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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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五、吹葭六管


      得益于雁门郡府的属官尚算恪尽职守,且亦无新兴郡中那等颇好越俎代庖的世家大族干扰,此后数日之间,广武诸官署在谢徵与都尉、郡丞等人的调度之下渐渐运转如常,对于移防士兵与随行家眷部曲的名录登记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一日已是冬至,恰是阴阳晷景极短时,微气之所生也。依照大宁旧俗,冬至时本当百官绝事、安身静体,只是因并州时局非常,谢徵终究不敢轻率。他虽允了属官们的告假,却仍是亲力亲为地出城确认过兵户的田产是否皆已培土壅根、施加腊肥。至于府中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等一干事宜,也自是在前几日便交与了谢长缨操办。
      待得日近中天,谢徵方才回到了府中暂做歇息。他笼手呵着气,将将踏入中庭之时,谢长缨便已轻快地趋步迎了上来,笑吟吟地调侃道:“谢郡守今日可算是舍得回府了?前日里我托人去原平订购了几件新衣,今日恰是送到了府中,快来试一试合不合身。”
      “你这张嘴是越发地无法无天了。”见得她这副飞扬的神色,谢徵也不觉淡去了几分严肃的神色,一面随她向着厢房走去,一面笑道,“其他诸事操办得如何了?”
      “顺利得很,只是单祭祖一事麻烦了些,待得新岁时多半也难依礼祭祖。”
      “也是,毕竟这一次调动来得匆忙。”谢徵思索片刻,又道,“不过广武这边诸事从简,除夕前倒不妨指派些暂且赋闲的家臣回云中府邸的小祠堂里代为操办祭祀之事。”
      “我也正有此意,虽不太合礼法,终究也算是权宜之计。”
      二人闲谈之间,一身水色垂胡袖袍服的谢明微已然将谢徵的几件新衣挑出,正欲送往卧房。见得他们正向此处而来,便也微笑着略一驻足,一手抱着新衣,一手向他们挥了挥。
      “明微,有劳了。”谢徵亦是轻轻颔首致意,上前接过了他递来的衣物,又问道,“长缨为你置办的新衣可还合身?”
      谢明微便也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物,很是有些忍俊不禁地笑着颔首。
      谢长缨已然笑了起来:“堂兄可真是忙糊涂了,竟连明微今日所着的新衣也不曾认出么?”
      “仔细看来衣料绣工确实是崭新精细,但……”谢徵依言打量了一番他衣襟袖口之上缀着的乘云绣纹,默然片刻后小声嘀咕起来,“不过总觉得与此前的样式似乎也并无太多不同……”
      谢明微听罢,反倒是笑得更为恣意了些,转而满含调侃意味地看向了谢长缨。
      “……你可莫要信了堂兄的话,他可是连胭脂的颜色都认不明白。”谢长缨难得被他那番低语噎了噎,末了叹道,“罢了,堂兄快去试一试新衣吧。”
      谢明微听得此言,亦是难免有些讶异。
      “但这皆是红色,看来的确是差不了许多……”谢徵见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又是小声埋怨了一句,方才不明就里地应下了谢长缨末了的话语,抱着新衣步入了卧房之中,“那我这便去试新衣了,你们不妨先行去堂屋等待午膳。”
      谢长缨又是一叹,牵了牵谢明微的衣角,自是向堂屋走去,遥遥笑道:“……也好,我这便与明微同去,也正可知会后厨准备上菜——堂兄莫要来得迟了。”
      “知道了知道了……”
      谢徵无奈却也含笑的声音弥散于北地寒冷的风声之中,而府邸之外,午时浑厚的钟声正悠悠响起,海潮一般地在广武城中翻涌回荡。
      ——
      此时此刻,百里之外的云中亦是一派喧闹的节庆气象,唯有诸官休沐的郡府之中又是冷清了许多。
      “公子,今日可是冬至啊……”流徽看着官署书房内的满室卷宗,已然以一副头痛的模样扶了扶额,见得四下并无他人,索性席地倚坐在了书房的一角,“您这究竟是为何偏偏仍要来官署?来也就罢了,还偏偏要捎上我……”
      “流徽,虽说今日是冬至节,但此处可并非江左。”苏敬则无奈地搁下手中的狼毫打断了他的话语,“便是留在宅中,也并不会热闹半分。”
      “话虽如此……”
      流徽低声咕哝着,然而话音未落,书房虚掩的门扉便被人骤然推开。他立时便止了话语,匆匆地站起身来做出一副侍从应有的恭敬模样。
      “崇之,你也不曾归家?”孟琅书似乎全然未曾注意到流徽方才散漫的姿态,只是在片刻的讶异过后,复又笑道,“正巧,官厨虽是无人值守,却也留了些许食材。今日的午膳与晚膳,我们倒是无需再各自回府开伙了。”
      流徽不动声色地向着苏敬则挪了一步,低声道:“……公子,你该不会也是打了这等省事的主意吧?”
