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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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三十三、风樯遥度


      九月二十七,当慕容临整合过江北防务,领其中调出的数千冗余步骑兵渡江回京时,江州便已传来了浔阳失陷、叛军进逼姑孰的战报。而与此同时递入秣陵的另一个消息,便是淮南前线局势胶着,昭国主力据守寿阳,令江北联军难有寸进。
      “桓将军仓促回援士卒疲敝,难以守住浔阳也是情有可原。”乘夜回到府中的慕容临借着烛火看过了亲信递来的战报后,只是侧目看向了一旁坐立不安的桓彦之,平和而从容地微笑道,“桓小公子放心,国难当前,朝中那些人不敢妄动。”
      桓彦之回过神来,忙颔首道:“……是,末将自然相信君侯会妥善处理。”
      慕容临旋即又向那名亲信吩咐道:“派斥候向前线传讯,命桓将军他们莫要徒然恋战,尽快沿水路退回秣陵合兵反击。”
      “是,属下这便去办。”
      亲信应声行礼退下,而慕容临这才再一次看向了桓彦之:“听闻九月初的朝会之上,陛下力排众议,先行调了些许三吴兵马回护秣陵?想来这其中,也有桓小公子的配合。”
      “彼时君侯身在江北,末将以为此法也并无不可,便擅自做了决定。”桓彦之思忖片刻,又道,“其间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君侯责罚。”
      “责罚?”慕容临含笑瞥了他一眼,语调之中未有半分异样,“我倒是以为如此甚好,难不成那满朝文武皆要因我一人而蹉跎要事?陛下本就是天下之主,能做这样的决断,我方才能够放心行事。”
      “幸而三吴诸郡的官员尚算明理,否则……便是个大麻烦了。”桓彦之摇了摇头,又道,“父亲在家书中提及,海寇此来有部众十余万,舟师楼船百里不绝,只怕这些兵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慕容临稍作思忖后,却是笑道:“我听说了他们在南康郡建造水师楼船的方法,果真颇为巧妙,难怪宣城文氏的人也未能探得其中详情。”
      桓彦之不得不叹了一声:“可如此一来,只怕朝中百官少不得要再生退却之意了。”
      “退却之意啊……”慕容临闲然一笑,当先起身,“算算时辰,眼下已是早朝的时候了。桓小公子不妨随我同去,今日便将这一条隐患彻底解决。”
      桓彦之愣了片刻,旋即起身跟上:“是。”
      ——
      卯时,百官在纷繁的礼节之中,随通事舍人鱼贯步入太极殿。他们皆以为今日也不过是又一场寻常的朝会,不曾想桓佑的战报已加急递入台城,于是殿中众人终归仍不可避免地回到了战局调度之上。
      丹阳尹傅贤率先进言道:“浔阳既失,便当令主力退守姑孰要塞。如今秣陵军备不足,总归……不可令叛军在此时兵临城下。”
      此言既出,立时便有数名丹阳郡城与秣陵城中的官员出言附和。桓修默然地听了片刻,是不无担忧地提出了异议:“若臣不曾算错,湘州调去救援的兵马也不过数万,如今又逢大军新败,便是退守姑孰,也未必能有奇效。倒不如合湘州援军与秣陵驻军,或可借城外各处堡垒,与叛军一战。”
      “桓尚书此言恐有不妥。”荀越轻叹一声,“叛军为水师,而秣陵居于江畔,除却石头城与白石垒外,几可谓无险可守。若再有叛军自新亭策应……一旦应对有失,只怕建武元年之乱顷刻便要重演,还请诸位慎重商讨战略。”
      朱明允斟酌良久,试探道:“若不能敌,或许也可暂且奉陛下与三台过江暂避,以图来日?”
