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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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六十三、煎水作冰


      入夜后朔风渐定、云翳蔽月,唯余漫天的雪寂静而落,秣陵城外的天地山川间皆是一片深沉的混沌,茫茫如洪荒初辟。
      “谢将军,事已办妥。”
      谢迁抖落锋刃上的血珠收刀入鞘,侧身时正见军中的一名裨将领着士兵趋步踏雪走来,而在这一行人的身后,石头城的城墙之上正有烈烈的火光冲天而起。
      他便也微微颔首:“有劳诸位。”
      随行而来的另一名将领亦是开口:“如今石头城中粮草已毁、人心惶惶,丹阳尹无余力固守,方才已遣使者与末将接洽,请求出城归降。”
      “……好。”谢迁默然片刻,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声,摒退了身侧的将士,“领他过来吧,便说我有意与他单独见一见。”
      “是。”
      谢迁驻足望着这一行人领命而去,末了也只是跨步越过了道旁枕藉的尸体,倚着倾颓的高墙,借着石头城上的火光,兀自远眺着当空乱舞的夜雪。
      不过多时,身侧便再度有错杂的脚步声响起。
      谢迁循声侧目,正见傅贤在几名裨将的引领之下趋步而来。他在望见谢迁的身影后,亦是略微顿了顿足,方才信步上前与他见礼:“……谢将军。”
      “幸会。”谢迁极轻地一颔首,虽仍旧礼貌地微笑着,眉眼间的神色却仍旧是淡漠。
      而傅贤在望见谢迁身后枕藉倒伏的尸体过后,却是当先微微变了神色,言辞间显出了几分急切之意:“……谢将军,您派来的人允诺过,倘若我愿意归降,便就此放过北地傅氏的族人。难道先前的一切,还不足以令你泄愤么?”
      谢迁不觉挑了挑眉,兀自以指尖轻轻敲了敲刀柄:“丹阳尹莫要忘了,您是在以公忠体国之名,行门户私计之事。至于这些……他们丧命之时,您可还不曾归降,若要怪罪,也唯有怪您瞻前顾后,错失良机。”
      傅贤一时不答,暗自平复了一番焦灼的心绪,继而恢复了一贯的从容:“谢将军,我也知会稽王并非令主,此前假意应下他的招揽不过是无奈权宜之计。彼时诸方各有筹谋,谢氏又拥精兵驻于都城之侧,自是难免令朝中王公生出疑虑。我本是奉命前去探明玄朔军的态度,不曾想竟生出了这样的意外。今夜来此,也是为了请谢将军看在恩怨相抵的份上,冰释前嫌、一同对敌。”
      “呵……”谢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傅贤见状摇了摇头,又以一副颇为忧虑的语调劝道:“如今并非清算私怨之时,你我皆不过受制于乱臣,倘若着眼于此徒然内耗,不知称心如意的当是何人?不知又置京畿百姓、军中将士于何处?”
      谢迁仍是不置可否地微笑着,却是移开了审视的目光,转而眺望着远处的石头城,语调依旧可算是平静:“丹阳尹总是在意这等虚无缥缈之事,便不担心入局太深,连已有的筹码也保不住么?也罢,营中余下的傅氏子弟,丹阳尹自可带走——将人都领过来吧。”
      “是!”
      傅贤一时拿不定他究竟作何打算,唯有暗自提起几分警惕之心,侧首看向了那一行士兵离去的方位。
      不过多时,士兵们便“护送”着十余名北地傅氏的年轻族人折返至此,恭敬地向谢迁行了一礼。
      傅贤面上却是并未流露出太多轻松之色:“那么,谢将军的条件又是什么?”
      “丹阳尹聪慧,难怪能够在秣陵各方的博弈之中自寻一处落脚之所。”谢迁微笑着,待数名亲信不动声色地回到傅贤身后时,方才向着那一行士兵轻轻一颔首。
      下一瞬,刀光倏忽而起,一名傅氏子弟的头颅在瞬息迸溅的殷红里滚落雪地。
      “谢迁!你究竟想做什么?”在一片忧惧的惊呼声中,傅贤眉头紧锁,顾不得身侧的亲信已快步上前钳制住自己,只是冷冷地盯着对面之人,“不问青红皂白谋害无辜,这便是谢氏的立身之道?你即便不惜他人性命,也总该想一想,北地傅氏当真担得起始作俑者的身份么?”