      苏敬则似笑非笑地暗暗瞥了他一眼,而后抬眸看向了孟琅书,亦是微笑道:“如此甚好,官厨的水引馎饦素来风味甚佳。”
      “原来崇之也喜好这一道菜。”孟琅书言语之间已然步入书房内,亦是向着流徽颔首致意,“二位也算是与我一般客居异乡,这等佳节留于宅中反倒是更冷清了些——我向来是耐不住清净的人,但愿二位不会觉得叨扰。”
      “自然不会。”苏敬则不紧不慢地收起了案桌之上的卷宗,起身笑道,“难得在此异乡遇见故交,岂敢说‘叨扰’?”
      流徽见得苏敬则应声,亦是轻松地点了点头,碍于毕竟与孟琅书不相熟,便也不再开口多言。
      而恰是在此时,门外复又有熟稔的声音笑道:“我还奇怪为何二位的宅邸皆是无人,原是在此地‘夙夜为公’呢。”
      “鉴明,你又在胡乱调笑。”苏敬则立时认出了来人,“今日怎么得了空专程来寻我们?”
      “洛都那边有了新消息,我瞧着不太寻常,便来知会你们。”提及来意,秦镜却是正了正神色,低声道,“成都王败逃,如今东海王已携十万郡国兵力与五万高车步骑兵入主洛都。”
      苏敬则也难免惊了惊:“消息是否可靠?”
      秦镜默然颔首,良久又解释道:“毕竟秦家……消息灵便。”
      “殿下当真是糊涂。”孟琅书蹙眉长叹,半晌方才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黄头索虏既入洛都,难保日后生出更大的野心。”
      “以胡人编入军队虽有旧例,如今终不可同日而语。”苏敬则摇了摇头,“中原一带的兵力因诸王纷争折损甚巨,如今正是疲敝空虚之时,高车人……岂会甘心臣服?”
      “但信中又言,高车步骑兵的首领,也就是那位质子近日上表请求北上归于敕勒川。”秦镜又道,“虽是临近年关难免思归,可我总觉得……不太寻常。”
      “鉴明,新兴郡士兵的操练,只怕不可放松。郡府这里,我与崇之亦会有所筹谋。”孟琅书思忖片刻,又与苏敬则交换了一翻眼色,终是颔首说道,“午后我会写信知会雁门郡,想必谢将军也会早做打算——只是别处,便难说了。”
      “其实雁门与新兴这两处防线能够有所准备便好,到时纵然有了万一,也不会立刻威胁到晋阳腹地。”秦镜说罢,便也当先轻松地笑了笑,“倒是我坏了这节庆气氛了——方才几位说到水引馎饦,不知午膳时可否添置一双碗筷呢?”
      “这有何难?”孟琅书素来好热闹,加之早已与秦镜相熟,此刻自然是来者不拒,“眼下时候不早,不如我们四人这便去后厨动手尝试一番?”
