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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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九、何当载酒


      待得云中乱象砥定,郡府诸事皆归于正轨之时,北地十一月的朔风已然又一次挟着风雪洋洋洒洒地行过了新兴郡,直向南方而去。而谢徵正式率军向北移防的日子,也便一天天地近了。
      这一日正值大雪节气,云层间时隐时现的日光将夤夜的积雪映照得晶莹如玉。秦镜引着营中士兵次第自校场收队归来后,乘着后厨尚未备好午膳之时,便与一干相熟的将士盘坐于帐中,各自漫天漫地地闲谈着近日的逸闻趣事。
      秦镜自去取了一碗榛子与众人分食,一面听过他们对近日诸事的随意评点,一面笑道:“近来的确是多事之秋,好在如今可算是勉强平息了,我们也总算能好好歇息一段时日。”
      一名牙门将便也当先拈过一颗落榛子附和道:“正是了,他们那些个官老爷引狼入室斗得不亦乐乎,说到底苦的还是我们。”
      “不过我倒是听说,那些羯人这一次大多折在了林家的手上,也算是件喜事儿了。”
      “以往怎么没发现,林家的部曲竟然如此强劲?我原以为他们比齐家、卢家都要差上许多呢……”
      “这怎么好说,此一时彼一时嘛!若是连我们都能提早知道这些,他们怕也别想坐收渔利了。”
      “就是……”
      “我看未必,也说不准是林家傍上了什么大官……”
      秦镜原本正嗑着落花榛子兴致地听着他们胡侃,此刻亦是应声道:“林家惯爱做些小动作,此番手笔倒确实令人惊讶——不过他既是不比另外两位居心险恶,我们自然也不好再做些什么。”
      “不谈这些了,明日是轮到哪几位休沐?难得军中无事,不妨一同入城走走。”
      牙门将的提议立时便引得他人附和起来,纷纷盘算起了自己的休沐日,争论着城中哪一处市集近来又添了有趣的店家。
      也正是在此时,有一名士兵撩开了帐门的帘幕,依例行礼后步入帐中:“秦都尉,有您的请柬。”
      在四下将士难免艳羡的目光之中,秦镜自是略显疑惑地偏了偏头,而后起身迎上前来,接过了士兵递来的那一封薄薄信封。
      ——
      信封所用的是再寻常不过的黄麻纸,其上飞扬的墨迹尚余几分湿润。
      苏敬则亦是接过信封垂眸端详了片刻,而后抬眼谢过了代为送达请柬的属官:“多谢,只是不知官署之中可还有他人收到了请柬?”
      “那人送来了两份请柬,嘱咐下官一份交与孟郡守,一份交与您。”
      “如此么……你且去忙吧。”
      “是,下官告退。”
      待得那名属官离开后,他方才沉吟着取出了其中素白的信笺。
      “吾与舍妹今将远行,昨日方自斗酒,正叹雪中无事。忆窗外有青梅一株,夏时梅子累累,舍妹遂以之入酒深埋,今正堪与诸君一论当世也。相去咫尺,幸着屐过我为望。谢徵再拜。”
      苏敬则的目光不觉于“今将远行”四字之上顿了一瞬,而后他不着痕迹地轻叹一声,便就此将请柬收起,只待今日散值后再前往谢府赴约。
      ——
      孟琅书将谢徵的请柬端正地置于一旁后,重又提笔续写起了方才未竟的奏疏。
      “臣以顽蔽,志望有限,因缘际会,遂忝过任。并州道险山峻,胡寇塞路,臣辄以少击众,冒险而进,顿伏艰危,方达云中……”
      孟琅书不免又是忆起来路之上的所见所闻——沿途招募部众实为无奈之举,上党一带流寇肆虐,若仅以仆从随行,只怕不过两三日便要做了道旁枯骨。他执笔蘸了蘸砚台之上的墨水,复而写道:
      “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及其在者,鬻卖妻子,生相捐弃,死亡委危,白骨横野。复有群胡数万,周币四山,动足遇掠,开目睹寇……”
      “晋阳、雁门,此二道乃并州之险,数人当路,则百夫不敢进。新兴居于其间,亦不可为穷城。然臣今视云中黔首不得薪采,耕牛既尽,又乏田器。以臣愚短,当此至难,忧如循环,不遑寝食……”[1]
      孟琅书的走笔不由得再次顿了顿,他轻轻搁下狼毫,抬手扶了扶额头,长叹过后,方才又续写道:
      “臣伏思并州虽云边朔,实迩皇畿,南通河内,东边司冀,北捍殊俗,西御强虏,是劲弓良马勇士精锐之所出也。今上尚书,请此州谷五百万斛,绢五百万匹,帛五百万斤。愿陛下时出臣表,速见听处。”
      孟琅书末了又题上落款,神色终是略微放松了些许,就此搁笔静待墨迹晾干。
      如今失窃的米粮尚未尽数追回,他也并不敢妄自去赌四方胡人流寇不再生事,便唯有寄希望于成都王或是东海王对并州局势尚存警惕之心,拨出些许钱粮赈济并州。
      他拢着双手轻轻呵气,只觉如今北地的严寒犹胜于洛都的腊月。
      轩窗之外有薄如蝉翼的阳光斜洒入书房之内,于案桌上的累累公文之间投下明灭变幻的光斑,随着日色缓缓曳动着东移。
      ——
      日近西斜之时,秦镜便已安顿过营中诸事,入城经由西市往谢府而去。
      因着近来云中尚算安宁,今日的西市亦是人潮熙攘。秦镜行于其间,暗忖此时天色尚早,其余来客想必尚未散值,便也免不了东张西望地凑一番四下里的热闹。
      彼时街市两旁商贾辐辏,往来宾客盈然不绝,展眼处俱是一片喧嚷纷繁之景。远处有青灰色的飞鸟如墨渍一般缀于骈阗的屋脊之上,凛风一拂,便掠过人潮振翅而去。
