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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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二、孤垒危亭


      不过是一刹那,苏敬则旋即已从那片猝然来去的晕眩之中缓过神来。他心下顿觉一阵莫名的不安,只是以一旁的帕子草草拭去那一点墨渍,而后便重又挽袖落笔,行云流水地挥毫书写起来:
      “下官每览史传,见忧国忘家,捐生报德者,未尝不抚卷叹息,以为今古共情也。然并州猃狁荐食,危亡日至,夫州郡生民之乐业,果将安在哉?”
      他的笔触略微顿了顿,复又另起一列,简短阐述着自己对眼下局势的猜测:
      “姜氏据有敕勒之地,已历累世,地险而诸胡附,虽武帝在时,犹不可图之也。今岁前有武乡县羯胡,祸乱云中,窃盗官粮,倾覆重器,北归盛乐;复有高车质子昀,绐言思归,实谋南顾,分兵广武,以断雁书。故雁门一郡,犹鼎鱼幕燕,乃孤垒危亭也。”
      苏敬则行文至此,正斟酌着如何进言相劝之时,已然听得门外的小吏难免惊疑地开了口:“孟郡守?您……您怎么也来了?”
      “苏郡丞在此处?”
      “……正是。”
      他不觉蹙眉,而后搁下狼毫起身抬眼看向了门外,见得孟琅书正推开门扉举步而来,便拱手作揖道:“玄章,今日除夕,为何来此?”
      孟琅书摆手示意他不必拘于冗长之礼,而后答道:“方才在酒肆中见你匆匆而去,我与鉴明料得多半是风氏商会的人带来了不妙的消息,故而我回官署寻你,他去整顿军备。”
      “原是如此。”苏敬则微微颔首,也不多做客套,直言道,“风氏之人发觉姜昀的五万骑兵并未如数返回王庭,约有三万亲信部众随之暗中滞留北疆。雁门郡久无音书,想必正是他自广武以南暗中截杀信使。此种详情我已委托风氏商会拟作文书,想必不多时便能送来。”
      “什么……”孟琅书骤然听得此语,自然免不了一时惊讶,只是冷静思索片刻后,心下便亦是了然,“不过如此一来,近来各处的异象倒是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崇之打算将此事呈表于州牧?”
      “新兴郡兵力仅可自保,如今又有上党羯人虎视眈眈,唯有请晋阳调兵遣将方为上策。”
      “我明白,只是如今领并州牧一职的是皇室的疏族远亲东瀛公,此人素好稳妥无为……”孟琅书听得他如此作答,反倒是轻轻一叹,低声道,“未必堪作大用。”
      “但也并无更好的选择,唯有如此一试。”苏敬则了然地摇了摇头,“又或者也可尝试致信于冀州常山、中山两郡的定北军支营。此二地与雁门相去不远,且昔日谢景行将军所掌旧部也有不少在平陵军解散后被调任至此。”
      “送往冀州的公文不妨交由我撰写。”孟琅书亦是赞同,而后又大致瞥过了案桌之上墨迹未干的半篇文书,微笑道,“只是不知此篇文书,崇之打算如何措辞作结?”
      “无非是请求州牧切莫作壁上观,再吹嘘一番出兵必胜的空话。毕竟并州之地的兵力派遣,也由不得我一介文官指摘。”
      苏敬则这样调侃着,已然重新入座提笔,思量既定后方才以铁画银钩的苍劲走笔,洋洋洒洒地续写道:
      “此诚天道祸淫之时、旦夕阽危之域。惟赖州牧明达,诸郡悉力。从以制逆,上而御下,指开赏黜之言,微示生死之路,则方域军民,皆相御敌。既兵威远临,寇不自保。虽穷鸟必啄,固等命于梁鹑;困兽斯惊,终并悬于厨鹿。愿公慎而思之,速见听处。”[1]
      “崇之文采见长,”孟琅书立于一旁默然读罢文书所言,便免不了依着昔日流觞曲水诗文唱和的习性,笑着评述道,“其中论述局势的文辞虽说略显青涩了些,却也算得上晓畅明晰。”
      “玄章还真是心性未改——如此,便多谢抬爱了。”苏敬则也不觉会心一笑,继而又取过墨迹干透的文书,说道,“如今我还需尽快赶往驿站,嘱咐他们加急送出书信,不知玄章可有需要捎带之信物?”
      “此为正事,崇之早去早回。”孟琅书颔首,“若是东瀛公打定主意不愿驰援,只怕谁的信物也不管用……叮嘱他们时刻着人留守官驿,不论哪一处有了音讯,只管及时报送郡府。”
      “是。”苏敬则应声行礼,而后举步便向着书房门外走去。
      孟琅书正出神端详着案桌之上的笔墨,暗自盘算如何向冀州二郡的定北军致信,不料苏敬则行至门畔时,却是略微驻了驻足,垂着眼眸低声发问:“玄章,依你所见,广武的局势……会如何?”
