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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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载驰载驱


      自颍川郡至洛都不过百余里,江怀沙循着官道一路疾行,数日间便已赶回了司州地界。他以回禀颍川郡之事为名,经由洛阳宫宿卫通传,得以夤夜入宫禀告。
      此夜正是浓云蔽空,无星无月,时有夏风拂过洛阳宫的殿宇亭台,引得檐下缀连高耀的宫灯随风而动,有若星河。江怀沙敛目垂眸,随着宫中的侍卫趋步行至凌霄台下,又静待片刻后,方有内侍自凌霄台的宫室中缓步走出,引领着他登上高台,通传入殿。
      彼时熏风徐来拂乱花木,灯火携着迷离花影透窗扑下,于白玉砖石之间摇曳生姿,亦在紫檀多宝槅上翻起一股淡淡的翰墨书香。江怀沙行至后殿时,正见姜昀移了镇尺,仔细端详着案桌之上墨迹未干的抄本批注。他听得殿外脚步声渐近,便循声抬眼,向那名引路的内侍摆了摆手,而后向江怀沙微笑道:“江校尉。”
      内侍知趣地应声退下,而江怀沙亦是恭谨地向他行礼道:“臣越骑校尉江怀沙,叩见陛下。”
      “此处并非含章殿,不必多礼。”姜昀缓缓起身,遥遥虚拦道,“想必江校尉是代秦将军先行回京,呈奏颍川郡诸事,朕此前对樊氏逆党的动向也有所耳闻,你不妨便随意说一说其中详情。”
      “臣领命。只是……”江怀沙颔首而应,却并未立即依言起身,反倒是顿首再拜,以颇为诚恳的语调开口道,“陛下,臣本南士,流离至此,遭遇受命之会,充备大昭行伍。然此去颍川,秦将军查证樊氏一族勾连连环坞匪寇,臣因父辈宿怨,奉法不谨,欲私自诛贼,以致惊骇百姓,苦王师远道至于汝阳,故谨伏阙下请罪。”
      姜昀对此似乎并不算意外,他依旧平和地微笑着,在垂眸打量了一瞬后方道:“江校尉,中原典籍曾有一言,‘礼开报仇之典,以申孝义之情;法断相杀之条,以表权时之制’。如此一来,挥刃酬冤是申私礼,系颈请罪则明公法,且颍川乱党亦未能祸乱州郡,朕若执意追究,便是不近人情了——起来吧,江校尉襟怀坦荡,故而你与连环坞的那些旧事,朕不会再行深究。”
      江怀沙垂眸叩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缓缓起身:“臣谢过陛下宽宏。”
      “秦将军在此时令你回京复命,想必并不只是为了陈明此事。”
      “是。”江怀沙思忖片刻,为免过犹不及节外生枝,最终仍旧选择了直入正题,说道,“陛下,汝阳乱党的贼首已然伏诛,连环坞余孽亦是流亡别处,只是樊氏等勋贵毕竟树大根深,秦将军一时也不敢株连过深。臣等怀疑颍川郡之事不过声东击西之法,如今白将军的兵马已然西出敦煌郡,只怕关中或京畿之地将有异动。”
      “关中或京畿么?你们的担心确实不无道理,扶风郡王也曾提及过此事。朕会着手安排,届时还需江校尉从旁辅弼。”
      思及西域战事,江怀沙便也忆起了一些昭国官员间私下的猜测,自是难免有一瞬的神思不属:“……臣自当听从陛下调遣。”
      姜昀却是了然:“江校尉想必也听闻了些许传言。”
      “臣不敢妄议军政大事。”
      “他们的那些揣测,原本也算不得‘妄议’。”姜昀笑了笑,微微侧目望向了窗牖外翻涌不息的云翳,缓缓道,“但如今的大昭便是一辆疾驰的战车,是停是行,可都没有那么简单。他们若还看得清存亡之局,便绝不会希望这一战再生枝节。”
      江怀沙略微蹙了蹙眉,隐约地从他的话语之中察觉到了些许深层的异样,只是这样的直觉终归太过缥缈,他还不及细细辨别其中真伪,便已无从寻觅那转瞬即逝的痕迹。他旋即敛了心绪,道:“是臣太过谨小慎微了。”
      姜昀倒是并不十分在意:“无妨,当此之事,谨慎总好过妄动。此事隐秘,朕不便大肆调动别处驻军打草惊蛇,扶风郡王又是素来为豪强勋贵所恨,更难在暗中行动。江校尉可要尽快稳住洛都越骑营的兵力等待策应。”
      “是,臣不敢怠慢。”
      姜昀微微颔首,又问了些许颍川郡中的事宜,便不再留人,召来候于殿外的内侍,吩咐他领着江怀沙仍旧循着来路离宫。
      而当江怀沙依言随那名内侍走下凌霄台时,漫天的阴云于长风之中奔涌如浪,其间却偏又裂开了一道极浅的罅隙,漏下两三缕月光。
      ——
      晦暗的月色透过流转的云隙时隐时现,将那一片浓云都洇染得殷红。长风一霎越过荒野,引得这片废弃官道上的草木沙沙乱摇。
      风声之中,一阵急促的马蹄踏过倒伏的荒草东行而去,只是行之不远,为首的江湖人便蓦地勒了缰绳,警惕地盯着官道前方的一人一骑,扬声道:“何人?”
