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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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四十八、三弄惊嗟


      嘉安六年八月二十,诸将班师回京,卫琰于太极殿上召见百官,自寿阳至北伐的一众功臣皆各有封赏擢升。
      因坐镇调度及平定海寇之功,朝廷拜慕容临为征西大将军、大司马,开府仪同三司,册封南郡公,而统领淮南战局的卫景辉亦是徙封会稽王,增邑数千户。卫琰本有擢升苏敬则之意,只是中书省中监令俱在,便转而册之为遂安县侯,又加金紫光禄大夫之衔。
      又因白懿行辞谢封赏自请移镇蜀中,各州将领便也有了另一番调动——慕容临为暂避锋芒,交还徐州兵权移镇荆州,与荆州刺史桓佑共掌西藩军事;荀峤自玄朔军中分出,引亲兵转入徐州为州牧,而谢长缨擢为龙骧将军,仍领南兖州军事;卫景辉以宗室功臣之故领扬州军事,由豫州刺史陈却行江州牧职权。
      朝会过后便是君臣尽欢、共飨盛宴,席间钟磬和鸣、飞觞醉月,及至夜近三更之时,方才渐渐散去。
      群臣一去,偌大的台城便重又归于一片肃穆的沉寂,殿宇间的风声与宫人宿卫的脚步皆被萦回嵯峨的飞阁流丹悄然吞没,唯有极远处钟鼓楼上的钟声悠悠地弥散,到此留下一声寥廓浑厚的余音。
      卫琰立在太极殿的复道之中默然地远眺了片刻,却只是挥手摒退了自宫道中銮驾车舆旁迎上的宫人,转而信步向西堂走去。
      待行近西堂时,卫琰果真望见堂前有一人立于内侍之侧,似是略显窘迫地等待着什么。他思忖片刻后,便仍是从容不迫地缓步上前,笑道:“看来朕猜得不错,江公子果真会来此求见。”
      江怀沙讶异地循声抬了抬眼,又旋即恭敬地垂眸行礼:“……请陛下恕臣冒昧之罪。”
      “呵……何时辞谢官职,也可算得上是‘罪’了?”
      “……陛下明察。卫尉寺统领武库、金吾卫,又掌仪仗帐幕,臣自认无力胜任其中官职。”
      “朕可并未强求,你方才应当也听得出。”卫琰了然地笑了一声,却是侧身循着复道,向西面的神兽门走去,“江公子若有意辞官,随时便可成行。不过朕的建议是,若别处并无要事,不妨再等上数月。”
      江怀沙会意,立即垂眸趋步随行跟上:“陛下的意思是……”
      “待白将军在蜀中将一应事务安置妥当,江公子再动身西行时,不也能从容许多么?”这番话自然并非真意,只是卫琰也并不十分在意江怀沙是否看破,他略微顿了片刻,便转而问道,“依江公子所见,今日宫宴如何?比之洛都又如何?”
      江怀沙一时拿不准他的用意,唯有选择最为中庸的答复:“群贤毕至,丝竹盈耳,自是颇为盛大。至于洛都……臣那时可够不上列席其中。”
      卫琰复又笑道:“江公子心不在朝堂,说话却颇有那些朝臣的风范。”
      此刻二人与随行的数名侍卫已穿过了神兽门,宽阔的宫道旁,门下省与武库的官署静默伫立,在夜色之中如墨色的巨人,正悄然俯瞰着宫道中的行人与灯火。
      江怀沙料得卫琰并不喜欢这样的答复,一时却也并未辩解,只是恭敬地道了一声知罪,暗暗忖度着他此行的目的。
      卫琰却亦是径自笑着说了下去:“群贤虽至,可惜皆作愚者之戏,交锋筹谋俱在席外。他们逢迎得无趣,朕看他们逢迎,也是无趣。不过在江公子这样的局外人眼中,或许这也正是有趣之处?”