      秦镜且行且停地游过半晌,循着一阵遥遥隐现的鼓乐之声抬眼之时,却正见孟琅书立于一处器乐铺子内。他此前虽只与对方于公务上有过数次交集,却也颇有几分投缘之意。眼下秦镜暗自忖度了片刻,料得孟琅书或许应是同样得了谢徵的邀约,便索性举步向着那处铺子而去。
      而此刻西市长街的前方,萧望之亦是随着林崎引领,意兴悠哉地逛着市集。
      “北疆风物果真殊异于中原。”萧望之难掩好奇地观察着往来的商贾与百姓,言语之间亦是少见地带了些许纯粹的新奇之意,“原以为经此一乱云中难免显出凋敝之象,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百年以来。云中皆是并州仅次于晋阳的富饶灵秀之地。何况这等乱子,以往也并非没有前例,郡府处置起来,自然也算得心应手。”林崎抱着剑微微回首,轻车熟路地向他介绍了着,“君侯若有何喜爱之物,倒也正可购置一二。”
      “罢了,林家如今虽在此安居,我却是没有久留长住的缘由。”萧望之摆了摆手,一面踱步前行一面复又对林崎笑道,“过几日便要启程返回乐平郡,修远倒是有闲心,不去与家人团聚一番,反是来陪我逛集市了。”
      林崎自是摇了摇头:“我留于绣衣使与君侯府上的时日,早已比留于族中的时日还长了。何况新兴、乐平二郡相去不远,日后也自有许多机会。”
      “二郡虽相去不远,日后之事却是难测——并州危局你亦是明了,来日若是……”萧望之顿了顿,终是隐去了对于时局的猜测,只道,“或许我将继续东行以觅良机,而你……”
      “自然是随君侯同去了。”林崎答得自然,“昔年河间王于我父子有知遇之恩,君侯多年来亦待我不薄。”
      萧望之亦是轻轻地笑了一声:“的确,我亦从未将修远仅仅视作寻常门客……”
      四下里行人熙攘,二人一路闲谈前行,而此刻萧望之恰是与秦镜一瞬擦肩。
      其时日光出云而来,吝啬地撒下几缕暖芒。悠长的风声自北面轻吟踏歌穿街过巷,拂动一地碎冰残雪,如美人的薄雾轻纱一霎因风扬起。
      秦镜的脚步蓦地一顿,四下车马行人如水如龙流淌不息,而他独觉出那猝然生出的异样危机感,不自觉地微微回首。
      萧望之亦是莫名地心下一凛,倏忽间驻足回身。
      二人的目光于纷繁人潮中无意识地交汇了一瞬。
      “……君侯?”林崎自是不解,停下步子试探道,“可有异常?”
      “无事,大约是我多疑了。”萧望之转眼已是神色如常地重又回过神微笑着,拉着林崎的衣袖仍旧向前方去了,“走吧。”
      秦镜亦是半晌不曾寻得那稍纵即逝的异样所在,展眼又见四下里行客如常,末了也唯有按下不表回首前行,步入了那一间器乐铺子之中。
      “原来这便是羯鼓么……先前在洛都时只是有所听闻,想不到此处已然风行许久。”此刻孟琅书正专心打量着陈列于一旁的羯鼓,半晌后向那店家付清了钱款,道,“便是它了。”
      店家应声而去之时,秦镜正将方才那一番话听得明白,因而上前笑着调侃了一句:“阁下的这般风雅之好,倒是与传闻之中颇有些不同。”
      说罢,他见得对方循声望来,便正了正神色,打算依例行礼。
      “鉴明?”孟琅书急急抬手阻止了他行礼的动作,亦是低声笑道,“我原本便是乘着午后官署中无事前来走一走,你这一行礼,岂非闹得人尽皆知了?”
      “岂敢岂敢,只是不曾想玄章与我一样是偷闲而来。”秦镜眸光一转,已然从容地改了称呼,“今日正欲前往谢府赴约,行经此处见天色尚早,便想四处走走。”
      “那却是巧了,到时你我不妨同去。”
      “却之不恭。”秦镜这才转眼看向了一旁的羯鼓,又道,“原来玄章喜爱这些?”
      “毕竟洛都并无此物,见笑。”孟琅书笑了笑,“方才大致看过了店家的演奏之法,正可用以送别。”
      “还真是……颇为别具一格的想法。”秦镜思忖片刻,颔首道,“不过知陵兄生性豪爽,大约也正合他的心意。”
      “正是此理。”孟琅书见得店家已着人将那一面羯鼓收起,遂转而说道,“我已托店家将羯鼓送去,眼下赴约时辰将近,你我也不妨动身。”
      秦镜颔首称是,二人便寒暄着先后走出铺子,一面闲谈近日之事,一面迎着半隐于云后的日光,向谢府而去。
      ——
      薄如蝉翼的夕色疏疏落落地倾洒于道旁的积雪之上,折出细碎的明光。
      苏敬则于沉思之间微一抬眼,正瞥见谢府的正门已在近前。他略微加快了步子,自袖中取出了名帖请柬,递与其中一名守门的仆役。
      那仆役验过名帖无误后,便也礼节性地略退一步,待得另一名仆役打开正门,又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只是苏敬则还不及举步,便已听得身侧长街之上有人朗声笑道:“何妨稍待片刻,与我等同去拜谒?”
      他自是认出了来者的声线,应声驻足侧目看了过去,见得秦镜与孟琅书自人声稀落的长街之上缓步前来,而前者抬臂挥了挥手,正向他快意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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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信件内容参考自《晋书·刘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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