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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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九、岵兮巉峥


      有谢明微这一番动作在先,数名跃跃欲试的勇武甲士也不再顾忌,大步上前向谢长缨郑重长揖过后,亦是立于她的身后默然待命。如此一番窸窣响动过后,不多时便已有约摸三四十人决定留于此地。
      “好,如此便已足够,留下的人再多,于局势也无大用。”谢长缨忽地抬手虚拦,微微侧身向着两方之人颔首,沉声道,“时间紧迫,诸位还需及时动身。此处由我等为诸位暂且拖延追兵的搜寻——”
      “谢四小姐何不与我等一同南行?”
      “我毕竟是谢景行的女儿,唯一的堂兄也仍在这广武城中。”
      谢长缨笑了笑,言及此处时却又是略退半步,极为庄重地向着众人顿首行礼,语调依旧微沉:“我代府君,谢过诸位高义。”
      她不曾说出口的是,一旦广武失陷,自己或许还可仗着一身武艺,潜入城中拼死营救谢徵。
      谢长缨展眼遥望着一天朦胧月色,只觉心境愈加澄明冷定——城中困着的是她失而复得的旧日至亲,他们尚未享过一日真正平静的生活,又岂可容谢徵在此北地孤城步了前人的后尘?
      甲士中曾任职于平陵军的旧人们见得此景立时惊疑起来,纷纷阻拦道:“谢四小姐不可如此,我等万万担待不起。”
      谢长缨行过礼后便也依言直起身来,只是向着即将南行的一行人利落地颔首:“再会。”
      “再会。”那一行甲士亦还以军礼,而后在山下似是渐转嘈杂的遥远人声之中,默然列队向山陵以南疾行而去。
      林间月色依旧清光流溢,谢长缨便借此略一回望,遥遥见山下似有火把微摇盘桓不动,震天的马蹄声却又似正向北远去,料得应是敌军有意留下人手向山林中细细搜寻,便对身侧的甲士们低声道:“走,随我削些木箭蒺藜设伏,动作快些。”
      甲士们齐齐按住腰间的佩刀,颔首动身紧随其后:“是。”
      谢长缨又是目光淡淡地瞥了一眼山脚的方向,当先大步向山林深处而去。
      ——
      山林之外,大当户已率麾下主力向北折返全力攻城,奉命留于此处“善后”的高车骑兵唯有约五百人上下。他们见林间久无声息,而铁骑战马于此无用,便唯有在留驻于此的千长指挥下三五成列步行结阵,向林中各方四散搜寻而来。
      此刻月近西天,雾迷风起,广武城下的厮杀声自此处听来依旧清晰可闻。高车士兵们各执弓矢刀鋋缓步入林,耳畔听得山风簌簌、飞声振箫,加之氛霭岚烟间透下月辉如缎,恍惚竟非身在沙场。
      “谁在那里!”
      也正是在这一片宁谧晏然、似真似幻的夜色里,一名目色锐利的高车伍长领队行经偏僻山径时,当先便见林木萧疏间似有一人影影绰绰地潜行。他立时便高声喝问起来,引得随行士兵们亦是神色紧绷循迹看去。
      林间的黑影似乎亦是被这猝然而起的呼喝声惊了惊,转身便向山林深处奔去。
      那高车伍长见敌人似是落单,自不愿放过近在咫尺功劳,当先急追而去:“快追!”
      这一行五名高车士兵有如饿虎扑食般一路追寻着那可疑的黑影直入山腰,追在最前方的高车伍长目光仍旧紧盯着前方,却见那身影似是在刹那间驻足回身。
      “哧”!