      张鸣亦是附和:“三吴之地亦可作为暂避之所,我等当轴之家自当全力护卫。”
      这番话令出身吴越之地的官员们一时心思各异,不多时,便又陆续有一干人出言附和。
      卫琰端坐着并不开口,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殿中众人。
      顾宸晏当先执笏而出,微微蹙眉道:“臣以为如此不妥。若自台城迁往别处,其间变数颇多,未必便能够安然得至。纵然一路无碍,退往江北与三吴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请陛下三思。”
      傅贤亦是随即应声:“正是此理。若叛军之势不能止,臣等宁愿横尸庙门以身许国,亦不屑窜伏草间,苟求存活。”
      “天子尊驾,不可擅动。”顾荣在幽幽地道出这一句话后,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傅贤,然而也只不过一瞬,他便又若无其事地以目光扫向了他人,“兹事体大,还望诸位审慎待之。”
      朱明允轻叹一声:“顾太宰此言亦未免轻率,我等又岂不知此理?只是如今江南兵力不足,纵有固守之意,也难免以卵击石之果。”
      殿中众臣各执己见,或言死守无益,或言转进不利人心,一时相持不下。也正在此时,立于殿外的内侍忽地扬声传诵,语调之间难掩讶异与不安:“……临贺郡侯请见。”
      不少官员默然了片刻,而卫琰便在这片刻的默然中颔首:“请吧。”
      “如今重镇外倾,强寇内逼,人情危骇,正于这太极殿上可见一斑。”慕容临领着桓彦之趋步上殿,从容地环顾了一番殿中众人后,面上虽施施然笑着,言辞间却隐有不容置疑之意,“然而诸位可曾想过,人心不安已至于此,若一旦迁动,则势同匹夫,匹夫号令,何以威物?届时不待贼人兵临城下,便将自行土崩瓦解。如今兵士虽少,仍可聚于秣陵一战,若其克济,则臣主同休。”
      桓彦之乘隙向桓修递了一个安心的眼神,轻轻颔首。
      朱明允摇了摇头:“此战胜机渺茫,临贺郡侯何以如此笃定?”
      一干面色忧惧的官员纷纷附和:
      “……是啊是啊……”
      “……此战需得谨慎,临贺郡侯不可意气用事……”
      “……若不能规谏此事,臣等宁愿自请一死……”
      慕容临听到此处,不觉哂笑侧目:“诸位且请战便是,死复何晚?”
      说到此处,他方才缓和了语调,恭敬地向着卫琰的方位遥遥行礼:“此为臣之愚见,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卫琰亦是淡淡一笑,终于了然地开了口,结束了殿中这一场口舌之争:“临贺郡侯所言在理,朕意已决,诸卿不必再言了。”
      ——
      十月十一,孙嘏军至淮口。朝廷以慕容临屯兵石头城,使傅贤辅佐,另由朱明允等官员转守京口,而皇帝卫琰亲自都督宫城诸军事,与桓彦之共领禁军屯于中堂前。
      其时江上朔风凛凛,孙嘏于船舷上抚栏眺望着远处江岸的城池,悠悠一叹:“前日里本将审问了姑孰的俘虏,据他们所言,慕容临已回到城中整合了各方兵力。大敌当前,严先生以为,接下来当如何行军?”
      严烈斟酌片刻,道:“事已至此,不妨进兵新亭,焚舟直上取白石垒,数道攻城速战速决,以免生变。”
      孙嘏默然良久,却是并不认同:“听闻朝会议事时,便有不少官员反对慕容临所提的战略,此后更是有数人望风而畏战自裁。若以大势观之,他们自乱阵脚也不过迟早之事。我们也是自始兴郡一路苦战远道而来,若是急于求成决胜负于一朝,恐怕也非必克之道,不如按兵待之。”
      “如此等下去,若是秣陵城中人心安定,抑或江陵与淮南的主力自前线折返,我们便再无胜机了。”
      “严先生莫忘了,那可是昭国的数十万大军,如今双方在边境对峙已久,率先回援的桓佑也是殷鉴不远,他们岂敢妄动?至于秣陵城中……呵,他们能够调动的兵力也不过如此,差距悬殊,不足为惧。”
      严烈摇了摇头,也不再争辩,只道:“将军此言未免多疑少决——罢了,如您所言,且静观其变吧。不知将军打算如何部署?”
      这一次,孙嘏只是稍加思索,便望着远处江水南岸错落的楼台城池,笃定道:“将楼船先行泊往蔡洲,待大军休整妥当后,便用声东击西之法,击其不备。”
      ——
      江上的朔风行至台城时已减去了大半的凛冽,慕容临于城墙之上极目远眺,便可隐隐望见西南方的天际舳舻连波,正浩浩荡荡往江心的蔡洲而去。
      “臣原本尚且担心叛军会由新亭登岸直取外郭城,如今看来,他们没有这样的胆量。”他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而后含笑向卫琰行礼道,“陛下,臣需得尽快赶回白石垒部署江防。如今越城已修治得当,查浦、药园、廷尉三垒也已新调了守军入驻,凭借这几处营垒的拱卫,当可守住新亭。陛下只管坐镇台城便是。”
      卫琰凝神听罢,略一颔首,又问道:“既然城中主力多在白石,想必城南之军当以固守为上。”
      “不错,臣便是如此向城南的将士交代的。”
      “若有将领轻敌冒进,该当如何?”