      江怀沙不免心下腹诽,明白卫琰这分明应是在试探自己对今日朝中各方的态度。于是在片刻的斟酌过后,他便索性转守为攻,道:“陛下是想让臣说实话?可惜实话总是不能如人愿。”
      “但说无妨。左右江公子腹诽的也是他们,与朕有什么关系?”
      江怀沙仍是免不了噎了噎,而后颇为诚恳地答道:“其实臣并无这样的闲心,只会期盼这场宴会早些结束罢了。”
      卫琰忍俊不禁,却也分明是领会到了他的言下之意:“江公子的回答还真是出人意料。朕倒是觉得,如今朝中皆是无趣之人,倘若又这样放你去了蜀中,日后岂非更为无趣?”
      江怀沙心下微微一动,隐约察觉到了几分不寻常:“陛下如此三令五申,臣若是再推拒,恐怕也是大不敬了。只是臣虽与遂安侯、顾御史同出于南泠,却属实并无那等治世之才,陛下或许会失望。”
      卫琰抬眸,眺望着夜色与灯火中华林苑的山与水:“身在高处,即便无从左右,亦可在风声草木之间,由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江公子既然仍有想要回护之人,不妨还是仔细考虑一番。”
      “……是。”江怀沙思及如今的兵权调动与近来朝中的传言,良久也唯有轻轻一叹,又道,“若是如此,陛下于此飘风骤雨之间,倒仍是颇有兴致。”
      卫琰不置可否:“过了天渊池便是清暑殿了,转道吧,去连玉堂。”
      “是。”江怀沙也不问更多,只是随着他的脚步转道而去。
      “太极殿中的大雅之乐虽是肃穆浑厚,却终归缺了几分生气。朕闲时常来此处,请太乐署奏时兴之曲。”卫琰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好似方才关乎朝局的寥寥数语皆非他所言,“听闻遂安侯在书院时便长于音律,却不知江公子如何?”
      江怀沙笑了笑,心下已不觉再次揣度起了对方的用意:“或许……略知一二吧。”
      卫琰于是在琴台前驻了足,笑问:“不知江公子喜欢近来的哪一支曲子?”
      江怀沙思虑既定,轻叹一声,抬手取过了一支玉笛:“夜色已深,太乐署想必早已散值。陛下若是不弃,臣便权且献丑了。”
      “好。”
      江怀沙得了他的应允,便横了玉笛缓缓吹响,笛声便如这秋夜月色之下的天渊池水一般,轻细幽寒地流淌而出,如烟如雾地于连玉堂中弥散。卫琰凝眸听了片刻,忽而淡淡地笑了起来。他以指尖轻轻敲了敲琴台,和着笛声悠悠道出了这一支曲子的唱词:“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江公子是在为谁而不平呢?”
      江怀沙放下玉笛,叹息道:“臣方才说,只会盼着这一场宴会早日落幕,眼下的回答,也是如旧。”
      “是么……”卫琰的笑意略微淡去了几分,却也并未流露出丝毫不悦,只是若有所思地侧目抬眸,望向景阳山之上的一轮弦月,“江公子的意思,朕明白了。呵……不必担忧,今夜之事,江公子只当是同辈之间的闲话吧。”
      “……是,今夜之事臣定然不会多言。”江怀沙愣了片刻,随即也释然似的笑了笑,行礼道,“夜色已深,臣若是在华林苑中再逗留下去,恐怕也惹人猜疑。”
      “也是。”卫琰颔首,转身唤来了随行的侍卫,“送江公子回府吧。”
      江怀沙亦是恭敬地行礼告退,仍旧随侍卫循着来时的宫道离开了华林苑。
      而卫琰挥手摒退了余下的侍卫,径自举步行至连玉堂外的廊下,再次凭阑仰望着中天之上的孤月。
      月色溶溶,水光粼粼,风声簌簌地穿过湖畔竹林,撩起了不远处芳香堂中的帘幔。
      枕月剪灭了堂中灯檠上的最后一点烛光,幽幽地叹了一声,转身走向了轩室深处。
      ——
