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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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五十、雾失楼台


      待钱塘官署的车马抵达遂安县境内时,已是次日的黎明时分。
      苏敬则自颠簸中醒来后便没了睡意,他在简单打理过形容后,抬手挑起一方车帘,借着熹微的天光眺望着遂安县的郊野。时值暮春,自此极目一望,正见风烟俱净、山峦叠翠,于晨光中披上一道道绚烂的弧光。然而在这片宁谧的弧光之下,极远处却隐隐有江水退去后的泥沙淤塞在田野之间。
      他又循着马车前行的方向抬眼看去,在一阵随风而来的隐约喧嚣之中望见了田野之间明灭的炬火。
      苏敬则思忖片刻,随即扬声对车夫道:“转道,去前面有火光的地方看看。”
      车夫犹豫了片刻:“可官府那边……”
      “本官事后会去与他们交代——切莫延误。”
      “……是。”车夫应了一声,扬鞭策马,架着马车往田野之间辘辘而去。
      ——
      此刻的遂安县郊野中,近百名百姓挤挨着被官差与士兵以刀戟拦在了田地之外,而田埂之下,却有十余名士兵策马踏过积着泥水的稻田,马蹄如翻盏撒钹般达达而来,而在这一片杂沓的马蹄声中,百姓们的哭声亦是排山倒海似的接踵而起。
      这一行人最终勒马停在了双方的对峙之地,为首的伍长翻身下马,向着官差之中负手而立的遂安县令钱卓抱拳行了个军礼,垂首之间神色晦暗难辨:“钱县令,这一片田地遭灾严重,也是用不得了。”
      钱卓听得此言,面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好,再去临近的几处田地看看。”
      而后,他转身面向被拦在一旁的百姓,又转而作出一副诚恳为民的神色,扬声劝道:“诸位也听见了,这一片田地遭灾严重,今年多半已不可耕作。遂安县内如今亦有低价分配新垦田地的赈灾之策,你们何必再执着于此地呢?”
      人群之中的哭声却并未就此消弭,百姓们仍旧在推搡着试图冲破官差与士兵们的钳制,甚或有神情激动之人已开始大喊着作为回应:
      “……呸!睁眼说瞎话!……”
      “……将这田里的泥沙清一清,分明还能接着播种啊……”
      “……根本就是你们这些狗官纵马毁田!……”
      群情激奋之间,忽有一阵惊恐的尖叫声响起:
      “你做什么!”
      “危险啊!”
      在一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一个中年人拼命地冲开一处薄弱的封锁,大步跑向了那十余名策马来去的士兵,跑向了那纷沓的马蹄即将踏足的稻田。
      那一行士兵突遭变故,只是为首的伍长虽与那中年人相隔甚远,却了无一丝一毫的勒马之意,仍旧放任□□的战马向前踏去。
      那中年人在狂奔到田地正中后,便蓦地扑地趴了下来,将干瘦黧黑的面庞紧紧地贴在污泥间漏出的几株青苗之间,张开的两条手臂微微向内一围,护着那些已倒伏得不成模样的枯黄禾苗,好似是要护住自己的孩子。
      马蹄离那人越来越近了。
      “反正都是死!”人群之中,忽又有一个青壮的汉子扬声怒吼,“还不如干脆拼了!”
      他说话间便腾身一跃越过官差横着的刀戟,飞也似的奔向那中年人的所在之处。而后,一群血气方刚的青壮百姓也纷纷大吼着,跃身奔向了那里,在中年人的身前列起了一道人墙。
      纵马前行的士兵们皆是免不得神色一紧,许多目光都望向队列前方的伍长。那伍长也不由得下意识地往回拉了拉手中的缰绳,见此情形,不少士兵便也开始收回缰绳尝试勒马。
      只是到得此时,战马已与人墙相去不远,那些奔马也仍旧本能地向人墙奔去。伍长只觉面颊上生了汗水,他唯恐被钱卓推卸着担了策马伤人的罪名,将手中的缰绳紧紧后拉,与此同时,其余随行的士兵也拼命地向后拉紧。
      当这十余匹战马硬生生地驻足停下时,他们与人墙相距已不足一丈。
      战马们因猝然的疼痛而狂躁地喷着马鼻,纷纷以马蹄刨着地面。
      “刁民!”遂安县丞原本正与官差们奋力阻拦剩余百姓,见此情形,他愤愤地咒骂一声,而后便征询似的望向了钱卓。
      “是反民。”钱卓面色微青,在神色晦明变幻之间厉声接道,“方才是谁说公然说‘反了’?”
      “卑职看清楚了。”县丞立时会意,抬手一指,“是那个人!”
      “带来。”
      一群候在钱卓身侧的衙役闻言便拿着铁链和镣铐快步跑了过去。不过多时,那带头挡马的汉子已经被铁链拉了过来,还有十几个随从者也纷纷被衙役们被铁链拉了过来。然而见得此景,刀戟后方那些原本都还有所顾忌的百姓们也都站直了身子开始骚动,士兵们不得不将刀戟的阵势列得更严密了些,生生挡住了那些哭喊的百姓。
      那几个青壮汉子被铁链套着,拉到了钱卓的面前。一直面色铁青的钱卓厉声喝问道:“刚才说‘反了’的人是谁?若是不说,便统统以谋反论处。”
      “是我。”最先动手的那人竟是立刻开了口,霍然抬起了头,愤怒地盯着眼前的官差。
      钱卓与县丞皆是一怔,随即了然地对望了一眼。所谓的“反了”自然是他们信口所言,为的便是用重罪杀一儆百,免得他们日后再生事端。
      “呵呵……敢说敢认就好。”钱卓望了他一眼,又侧目看向了别处,接着问道,“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干的什么营生?”