      谢迁笑意转冷,即便听得“始作俑者”四字也未有半分迟疑,手中的长刀已在此刻抵上了傅贤的脖颈:“丹阳尹,如你所言,你听命于会稽王的确不过是权宜之计,而陈太后看中你的,也正是这一点。夜袭玄朔军嫁祸会稽王、挑动谢氏与会稽王相争,再借顾太宰之死与大行皇帝遗诏名正言顺地调颍川陈氏兵马清君侧——自始至终,你们北地傅氏既是会稽王同党又与谢氏结下血仇,她有什么保全的必要?”
      傅贤未曾料到他早已将台城的谋划猜出了十之七八,一时唯有愕然沉默。
      而那一边,又一名傅氏子弟的头颅被长刀利落地斩下。
      谢迁在言语之间已徐徐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刀锋在傅贤的肩颈之上划出一道逐渐加深的血痕:“于我而言,也是一样——丹阳尹所知道的并不比我更多,那么,我又有什么放过北地傅氏的必要?”
      “……不,你只是为了他一人而已。”
      “如何猜测自然随你高兴,我不在意死人的看法——丹阳尹,睁大眼睛好好看一看吧,这一切都只是你应得的恶果。”
      谢迁极轻地嗤笑着,在他话音方落之时,联翩纷沓的刀光次第起落,刺目的血色纵横流淌,填平了雪地之上被战靴碾出的沟壑,汩汩地漫过傅贤的足边。
      “你这个……”
      “哧”!
      最后一道锋芒于傅贤的颈边绽开。
      谢迁颇有些轻蔑地笑了一声,不疾不徐地收刀入鞘,不再看委顿于地的尸体,侧目迎上了几名快步赶来的副将,正色道:“有劳诸位尽快联络顾氏、盯住芳林苑。我已向城南的几位将军交代过应对之法,届时配合他们伺机而动便可。若当真能够顺利翦除会稽王党羽,切莫在此逗留过久,当退避江北,以观荆州动向。”
      其中一名将领立时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寻常处:“谢将军可是另有打算?”
      谢迁不置可否:“荀氏动向如何?”
      “荀将军已领兵驻守于台城以北的秣陵湖西岸,暂且未有进一步的动作。此外……”那名将领思忖了片刻,又道,“台城左近战事渐歇,顾御史似是动身折返,或许有意与太后商议政事。”
      “也算意料之中。”谢迁轻轻一颔首,继而又向几人笑了笑,语调却又温和了几分,“有些事师出无名,自然也不必连累诸位一同涉险。知玄既然承诺了随后便到,想来不会失约,若诸事有变,你们只管听他调动。”
      那名将领立时明白过来,忙拱手道:“玄朔军中多有谢氏子弟,将军以为,我等如何能够置身事外,又如何甘愿置身事外?”
      另一人亦是附和:“正是。若您所谋之事关乎……谢小将军,末将身为谢氏子弟,岂有作壁上观之理?”