      他正细思着那人的反常行径,却在举步向前踏上这处积满枯叶的空地时,骤觉脚下泥土塌陷而下。
      高车伍长还不及在仆倒的那一瞬出声警示,身侧几人便皆已防备不及地齐齐跌落下去,直直将他压上了深坑之下的数十根锋利木箭。
      一时血光四溅,浸染草木,深坑之内全无人声。
      而仅存于后方的一人将将开口以胡语呼出半字,便被侧方林间倏忽破空而出的一线冷芒精准贯穿了喉头。
      “嗬——嗬——”
      那名士兵目眦欲裂地捂住脖颈,五官狰狞扭曲着摔倒在地。他奋力挣扎着抬起头来,却正见林间一人一手端着轻弩大步走出,月色将来人那一身兜鍪与铁甲照得银亮。那人见他仍在挣扎,似有不悦地略微偏了偏头,而后以另一手蓦地抽出腰间佩刀,疾步上前斩向他的脖颈。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那名士兵只恍惚看见月下刀锋如水、血绽为花。
      谢长缨眼见那名高车士兵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向深坑,不觉讥诮似的轻哼一声,抬手在尸体腰间的褡裢箭袋中摸索了一番,尽数取走了其中的干粮与箭镞。
      “木箭损坏不算严重……尚可一用。”她俯身探查了一番深坑中几具被洞穿的尸体,忽地侧首看向林间,低声开口,“速速将可用之物取走,尸体填埋在隐蔽处便可。”
      随行的二三人亦是先后步出,驾轻就熟地开始处理尸体。
      谢长缨沉思间一回首,却也见得刚刚将一具尸体填埋于树下的谢明微也好似心有所感似的抬起头来,目光与她刹那交汇。她不由得轻叹一声,趋步上前,无言地拍了拍谢明微的肩头,半晌方道:“你还真是……任性而为。”
      谢明微轻轻摇头,眸光是从未有过的坚冷如铁石。
      “……也罢,时候紧迫。我去探一探附近可还有落单的敌人——”谢长缨无奈地一笑,复又转身看向另几人,“你们做好埋伏,守过了明夜,想必南行者便大多无虞了。”
      “是。”
      几人不敢高声发话,只各自低低应和,加快了手边布置陷阱的动作。
      山林间依旧是风声成韵、月辉霭霭。
      ——
      待朝阳渐起时,一夜无获的高车士兵们不得不暂且退下山来,又清点了过一番人数后,发觉一夜搜寻间零零总总竟已损失了百余人。
      “看来是本将小看他们了,竟被敌将分而击破。”千长神色阴晴不定地望着天际,那里正有朝霞华彩瑰丽若锦缎铺陈,而数道鸿影上下盘桓缀点其间,似浓墨泼就的画卷,冷声下令,“时间紧迫,放火!”
      “是。”
      诸将士齐齐应声,而居于副贰的百长待他们执着火把各自去做准备后,方才低声问道:“千长,阴雨将至,且这片山林东西绵延数里,当真能够逼出敌军?”
      “昨日万骑长有令,此地敌人不过百人,需得速战速决。”千长瞥了他一眼,冷笑,“便是他们命大,也顶不住大雨泥泞,顶不住水食短缺。待到那时我军再入山搜寻,必将有所斩获。”
      “末将明白了。”
      听得百长不再疑惑,那千长举目而望,只见这片丘陵近处树木苍青,山巅又隐见青石嵯峨,似乎鲜有鸟兽踪迹,神色间便又多了几分冷定。
      少顷,麾下士兵备齐一应物事,在向千长简单复命过后,便举火行至山下,乘着此刻风向东北,将山脚处的林木大肆点燃。一片焦糊的毕剥声中,山火借得风势,如赤色长龙一般与血色霞光交相辉映,直向山林深处翩然游走而去。
      此刻的山腰林间,谢长缨正神色沉凝地听着四面汇聚而来的甲士们汇报着昨晚战况。
      “四小姐,昨日亡者六人,伤者十七人,斩敌约一百三十人……”甲士低声说罢,顿了顿,又道,“昨夜的御敌之法并不难破解,恐非长久之策。”
      “我明白。”谢长缨颔首,尚未再说什么,已在凛凛的风中闻见了隐约的焦糊气息。她兜鍪之下的神色悄然一变,连声线也不自觉地沉下了许多,急急道:“是火攻,速去背风坡躲避!”
      ——
      “不妙……”
      广武城头风声猎猎,谢徵于一片狼烟烽火之中复又据各方伤亡做过一番部署,侧目时亦瞥见南面山火骤起,蔓延燎原。他本已是连日劳累,此刻心下暗惊之间,更觉胸腔之内悒悒烦闷,脑海中猝然而起的剧痛牵动着眼前的万事万物也一阵阵地扭曲模糊起来。
      他不由得微微阖上酸痛不堪的眼眸,抬手按了按额角。
      侍立于旁的郡府属官不觉一惊:“府君!可需要暂歇片刻?”