      “广武?为何又担心起了此处?”孟琅书怔了怔,一时不知他意在何处,只是循声看了过来,仍是如实作答,“谢将军德才俱佳,而守军无论人数抑或是训练水准均是远胜于云中。倘若连此处也是局势凶险,那么不必说新兴郡,便是晋阳郡、乃至于并州全境,都未必有多少胜算更大的关隘了。”
      苏敬则此刻正静伫于门畔,听得此言不觉微微侧目径自笑了笑。他身前是庭中夜雪浩荡,身后是屋内烛火暝暝,朔风卷起雪片自庭外扑上他的衣襟,将他眸中的一应华光变幻也映照得朦胧难辨:“或许是我杞人忧天,只是如今……”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便取过竹伞撑开,举步踏入了檐外的风雪之中:“金风未动,蝉先觉……”
      ——
      廊外已是一庭瑶阶琼树,当空有乱云急雪舞如回风,于殷红的夜幕之下浩浩然不见际涯。
      谢长缨抱臂倚于廊下,此前因城外战事惊起的一众家臣门客已然被她安抚着各自散去,或是休憩或是巡行,反倒是她自己顾虑重重,只恐城中再生出什么变乱,索性便打起精神,有意在卧房外守至天明。
      自此北望,恰是可以遥遥见得城楼之外火光燎燎、天幕垂红,绵延不绝的喊杀声被寒风席卷着灌入耳中,清晰可闻。她正在出神之际,却是骤然听得身侧有轻盈的脚步声由远渐近。
      “明微?”谢长缨循声侧首,望见谢明微携着数页字迹细密的黄麻纸疾步而来,也不觉神色微凝,站直了身,“难怪先前不曾见你,是别处有了异样?”
      谢明微颔首,上前便将那墨迹尚未全然干透的纸张一并递与她,而后抬手指了指广武南城门的方向,清亮的眸子里颇有几分忧色。
      “南面亦有敌来犯?”谢长缨匆匆瞥过纸张上的起首之言,神情微变,一刻未感停歇地看了下去,低声喃喃,“装束与北面的高车骑兵无异……怪了,若是他们潜行迂回,广武守军绝不当了无察觉——又或者,他们原本便是自南面而来?”
      谢明微原本正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此刻听得谢长缨如此推断,亦是难掩惊异之色,在眸光数度流转明灭过后,也终是明白了这一番看似离奇的猜测是因何而起,沉缓地点了点头。
      而此刻谢长缨已然迅速地看过了余下关于敌军大致数目、守军应对之法及城南物资储备等诸般事务的简明论述,不觉赞许道:“你倒是将这些冗事整理得一目了然——好在城南的防卫并无破绽,想来那些高车蛮子虽是势众,今夜也还是不得不铩羽而归了。”
      谢明微的眉宇却是并未就此舒展开来,反倒是若有所思地四下环顾了一番。
      “我所说的也不过只是‘今夜’,此后如何尚难定论。这府中的防卫也自是该有所变动。”谢长缨了然,复又笑道,“今夜之后,想必整座广武城内的巡行防卫都会有不小的变化。届时若是郡府的属官造访府中,我多半还需借你的名号一用。”
      谢明微自也是略显促狭地笑着耸了耸肩,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且去休息吧,城外的战事,你我操心也无用。”谢长缨将手中的黄麻纸卷了卷,漫无目的地玩弄着,“以防万一,今日我来守夜,若待到明日入夜时城外战事仍未结束,便需劳你代我守着了。”
      思忖片刻后,谢明微颔首应下,依言循着廊道径自回卧房休息了。
      而谢长缨在他离开后,重又于一片渺远的喊杀声中举目远眺着天际的明光。良久,她方才极轻地叹了一声,罕见地流露出了些许疲倦之色,抬手按了按额头。
      庭中风声呼啸,携着细碎的雪霰冰粒扑面而来,令她的神思猝不及防地一阵激灵。
      今年北疆的冬天还真是冷啊……
      这样想着,谢长缨不由得紧了紧外袍。她四顾一番庭院中凝神巡行的家丁,为便于观察各方动向,索性也不紧不慢地举步,向着府邸的正堂走去。
      于广武而言,崇熙元年的正月便是在这一场彻夜的战事之中悄然到来。及至清晨时分,城南城北与高车骑兵的交战方才暂且停歇,双方就此进入了旷日持久的对峙之中。
      彼时天色依旧昏暝黯淡,连天飞雪苍苍茫茫地覆盖了郊野之上夤夜作战的痕迹。
      这也是前宁末年最为浩大的一场雪,好似正昭示着九州万方——寒冬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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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信件内容参考自《南齐书·王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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