      几人先后明白过来,言辞之间一时俱有不平之意。
      “诸位的心意我自然明白,但此处的战局还需仔细应对。若当下谢氏交战不利,日后便无转圜之地了。”谢迁却只是极轻地叹息了一声,见几人闻言皆是默然沉思,便笑着向他们摆了摆手,转过身迎上了寒夜中无边的风雪,“不必担忧,我们来日再会。”
      ——
      长风止歇,雪夜无声,运渎的河水静默向北流淌。
      石头城与军营都已远远地落在了身后,与秣陵城的灯火化作星星点点的一道微光缀在天际,在这片殷红的夜色雪光之下,有如游弋的鬼火。
      行过一处窄桥时,谢迁在雪中短暂地驻了足,抬眼时已可遥遥望见同泰寺前荀氏军营的灯火。而同泰寺飞梁跨阁、绣柱金铺,于高风永夜之中依旧宝铎和鸣,声闻十余里。
      积雪没过他的长靴,而雪片亦纷扬着融在他的眉间与襟袖。
      那分明是彻骨的湿冷,他却又恍然不觉,甚或从中捕捉到了几分如真似幻的温暖,令他不免忆起少年时越地的江上细雪,忆起昔日里北山的血色兵戈。
      谢迁抬起手来,缓缓地抚过桥畔的石栏,没入其上寒凉松软的积雪之中。于是这一片雪也在他的掌心渐渐化作寒水,载着这一瞬的千般思绪、万般落寞,无可挽回地潺潺流去。
      他终归也只是驻足了片刻,便兀自嗤笑一声按住腰间的佩刀,在纷落的大雪中仍旧向北而去。
      身后的雪好似也永不停息的落着,将那片浅浅融开的痕迹一层层覆盖,再无可寻之处。
      ——
      台城以北,同泰寺前,雪势依旧不减。
      巡夜的士兵为辕门前的炬火又添了松明,借着雪中明灭摇曳的火光一抬眼,便望见了营外雪原之上缓步行近的来客。
      他旋即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谢将军?您这是为何……”
      “此番来访的确是唐突了些,只是事涉战局,不得不深夜叨扰。”谢迁礼貌地向他笑了笑,言辞之间颇有几分歉意,“不知可否代为通传?”
      因双方将士早在玄朔军中相熟,那名士兵便也不疑有他,忙应声行礼:“这自然不在话下,谢将军稍待。”
      他举步跑向营中,未过多时,便已折返而出,向谢迁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有劳。”
      谢迁便也微笑颔首,不紧不慢地步入营中,好似并不十分在意身侧几名随行而来的营中士兵,径自向主帐走去。
      行至此处,只需微微抬眼,便可望见同泰寺檐宇间的宝盖金铃。谢迁在步入主帐前亦不免顿了顿脚步,侧耳听着霰雪中那响出天外的琤琮声。
      “不知是何事惊动谢将军深夜来访?”
      谢迁倏然回神,循声望向了主帐之内,微笑着一颔首:“荀将军,石头城中的叛军已然伏诛,晚辈是为此后的破局之法而来。”
      “石头城素为坚城壁垒,想不到谢将军顷刻便能取之。”荀峤闻言含笑起身,却仍是立在帐中的案桌之后,与他遥遥相对,“谢将军孤身前来,想必也是关乎战局机密,不妨入帐详谈。”
      “是。”
      谢迁应声举步,却是在下一瞬点足掠身引刀出鞘,这一刀无声无息,快捷如流光飞电,一刹那间便已直取荀峤面门。
      荀峤亦好似早已有了预料,他旋即侧身避过锋刃,反手抽刀格挡:“谢将军,这可不是‘详谈’的阵仗。”
      谢迁顺势点足旋身,刀光夭矫间鬼魅似的绕至荀峤身后:“方才护送晚辈入营的那几位皆是有备而来,荀将军对于这几日以来的所作所为,当真是问心无愧么?”
      他说话间眸光一瞥,已见帐门内外与左右屏风后均有手执刀盾的士兵匆匆现出身形,同声呼喝着,快步围拢而来。
      他不由得轻轻蹙了蹙眉。
      荀峤便也乘着他分心的瞬间一转身形,另一手猛击刀刃震开谢迁的力道,而后快步后撤退入围拢而来的伏兵之间,冷声斥责道:
      “谢怀真,傅贤此番用兵是受会稽王指使,你不去芳林苑中寻仇,偏要来此处无理取闹?”
