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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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四十九、潜滋暗长


      嘉安六年九月初,诸将俱已整装离京移镇州郡,秣陵城内外便也渐渐恢复了数年前战事未起时的平静模样。
      一场秋雨过后,便是晴空霁朗,连带着天际的几缕流云也被洗涤得清亮澄净,有如雪缎。苏韫之撩开车窗帘幔的一角时,正可望见秦淮水于青瓦白墙间绵延着一带青碧,在隐隐的丝竹声中,将两岸流火般的枫红静谧地映照其中。
      她就这样默然地打量着枫红水碧间的行客商贾、雅阁酒肆,而车舆的轮毂声由急转缓,最终在一处清幽的街巷之中渐渐停止。苏韫之不待侍女拂帘,便已提着裙裾轻盈地跃下了车,倒是令将将在府门外递上名帖的陆希声略微讶异地偏了偏头,看了过来。
      门前的家仆亦是略微惊了惊,随即行礼道:“……苏小姐,原来您也来了。君侯如今尚在中书省内,二位先行入府歇歇脚吧。”
      “如此,有劳。”陆希声得体地一回礼,跟上了家仆的脚步,却又在跨入府门后微微侧目,看向了苏韫之,低声道,“苏小姐的名号,倒是比名帖管用多了。”
      “这是自然,做了这么多年兄妹,他还能不明白我向来没什么坏心思么?”
      陆希声忍俊不禁,心下虽是想到了些什么,但终究不曾多问。
      苏韫之却好似已明白了他的心中所想,四望一番见园中暂且并无他人,便又低声道:“我知道你在好奇什么。真是的,我不爱插手这些麻烦,可不意味着我当真一无所知呀……”
      “是么?那先前你与部曲兵力赶来新安时……”
      苏韫之抿了抿唇,笑道:“陆岐山,你若是当真不明白,那时为何便会欣然接受?今日与我同来侯府,难道不也是早已有了决断?你知我知的事情,若是挑在了明处,可就扫兴了。”
      “……我想问的并非此事。”
      苏韫之略有些疑惑地侧目打量着他,见他已移开了目光望向园中的山石翠竹,蓦地便已明白了十之七八,不觉又是调侃道:“往年我在清溟观小住时,时不时也会远远见到些请愿的世家男女。真是奇了,你这模样,怎么反倒有些像……”
      “二位好兴致。”
      陆希声如蒙大赦般地循声回首,施施然行礼:“君侯。”
      苏韫之倒是毫不顾忌地笑着迎了上去:“兄长。”
      苏敬则微笑着向她一颔首,而后却是若有所思地望向了陆希声:“岐山今日如此客套,想必是有要事相谈。”
      “算不得要事。”陆希声轻叹一声,却也并不深言,只是说道,“苏小姐猜得到,君侯想必更是早已看得明白。下官在此,代新安郡谢过山阴苏氏先前襄助。”
      苏敬则从容地微笑着,引二人步入书房之中,施施然道:“分内之事。朝廷既已提携了岐山做新安郡的郡守,三日后的朝会,你可莫要误了时辰。”
      “自然。”
      苏韫之自是对这等着意客套的言语不甚在意,又见此处并无外人,言辞便更为随性了些:“兄长如此安排,想必日后另有打算。我见这秣陵城中尚算安宁,却不知兄长是听见了什么风声?”
      “州郡将领的调动足以令人警惕,更何况,陛下近来以太庙告祭为由,召了几位声名尚可的兄弟入京。”
      二人一时皆是了然地沉默下来,同时想到了先前卫琰曾染上时疫的传闻。
      片刻的停顿过后,苏敬则再次抬眸看向陆希声,笑意温和如常:“事已至此,岐山想必也有意与我再谈一谈了,不是么?”
      他话音落下之时,窗牖之外恰有秋风一瞬穿庭,惊起落叶飞旋。
      ——
      零星的枯叶乘着秋风,簌簌地拂过了御街之上的砖石。
      顾荣缓步走出朱明门,抬眼远眺着宽阔整肃的朱雀街,好似已望见了朱雀浮航之上往来的车马行人:“今年的秋天,气候倒是比以往温暖了许多。宸晏,你不是打算去寻遂安侯么?”
      “方才听中书舍人们说,他先一步回了乌衣巷。既是恰巧错过,又无要事,便来日再去拜访吧。”顾宸晏微笑着应答了一声,而后顺势问道,“爷爷今日也打算寻他?您……在担心什么?”
      “数年前老夫曾恰巧与他闲聊过一二,如今想再听一听他的回答——或许,他也好奇老夫的想法。”
      顾宸晏一时不解,微微蹙眉思忖了片刻也不得其解,索性也不在纠结于这等微末之事,转而征询道:“爷爷,先前海寇逼近秣陵时,百官之中的流言甚嚣尘上,如今……当真不愿再继续深究下去?”