      “无碍……”
      谢徵摆了摆手,缓缓地睁开眼来。他展眼四望时已见城墙斑驳,城下死尸堆积如山,高车士兵们踏着不辨敌我的尸骸,源源不断地操纵撞车猛击城门,其声震天贯耳,铺天盖地如大河上下洪流咆哮奔腾。
      而他的思绪却在脑海的剧痛之中,一丝一丝地清明起来。
      如今高车叛军凭借人数之众,三面攻势一阵猛似一阵,而总不过两万之数的残兵尚需分散于四方御敌防卫,及至如今,已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广武守军以不足三万之数据守孤城,力抗十万蛮夷精兵两月,到得如今,终是显出了山穷水尽之态。
      不过细细想来,一夜过去,谢长缨多半也早已领着那些人越过山脉,循滹沱水流南行而去。眼下风雨将至,而高车军尚在此处放火烧山,其实亦未必能有多少成效。
      如此……倒也很好。
      思及此处,谢徵竟反是极轻地笑了一声。
      而下一瞬,匆匆赶来的属官语声惊惶:“府君!”
      “……何事?”谢徵回过神来,看清那人面目后,立时认出他是负责城中疫病的属官之一,不觉又是蹙眉,“城中有变?”
      那名属官面色苍白,闻声颔首道:“医馆中有数名染病未愈的将士发了疯……他们念叨着出城,暴起伤人向东逃窜了。”
      谢徵眉心一痛,语声也不觉严厉起来:“医馆中留守的将士呢?怎么不拦?派人知会东城门守军了么?”
      “府君,昨夜西南面战况惨烈,城中七成的将士皆已调去守城了……”属官的声线微微颤抖着,似已预见了最为惨烈的结果,“下官已命人加急通报东城门,但……成事在天。”
      “……知道了。”谢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稳住心神,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各处戒备如常,但——传令下去,做好退入巷道死战的准备。”
      “……是!”四下的属官裨将只是愣怔了一瞬,而后俱是答得凛冽,“府君放心,我等誓与广武同存亡。”
      谢徵勉力扯出了一个笑容,自是安抚着众人各司其职。
      只是他依旧无端想到了只存在于昔日父亲只言片语间的“平陵之变”——那年伯父率平陵军与西羌鏖战,而城中忽有疫病大肆传播,致使戍守不力西河失陷,而事后政敌争相攻讦,致使谢氏自此败落。
      “父亲,连我也未能逃过……这样的命运么?”
      风尘满面的年轻将军就这样低声喃喃了一句,苦笑着望向东面天际,那里的霞光正翻作滚滚浓云,如千军万马,奔涌而来。
      他的神思不由得恍惚了一瞬,隐约又忆起了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谢行止的那一个清晨。
      那日洛都的牢狱依旧是甬道幽深、灯火昏昧,谢行止早被武帝夤夜召入含章殿问话,至天明时方才归来。
      闻见牢房铁门处哗哗的铁链声时,尚且年幼的谢徵却并未循声去看。他依旧蜷缩于茅草堆上,在病中朦胧抬眼,茫然地望着狭窄铁窗外的一线天光。
      彼时天际的朝霞浓艳如宿醉酡颜,靡丽地翻作浓云如墨,遮蔽天日。而身后蓦地有一双臂膀将他环抱于温暖的怀中。
      他本能地轻声喃喃:“父亲……”
      “阿徵,”谢行止亦极轻地应了一声,摩挲过他的乱发,复又拍了拍他的后背,却是低低地附耳,梦呓似的叹道,“日后……莫做忠臣。”
      谢徵眼帘沉沉,却已直觉此言有异:“什……么……”
      但直至谢行止被狱卒押赴刑场,也再未对谢徵有过一言半语。
      他只是默默地拥着自己的独子,陪着少年在铁窗下静默地看着平康十八年冬最为浩大的一场风雪,看着这一片皎白最终埋没了不为少年所知的君臣往事。
      “莫做忠臣么……”谢徵思绪芜杂,末了也只是落寞地哂笑自嘲起来,“父亲,对不起……”
      这一刻风声呼啸,云翳翻卷。未几,如墨的天幕之上,有滂沱的大雨倾盆而下。
      谢徵微微仰首,他听得城墙上下喊杀声依旧,听得千疮百孔的城墙似已在骤雨中摇摇欲坠。
      长风携白玉跳珠铺面而来,吹得他战甲之下褶服的襟袖隐隐鼓荡。
      “大约我今日的决断,要让您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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