      周遭士兵闻声大吼着趋步合围,举起盾牌侧滚挥刀,数十柄长刀同时挥向了谢迁的双腿,瞬息间几乎已无落脚之隙。
      谢迁眼见几柄长刀的寒芒已向自己脚下汇聚,却是并未立即拔地跃起。他当先将环首刀绕身挥舞,以巧力瞬间折断了两三柄长刀的刀锋。借着这片刻的喘息之机,他一脚踩住身后偷袭的一柄长刀,避开了其余几人的攻势。
      士兵们一击失手便再次持盾挥刀,而谢迁已然旋身而起,将长刀挥舞成圆。刀锋旋转的呼啸声忽地变化,刀光化作一道雪色斜飞而起,将身前的一张方盾从中间直直斩断。
      不待那些士兵再次发起攻势,谢迁再次纵身跃起,双脚踏在了又一张方盾上。举着方盾的士兵被他的力道压制,还不及动手应对,谢迁便已双手握住刀柄,全力斩向方盾的中央。
      那名士兵在刀光中惊呼了一声,谢迁跃身挥刀,借力将那破裂的方盾掷了出去,砸上了另一名士兵的方盾,震得他后退一步,而方才那名士兵也早已被长刀刺穿了肩胛。
      在这一番交手之间,已又有几道寒芒如流光飞电般逼近而来。
      谢迁再次扬起了环首刀。
      他的刀锋在主帐浅淡摇曳的灯烛下闪耀如白虹,只一霎便飞掠而至,这刀光盖过了满室高烛与士兵们手中的寒芒,覆水倾盆一般兜头罩下。
      刀刃与血肉一触即分,激起血花绽放纷繁如锦,这一处血花刚刚怒放,那一处便又是利刃穿骨如星火骤灭,刹那又是一蓬艳丽的红。
      左右纷飞的血雨之间,帐中的书册案桌皆是一片狼藉。士兵们护着荀峤且战且退撤出的主帐,而谢迁亦是飞速掠身逼近,不留半分余地。
      甫一出主帐,四下便又有十余名士兵自后方围拢攻来。
      谢迁隔开身侧逼近的一柄刀锋,却又觉身后有凛凛杀意破空而来。电光石火间他唯有侧身抬起左手,狠狠捏断了偷袭者的刀尖,不顾手中汩汩流出的鲜血,又将那碎裂的刀尖反手一掷。
      另一名悄然提刀逼近的士兵立即在痛呼声中倒栽出去,膝盖上明晃晃插着那血色斑驳的刀尖。
      谢迁侧身一步避开攻势,足尖准确地踩上那半截断刀的刀柄一脚踢起,那断刀便旋转着飞了出去,恰恰撞上了又一名士兵的双手。
      余下的士兵们一时失了方才人多势众的底气,皆是犹豫着躲在方盾后方,踌躇不前。
      直到此时,谢迁方才暂且收刀,再次抬眼看向了荀峤,冷然的笑意中流露出几分轻蔑的意蕴:“好一个‘无理取闹’,荀将军难道以为,你派遣麾下将士乔装于江北百般阻挠,坐观秣陵乱局愈演愈烈,也可算是‘有理’么?”
      “南兖州兵马本当于青州边境应对外敌,无故南下,岂非异常?且本将前日里受台城诏令,防备南兖州兵马之异动,如此行事,岂非合乎情理?”
      “即便荀将军早已察觉,此番诏令另有隐情?还是说,荀将军自始至终,都是太后的拥趸?”
      “皇命不可违。”
      “荀将军执掌一州军事,荀氏于朝中亦不乏重臣,这所谓的‘不可违’,究竟是无能为力,还是无需节外生枝?”
      “……对于蒜山渡之事,本将也是始料未及。”
      谢迁偏了偏头,他在那一番交锋中的应对算不得十分周全,几道殷红已自额头与发间缓缓流淌而下,浸润过他的眉梢与眼角:“荀将军怎会想不明白,若非您在江北的这一番动作,傅贤不会在蒜山渡如此从容猖狂,会稽王更无从在台城之中屠戮重臣。你们当下固然是太后的肱股之臣,但待到颍川陈氏的兵马入京后,又会不会同会稽王的党羽一同被清算,用以平息谢氏的愤怒?”
      荀峤叹息一声,制止了周遭士兵进攻的动作,语调却依旧冷静:“但你并不是为了谈判而来,你只是希望北地傅氏、颍川荀氏,连同会稽王与太后,都为此付出代价而已。既如此,本将又何必再争辩是非曲直?”
      他这样说着,已抽出腰间的佩刀缓步上前:“你……或者说你们几位,都太过年轻也太过顺遂了,不会明白事无万全,唯有妥协取舍——来吧,尽早分一个高下,亦或是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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