      “朝局变动良多,如今与其说‘不愿’,倒不如说,是投鼠忌器。”
      “我只是担心,那时的自谋退路之人、一心玉石俱焚之人,是否会在来日成为大宁的隐患。”顾宸晏轻叹一声,旋即又道,“不过,您的担忧我也明白。何况我那时替慕容先生追查弹劾,虽只是处理了些小喽啰,到底仍留了些口供。此事……暂且再缓一缓吧。”
      “嗯,只是小心些,莫要令幕后之人察觉到你手中握有把柄。”
      “是。”
      顾荣微微颔首,良久,却又喟叹道:“宸晏……如今老夫心下的担忧,你应当也有体会。自太后退隐以来,陛下于朝政之上多问计于南郡公与顾氏。然而南郡公有徐州部曲护卫傍身,顾氏所有的,不过清流诤臣的声名而已。外人皆道天子春秋鼎盛、潜谋善断,虽享国日浅而规模弘远,谁又曾知晓,陛下染上疫病时……当真是凶险,便是到了如今,有些事,也是难说。”
      顾宸晏心下暗惊:“难道陛下近来诏先帝子嗣入京告祭,其实是……”
      “不错。”
      “那时我并未听闻其中凶险。”
      “这是自然,陛下那时……连长公主也瞒着呢。”顾荣幽幽慨叹了一句,转而道,“一旦台城有变,不知明里暗里多少人会当先盯上顾氏。”
      “但天下士林桢干的目光也同样落在顾氏之上,即便有觊觎之人,也不至猝然冒进——这便足以留给我们应对的时机了。”顾宸晏斟酌片刻,又道,“如今手握兵权的各方将领自是乐得静观其变,何况他们移镇在外,即便有心,也未必能够及时回援。倘若您有意,倒不妨由我去探一探京畿一带几位将领的口风。”
      “京畿一带掌有兵权之人,也无非是会稽王殿下、丹阳尹傅贤,以及江北的荀、谢两位将军。”
      “会稽王殿下自是难以高攀,傅贤……他与顾氏交往甚少,且先前海寇作乱时的态度泰国激进,未必乐意插手此事。”顾宸晏叹道,“我择日借公务去一趟江北,先与谢知玄见一面吧。”
      “也好。”
      二人此时已出了宣阳门,顾荣徐徐颔首,见顾氏府中的马车已候在道旁,便也不再多言,与顾宸晏先后登上车舆,向顾府而去。
      而在宣阳门下,傅贤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辘辘远去的马车,而后向同行而出的荀越笑了笑,神色从容若无其事:“荀太傅方才所言,下官也的确忧心难止。此前朝中百官因昭国之威而上下一心,如今外患已除,又兼各位将军分驻州郡,一切的确难说。”
      荀越长叹一声:“正是此理,陛下的制衡虽可算是精妙,却也牵一发而动全身。文徽居丹阳尹之要职,想必也深有体悟。”
      “北地傅氏算不得望族,下官纵然心有所感,也难以改变什么——但荀氏毕竟不同。太傅出使晋阳、执掌宾客之仪,享誉朝野,荀将军有寿阳大捷在前,如今亦是驻守徐州要冲。以荀氏如今之位,想必能够看到比下官更为长远的利弊。”傅贤说到此处,施施然行礼道,“下官忝食君禄,常恨不能投效于家国,先前海寇进犯之时,亦未能有更多助力。荀太傅不必忧心,来日若朝廷有意,下官自不敢藏私。”
      “丹阳尹执掌京畿防卫,若是由军功显赫之家领职,纵不曾骄横擅权,也难免惹得猜疑。何况文徽又能有此拳拳之心,当是社稷之幸。”荀越听得他这番陈词,也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应了一声,转而不疾不徐地闲谈道,“南郡公虽是功劳卓著,却难得是高风亮节之人,他那时若是打定了把持朝纲、控扼荆扬之心,只怕又将生出不少争端。”
      傅贤亦不多言方才之事,话语间却似仍有几分忧虑之意:“大宁虽在寿阳一战破敌,可终归已经历了多番内耗,又兼有陛下与南郡公倾尽仓帑支持北伐,如今的朝廷,可是经不起太多倾轧争端的。南郡公是明理之人,但愿……其他人也是如此。”
      “如今当是休养生息之时,各方州牧将领若能各司其职,日后大宁未尝不能有北上之机。即便……”荀越顿了顿,略去了后半句不详之语,只是继续道,“也绝不可因循作误,治丝益棼。”
      “太傅所言极是,下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何敢有丝毫怠慢呢?”傅贤施施然一笑,而后抬眼望了望道旁的车舆,向荀越长揖道,“荀府的车马便在前方,下官也该去丹阳郡城中当值了——荀太傅,若有机会,来日再详谈吧。”
      荀越亦是从容地微笑道别:“如此,丹阳尹慢走。”
      这一日的朱雀街上依旧是车马往来、轮毂辘辘,轻柔的帘幔微微一扬,瞬息间便掩去了长街尽头细微迭起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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