      慕容临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忽而笑意更甚:“建武年间王肃作乱时,陛下便曾亲自坐镇中堂稳定军心。此等事务,想来陛下也不需询问臣的见解。”
      卫琰亦是笑道:“那时所谓的‘坐镇’不过是为了稳住人心而已,说来好听,终不过是浮于表面。当此危难之时,自是不能妄然行事。”
      “陛下本非颟顸优柔之人,届时自行决断便是。其间若有难处,桓小将军也当倾力配合。”
      卫琰端详着他说话时的神色,末了,再次淡淡一笑:“如此,朕便放心了。”
      慕容临自然并非听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但此刻也只作不知,从容地行礼道:“陛下若无他事,臣便当动身前往白石垒了。不过在此之外,臣尚有一件私事需得请陛下裁夺。”
      卫琰略显疑惑地偏了偏头:“临贺郡侯的私事如何需要问朕的意思呢?请说吧。”
      “如今秣陵内外虽已尽力做了部署,但万事毕竟仍有变数。臣想请陛下召临海长公主携女入宫,万一……至少可保她们不受城中巷战波及。”
      卫琰略有些讶异地愣了愣,方才笑着颔首道:“此事自然不难,临贺郡侯尽管放心便是。”
      慕容临听得他应允,亦是含笑请辞:“谢过陛下,臣这便告退了。”
      ——
      数百里外,新安郡郡府虽未受到叛军的侵扰,此时也同样并不轻松。
      “看朝廷那边的动作,吴兴一带的州郡兵力尚需被征调前往秣陵防守,可见如今京畿一带兵力亦是短缺,无力向越地增派人手。至于江州……在浔阳告急之时,便已无力兑现先前的承诺了。”新安郡都尉说到此处,略微顿了顿,看向了一旁的陆希声,“陆郡丞可有其他消息?”
      “近来义兴周氏的荫户部众以守卫家族田产为由散在越地诸郡县,声势不小,引得一些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也先后前去寻求他们的庇护。”陆希声合上了手中的卷宗,又平静地说道,“当然,此前周霆获罪时,苏侍郎便已将新安郡内的周氏田产尽数收归郡府——所以诸位不必担心,先前虽有寻借口逗留之人,我已一并依照‘假借周氏名号的贼寇’处置了。郡守以为如何?”
      一旁的新安郡守自是笑了笑,如往常一般答道:“既是苏侍郎与陆郡丞所定之事,想必不会有差错。如今情势非常,若有紧急之处,也自可从权。”
      都尉颔首,重又看向了陆希声:“如此一来,新安郡内倒是不致有大变故,但……兵员不足之事依旧难有对策。”
      陆希声道:“如今叛军主力皆在京畿与江州,未必还会如前些年一般大举进犯,且我已修书致信……”
      “郡守——啊,陆郡丞也在……”
      陆希声一言未毕,廊下便忽有一人扬声疾步跑入堂中。见得众人皆在此处,那名掾史颇有些尴尬地驻了足,沉默片刻后,方才继续道:“诸位……山阴郡派来了人手协助郡县防卫,眼下其船只已入了渡口,不知……”
      陆希声眸光一动,随即看向了新安郡守。而郡守自是不会阻拦:“那便由陆郡丞前去接应,如何?”
      听得此言,他自是从容起身,行礼道:“是,下官这便前往新安江渡口。”
      报信的掾史亦是忙不迭地引着他向堂外而去:“陆郡丞请随下官来吧。”
      陆希声也不多言,只是趋步随他离了官署,迎着渐转凛冽的寒风,来到了城郊的新安江渡口前。自此远眺江上,正可见晴空之下的新安江潮缓浪轻,其上轻舟浮浪、流帆相连,而为首的那一艘船只已然稳稳当当地停泊靠岸,一行来客正陆续走上码头,向此处侧目而望。
      在看清那几名为首的来客后,陆希声反倒是略显讶异地驻了驻足:“……苏小姐?”
      苏韫之仍是如以往一般了无拘谨之意,笑道:“如今各地闹得人心惶惶,我身为郡守之女,若是不随行来此做个人证,只恐你们新安郡的官兵便要怀疑我们是图谋不轨的贼寇了。”
      陆希声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新安江上的舟船,暗暗算过其中人手,在片刻后应声道:“……这般阵仗,的确极易令人误解。真是不曾想到,原来山阴郡早做了万全的准备。”
      苏韫之偏了偏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嘁……他义兴周氏不仁在先,便不许我山阴苏氏未雨绸缪了?我们可都是被逼的呀……”
      陆希声默然一瞬,心知山阴郡能在自保之外调出这等阵仗,绝非简单的“未雨绸缪”,一时却也不便多问,唯有颔首微笑:“苏小姐所言在理,既如此,请诸位随本官前往郡府,共商布防之事吧。”
      苏韫之在一旁笑了笑,而自舟船同来的山阴郡官员亦是齐齐应声:“有劳陆郡丞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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