      “给你们坞主送信的人。”来客悠闲地笑了一声,好似全然不在意这几人几乎便要刀剑相向,仍旧慢悠悠地信马由缰,向他们而来,“他不会这便忘了,南面还有一位‘朋友’吧?”
      为首者亦算得上是李从训身边的亲信,他思忖了片刻,便暂且命其余几人不必动手,转而冷笑道:“自新安郡至此,脚程可不算近,只怕这位‘朋友’是早已乐得见连环坞在颍川郡一带出师不利了。”
      “阁下这番话可真是伤人啊……”来客颇有些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而后在他们前方勒马停驻,自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有劳各位转告你们坞主,便说我家公子有一言相劝,连环坞若想求变,不妨去青州见一见乐平郡侯。至于更详细的对策,便在这书信之中了。”
      为首之人将信将疑:“……当真?”
      “怎么,各位驰骋江湖多年,难道连一封信也不敢接?”来客笑了一声,也不顾那几人尚在犹豫,便已然抬手将那书信掷了过去,而后便要拨马转身,“信我可是送到了,若是各位误了时机致使连环坞的决策再有差池,可莫要责怪他人。”
      为首之人眼疾手快地接了书信,忙道:“等等!那位只说了这些?”
      “不然?”来客略微勒了勒缰绳,笑道,“诸位还请尽快赶路吧,若是被南面的大宁驻军发觉,麻烦可就大了。”
      他说罢,便也不再多留,径直扬鞭策马,向着前方沉郁的夜色折返离去。
      为首之人捏着手中的书信,蹙眉静伫了片刻,方才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回首吩咐道:“走,转道去寻坞主!”
      “是!”几人齐齐应声,随着那人一同调转马头,趁着天色尚未落雨,向蔓草芜杂的荒原之中疾驰而去。
      这一片废弃许久的官道便也再次恢复了寂静。
      那名来客在策马转过一处泥泞的弯道后,便遥遥望见前方的木桥前正有一人挽着缰绳端坐于战马之上。见得此景,他却也并未有太多惊讶,只是缓缓地在桥头勒了马,向那人笑道:“这一点小事,竟然也惊动了谢将军?”
      “惊动?”谢长缨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反击道,“流徽,这几日若非我借防务调动与操练之名调动了一些人手又引开了另一些人的注意,你以为你在江北会如此顺利?如今盯着玄朔军的、盯着你们新安郡的,可都不少呢。”
      流徽敛去了几分笑意:“谢将军专程走这一趟,应当不只是为了与我调侃这些吧?”
      “他既然派了你代为送信,想必也猜到了我想做却无从下手的事。我只是有些惊讶,他竟然也会在暗地里与临贺郡侯有分歧么?”
      流徽偏了偏头:“山阴苏氏毕竟也有自己的打算,无论是对临贺郡侯,还是对其他的什么人,都是一样。”
      “那我倒是有些好奇了——这所谓的‘其他什么人’,也包括我么?”谢长缨轻笑一声过后,亦是正色道,“不过也劳烦你传一句话,此后不论江北局势如何,我能担保,不会令变故波及扬子江以南。”
      “……你打算做什么?”
      “拭目以待吧。”
      谢长缨颇有些神秘地挑眉一笑,当先转身策马,离开了这座人迹罕至的木桥。
      ——
      十日后,一封尽述北豫州勋贵谋划的书信便出现在了青州乐平郡侯府的案桌之上。
      “信中所言之事颇为有趣,本侯会慎重考虑。”萧望之移了镇尺,将那封书信妥善地压下,又抬眼对立在堂下的连环坞信使道,“既如此,替本侯向坞主问好吧,便说……本侯很期待与他详谈此中安排。”
      “若无意外,坞主与各位分舵主明日便可抵达青州齐郡地界,君侯之言,在下定当如实转达。”信使微笑着向他恭谨一揖,又道,“不过,在下出发前坞主也曾叮嘱过,关中的那些人既不曾立即动手,便多半是蛰伏了起来伺机而动。君侯若是有意,也请务必选好时机,早做准备。”
      “本侯能够在昭国的青州安然无恙地待到如今,自然不会贸然行事。”萧望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而意味深长地缓缓开口,“放心吧,无论是本侯,还是你们的坞主,甚至北方州郡中的其他一些人……都很期待这一次合作。”
      其他一些人……
      信使悚然一惊,因着参与过先前颍川郡的诸事,顷刻间便已明白了萧望之的言下之意。他一时不敢在面上表现出太多讶异,仍旧恭敬地略低着头,只是简短地应和了一声,便告辞退出了侯府的厅堂。
      而萧望之在吩咐府中仆从们送走了那名连环坞的信使后,方才不动声色地召来了陪侍在旁的亲信,低声道:“借着探望姐姐的名义去一趟洛都,调动暗处的人手探一探关中的那几位藩王是否还有依计划行事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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