      “几位打算亲自动手么?这倒是新奇。”
      秦镜应声而笑,见得三人陆续走出了书房,便也颇为热络地谈论着近来军中的琐事,与他们一同往后厨踱步而去。
      ——
      今日的官厨之中自然也是无人主事,秦镜步入室内后只是略微展眼一望,便已是了然地行至柜架前,取出了储藏于缸中的水引馎饦。
      孟琅书见得他这般驾轻就熟的模样,已然笑道:“鉴明这算是……熟能生巧?”
      “二位若是在此处待得久了,自然也能记下——毕竟能省下好一笔俸禄呢。”
      秦镜一面调侃着取来水引时,那一边苏敬则与孟琅书已在别处零散地寻来了辅料与果蔬。流徽亦是熟练地在汤镬中加了清水,又为炉灶添上了柴火。
      “看来鉴明以往的日子还是颇有生趣的。”孟琅书笑答,转眼却已在汤水的辅料之上犯了难,“……说起来,应当先放哪些?”
      苏敬则此刻也是忍俊不禁,取过了辅料果蔬走向临近的灶台前:“还是由我来吧——果蔬若是与水引一同烹煮,口味便不佳了。”
      “原是如此……”孟琅书索性颇为自知地退了一步,仔细端详起来,“以往在府中倒是不曾留意过。”
      不多时汤镬之中的水引便已熟透,再捞出后淋上汤水,便可算一味别有意趣的并州膳食了。
      流徽自是将水引分入碗中,而后自取过一份,举步笑道:“几位慢聊,郡府的公事我原本便听不明白,反不如去前庭耳房守着。若有急事,也免得误了时辰。”
      苏敬则知道他素来是随性而为,便不做挽留,颔首应下。
      流徽走出官厨正门之时,三人亦是于屋内就近寻了空处入座用膳。
      秦镜端着碗筷闲然一坐:“崇之,你的这位家仆,还真是随性啊……”
      “倒也算不得是家仆。”苏敬则微笑着轻轻揭过了与流徽相关之事,转而道,“鉴明以往也爱来此用膳?军营与此地相去颇远。”
      “最初是被那些望族裨将暗地里编排得不耐,索性入城一避,而且那时候齐仲膺也是时不时偏要寻我的茬儿。”秦镜无所谓似的耸了耸肩,“一来二去,自然便成了官厨的常客。”
      孟琅书自然也少不得讥讽道:“亏得他们也算是郡中望族,却满心只有这点蝇头小利,真不知世家大族的教养都被丢去了哪儿。”
      “说是‘望族’,实不过是些占了田产横行当地的地主罢了。”苏敬则亦是哂笑,“若换做了京畿之地那些累世公卿的世家子弟,纵然见了鉴明势单力孤,也不会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一味排斥。”
      秦镜笑道:“说到底,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鼠目寸光之辈,我若当真与他们置了气,才是自降身份——若是定要说有什么不满,也该是为他们与羯人闹出的烦心事儿。”
      “羯人啊……”
      孟琅书幽幽一叹,几人亦是若有所思地各自沉默了片刻。
      “不论如何,羯人毕竟实力大损,于我们而言总归不算太糟。”末了仍是秦镜笑了笑,又寻了些轻松的话题谈论起来。
      只是他心下也十分明了:新兴郡纵然已无巨蠹,积攒多年的内忧外患也不过只是暂得缓解,此间丝丝缕缕的异样痕迹,更昭示着这一次动乱的不寻常。
      不知来年又会是何时,他们方才能如大雪时一般纵歌欢饮呢?
      ——
      初,东海王表高车质子姜昀为冠军将军,监五部军事,使将兵在邺。昀骁勇绝人,博涉经史,善属文,弯弓三百斤;弱冠游京师,名士莫不与交。
      及长沙王、成都王并范阳王攻伐于京畿,昀乃说东海王曰:“今三王跋扈,众十余万,恐非宿卫及近郡士众所能御也,请为殿下还说高车诸部以赴国难。愿殿下抚勉士众,靖以镇之,三竖之首,可指日而悬也。”东海王悦,拜昀为高车右谷蠡王、参丞相军事。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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