回忆起了初到新兴郡时听闻的一些关于郡守齐仲膺的传言。
      但也是此刻,谢长缨已隐隐地可望见府中下人的更衣之所正在前方。她并未在此多做停留,护着烛台举步便走下了回廊,穿过园中的白菊花丛便推门走了进去,而后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反扣上屋门整理起了思绪。
      坊间传闻新兴郡守齐仲膺本是行伍出身,早年也颇有几分战功,只是资性残忍嗜杀。他府中有姬妾数十人,一旦有不称意,必杖杀剥其皮,而后自首至足,钉于府中墙壁之上直至干硬,方才剥下掷止于他处,对外只言是府中教养不善致使姬妾私逃。
      那时谢长缨只当此事不过以讹传讹,毕竟齐府每日运往井匽的秽物之中未尝有过异样,且纵然是当年以斩美人劝酒而为她所知的洛都首富石斐,也并未有过这等奇特的爱好,如今看来……倒是所言非虚。
      不过若那些当真是人皮痕迹,其中却恐怕仍有另一些不寻常之处了。
      谢长缨来时曾粗略地看过那些“仕女图”的身形,其间大多确实与寻常女子的身形相合,却又单单有那么一幅,乍看来竟是比她还要高挑健硕些许。因它们与寻常身形的“仕女图”交替而列,常人又只当这或许是北□□有的绘画之法,自然很少顾及到此处的不和谐。
      只是一旦与这剥皮为画的悚然传闻联系起来,那么……
      那一处异样的痕迹,当真是来自姬妾的尸体吗?
      这下人所用的更衣之所自然打理得并不细致,谢长缨大致地整理出思路后,便取过了一旁放着的烛台,匆匆地推门走了出去。
      乘着返回耳房的这段时间,她尚有再一次调查那片“仕女图”的机会。
      谢长缨推开更衣之所的侧门时,正见得月色下临府邸,朦胧得好似为万物抹上了一层皎洁的雾霭,而耳畔鸟鸣清越,不知名的飞鸟正于长空之上振翅南去,悠悠自圆月的中心划过。
      她并未有太多的犹疑,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了九曲回廊之上。
      也正是在她踏上回廊的那一瞬,通往耳房的尽头处,似有窥伺着的人影匆匆一闪,在这夜风中摇曳的灯火之中显得犹如幻觉。
      谢长缨只做不知,仍旧一面循着廊道不紧不慢地向耳房走去,一面飞鸿点水般极快地瞥过墙壁上每一道痕迹。
      这一次,谢长缨着重留意了一番“仕女图”的轮廓痕迹,借着烛光果然见得那边角处残留的油渍似乎还未全然干透,几乎被笔墨藏起的血迹亦是残存着些许红色。
      她屏息听了听四下的响动,乘着此刻无人,于这一处“仕女图”前略一驻足,抬手以两指快速地抹过了边角处疑似“油渍”的痕迹。
      而后,她一面神色不改地继续向着耳房走去,一面只做是不经意地抬手嗅了嗅指尖的气息。
      如她所料,是油渍,还隐隐有着些许腥甜之气。
      谢长缨忽而便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那一个据说在晋昌县驿站附近失踪身死的郡丞,当真是在行经驿站时“失踪”的吗?
      这一位变成了“仕女图”的被害者,当时又究竟发现了些什么?
      而除却这些疑问,谢长缨却是觉得,还有一事在此刻更是迫在眉睫——方才最早指引她自这一条回廊去更衣的,又是哪一家的侍从?
      谢长缨思及此处,眸光不由得微微一沉。
      不论那人是否有能耐识破她的伪装,可以确定的是,今夜有某一方势力,想要隐于幕后、利用谢家去揭开郡守府的这些异常。
      ——
      谢长缨回到耳房中时,各家的侍从已然是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甚至其间又有较相熟的数人聚在角落不亦乐乎地玩起了樗蒲戏,好似全然无人留意她的来去行踪。而她也不急于在此时探寻什么端倪,只径自取了一碟蜜饯果子,寻了个稍清静些的角落百无聊赖地品尝了起来。
      那一边,蹲在一旁看着樗蒲戏的侍从们亦是各自端着碗碟,一面起哄似的叫好,一面随意地谈天说地起来。
      谢长缨便也暗自凝神,仔细分辨着他们的言语。
      那几人初时不过只是议论些家长里短的绯闻轶事,聊了半晌过后,便渐渐地转而低声埋怨起了各家府中的月钱与赏钱来。
      其中一人率先抬起胳膊碰了碰身旁的另一人:“哟,我说,你以往不是玩樗蒲玩得最积极的那一个么?今天怎么歇下了?”
      另一人很有几分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快别提了,我们府上的月钱,到今儿都还没发呢——待我得了钱,再说这些吧。”
      “这可奇了,谁不知你家老爷金库通着郡府,还会发不出月钱?”
      谢长缨听到此处,不自觉地轻轻垂了垂眼眸:金库通着郡府,这话说的自然便是齐仲膺了。
      “你是不知道……”齐府的侍从很有几分怨怼地叹了一声,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所幸谢长缨耳力不错,仍能分辨出他此刻的言语,“说来太太的陪房正是我一位兄弟的相好,前几日我托了他去探一探口风,你猜那陪房怎么说?”
      “你倒是快说啊。”
      “她说啊,”齐府的侍从摇了摇头,“这几日快别大张旗鼓地问了,左右再过三四日便能发了。我那兄弟不信邪又追问了几次,她这才说,是老爷太太一早就商量着把我们的月钱放了出去,待收回了利钱才会发下。”
      “哟,这还真是……”那人便也叹了一口气,“当年你我两家的老爷接了互市的活,从胡汉两边的客商手上都捞了不少,如今他老人家居然会缺这点钱?”
      “瞧你这话说的,哪有人会嫌钱多呢?只不过到头来苦的还是我们,而且啊……”齐府的侍从不屑地哼了一声,而后却是又有些严肃地压了压嗓音,“我瞧着今年年成也不会多好……且不说并州今年从三月起便接接连连地下雨,未有一次连着晴过五日,直到八月初方才好了些。我还听说,早春那会儿敕勒川上一连下了几场碗大的雹子,连人带牲畜打伤了上千上万的高车人……”
      谢长缨就这样默默地听着,一面心不在焉地在碟子里捞起最后一只蜜饯果子,又慢条斯理地吃下,一面径自思量起了这两名仆人的话语。
      两家接过此前互市的活?这倒是不难调查,宴会结束后去找谢徵一问,想必便能知道了。
      至于敕勒川上的冰雹……她此前已有所听闻,那时却并未太过在意——毕竟草原上的胡人南下“打秋风”也不算罕见,并州各郡应对此事早有了不少经验。
      但若是并州的年成也一样不佳,那……
      谢长缨思索之时倒也不耽误做戏,此刻她便放下了空碟站起了身,眼疾手快地端过了一碟刚刚送来的酪樱桃。
      只是她还不及仔细品尝,便遥遥听得那宴会之上的丝竹之声渐转悠远,最终丝丝缕缕地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谢长缨便也只作无意地循着乐声淡去的方向略一回首,便重又在原处坐下身来,不紧不慢地低下头去品尝起了酪樱桃。
      也正是在这无人留意之时,她不由得微微眯起了双眼:今夜的重头戏,终于要开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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