      数日后,朝廷遣内侍赐下锦缎珍奇,又命中书省草拟大赦诏令,并令秣陵城中三日金吾不禁。于是京畿之地行客往来骈阗于市,待入夜时,楼台轩榭次第挑起灯火,片片地碎在秦淮河荡漾的碧波之中,宛若万千星子一瞬摇落人间。
      卫陵阳倚着雉堞,极目远眺宫墙外的街市巷陌:“这几日的秣陵倒是比以往新岁佳节时还要热闹许多,只可惜下一次再入台城,不知该是何时了。”
      卫琰闻声侧目,笑道:“堂姐若仍想留在秣陵,也并非难事。”
      卫陵阳笑着摇了摇头:“不过随口一言。南郡公移防荆州,临海长公主却留在秣陵台城,这落在朝臣与百姓眼中,可不成体统。即便不论体统,也难免令有心人怀疑,陛下是否与南郡公有了什么嫌隙。”
      卫琰默然片刻,方才笑答:“呵……我也不过是戏言。但有一句话却做不得假——堂姐若是有意,随时便可回到台城。”
      卫陵阳凝眸侧目,好似已然洞悉他心中的所思所想,再柔声开口应答之时,言辞之间便也添了几分渺远的怀想之意:“早在当年洛都倾覆时我便明白,高处不胜寒,其间朝生暮死、身不由己之处,更不足为他人所道。那时我唯有仓皇南渡保全性命,到得如今,总算能够略尽绵薄之力。此去荆州,无论是那里的局势还是君渊的动向,我都会继续替你留心。”
      卫琰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的确有一瞬的沉凝:“……劳堂姐费心。如今朝局改易,的确是不似往日一般易于应对了。说实话,前几日朝会上的调度已算是尽我所能。”
      卫陵阳思忖片刻,低声道:“我倒是未曾想到,君渊愿意退上一步奉还权力。如今他与叔父二人以战功分领荆扬,陈将军素来淡泊名利,又是太后亲族,居于江州斡旋两地亦是合适。即便这三方一时或有高下,也仍有江北的荀将军与谢将军平衡调和——明瑜想必是如此打算,只是我有些担心……这样的平衡是否有些脆弱?”
      “纵然脆弱,如今也别无他法。”卫琰垂眸轻叹,“叔父在寿阳之战过后,行事的确有章法了许多。无论谋事者是他抑或是他的谋士,若还能看透如今的局势,便不会冒然出手,平白授人以‘清君侧’之名号。”
      “但愿如此。”卫陵阳微笑着应声,心下却隐约想到了其中的变数,几番斟酌过后,仍是开口道,“明瑜,除此之外,你也……”
      “……我明白。”卫琰了然地接过了她略显犹疑的话语,从容地宽慰道,“时疫之事,令堂姐担忧了。如今太医署对此类疫病已有应对之策,尽管放心便是。”
      “我想说的也并非只是时疫。”
      “死生亦大矣,何况关乎朝局,我岂会大意?”卫琰含笑应声,只是并未道出他心中所想的后半句话——然而世间之事大多难以凭一人之力强求,如今也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卫陵阳略微抬了抬眼,借着台城上下明灭摇曳的宫灯炬火,眸色清明地打量着他说话时的神色,良久,方才喟叹道:“即便到了如今,这太极殿上的御座也并非任意宗室所能取代,若论法理正统,如今唯你一人。明瑜……千万保重。”
      “嗯。”卫琰轻轻地应了一声,复又转身眺望着台城内的殿宇宫阙,笑道,“堂姐不日便将离京,何必再多聊这些朝堂之事?随我去华林苑走走吧,日后……这等闲暇的时机,大约是更难得了。”
      “好,我也正想再试一试连玉堂中的那张七弦琴。”卫陵阳自是颔首应下,举步随着卫琰走下城墙,循着宫道向华林苑的山光水色而去。
      此刻,中天的弦月徐徐西沉,而星河流转、光华璀璨,好似正落于景阳山的亭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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