      “万昌,白际山下的桑农。”
      “白际山?桑农?”钱卓又转过头来审视着他,“说,白际山的桑农为何要来此煽动百姓闹事作乱?”
      万昌沉默了片刻,答道:“当然是觉得心里不平。”
      “好得很,你莫不是还将自己当做了什么英雄好汉?”钱卓一面作势点着头,一面却蓦地加重了语气,“说!你在孙嘏那儿当什么头目?”
      “哪个孙嘏?”
      “自然是那海寇头子孙嘏。”
      万昌一怔,紧接着似是明白过来,扬声答道:“不认识。”
      “到时候你便会说认识了——将人带走。”钱卓冷笑着,复又转身看向其他百姓,“县里的田地置换之法本是应对春汛、保耕保粮的上策,邻近几县也都在推行,偏偏遂安却出了岔子,到今日竟还有聚众生事之辈。如今本官算是明白了,分明是有海寇混入百姓之中,煽动民情意图谋反。”
      被拦在后方的百姓一时大多噤声无言,也正是在这片刻的沉默之中,东面的官道之上有急促的马蹄之声达达而来:“钱县令稍待片刻!”
      钱卓抬手虚拦一番,那几名衙役便也只是押着人,并无进一步的动作。他循声看去,正见两三名身着官服的衙役策马而来,为首者在侧身下马后,向着他遥遥一揖。钱卓兀自打量过一番来人,自是认出了他们的身份:“钱塘官府的人?为何来了遂安?”
      “秣陵那边不知为何派了人前来越地巡查,正巧郡守近日也正在钱塘一带处理赈灾公务,我等便是奉了他们的命令而来。”
      听得“秣陵”二字,钱卓的神色微微一凛:“你们既受命而来,必定有郡府官员统领,他人又在何处?”
      “请您稍待。”
      那衙役说话之时,随行的两人亦是翻身下马候在道旁,遂安钱卓听得“郡守”二字,一时自然也不敢妄动,唯有耐下心与他们一同等待着。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后,他便远远地望见一行车马辘辘而来,只是还未到田地附近,那车马便已纷纷停在了道旁,片刻后,便有数人先后走下马车,不紧不慢地向此处而来。
      钱卓凭着经年累月的识人眼力,目光在片刻的逡巡后,便落在了苏敬则的身上,不着痕迹地端详起来。他见来者不过是个清隽斯文的年轻人,又并未身着官服,一时便也怀疑起来,只觉对方或许应当仅仅是郡府之中的属官。思及此处,钱卓定了定神,礼节性地抬手一揖后,斟酌着问道:“这位……公子,不知玉郡守派人来此,是有何吩咐?”
      苏敬则依例回礼后,含笑瞥了一眼田埂上下的光景,方才语调谦和地开了口:“钱县令不必如此客套,玉郡守近来忙于赈灾公务,见遂安县提出的田地易换之法颇为新颖,又恰逢掾史来报遂安有变,故而遣下官来查明事实,并将田地易换之策的详细内容带回钱塘,交给他过目。”
      “哦?原是如此……”钱卓笑了笑,听闻玉延之并非派人前来兴师问罪,便也稍稍放下了心,应声道,“不过是有心人从中作梗,致使百姓对遂安的赈灾之策有些误会,本官原打算早些平息此事,不曾想还是惊动了玉郡守,实在是罪过。”
      苏敬则神色不改,只是微微侧目看向了那边被衙役押着的一众青壮汉子,虽在方才已听流徽说过了其中经过,却仍旧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问道:“从中作梗?”
      “哼……自然是些与海寇头子勾结谋反之人。他们煽动百姓反抗易田,如今竟开始带头冲撞官兵。”
      “钱县令,此事可要慎言。”苏敬则略微压了压声音,诚恳地劝道,“想必您也知道,秣陵那边来了人。”
      钱卓面露疑惑:“自然,但那又如何?”
      “下官听闻,台城的诏令是命他们巡查越地诸郡的官府、清查贪腐失职之人。钱县令若是在此刻贸然报上了这等消息,岂非令玉郡守难堪?更何况,届时玉郡守若是追究下来,这反贼混入遂安、煽动百姓的责任,岂非仍在于钱县令你渎职失察?”苏敬则不紧不慢地说到此处,言辞之间复又流露出了几分忧心忡忡的意蕴,“海寇之事固然不可轻纵,但……你我皆是在这吴郡官府做事的人,若是自身难保,也就遑论做出更多建树了。”
      苏敬则心中自然明白万昌等人担不起所谓的“通寇”罪名,只是如今敌暗我明,与其贸然亮出身份,反不如晓以利害,将此事暂且平息下去。
      钱卓细细斟酌了一番,也惊觉这“海寇反贼”的罪名一旦报入那些京官耳中,玉延之必然会为自保将失察的罪名推与遂安。他心下微惊,却又是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眼前之人,方才笑道:“是本官疏忽,通寇一事,还需谨慎对待。”这样说着,他重又转向那些百姓的方向,见那些士兵也已策马归来,显然已踏坏了附近的大多青苗,便故作大度地一挥手:“你们几个,先将人放回去吧。看来百姓与我遂安县衙颇有误会,今日之事,本官自当按口分发米粮,以示歉意。”
      听得钱卓松口,大多百姓一时也知趣地不再闹事,便是万昌也沉默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在衙役们的牵引呼喝之下,人们自是惦记着他方才所说的米粮补偿,切切察察地散去了。
      钱卓便也是松了一口气,目光一转,便堆着笑看向了苏敬则:“方才阁下说,要看一看易田之策的公文?快请随本官去县衙吧。”
      苏敬则自是拱手致谢:“有劳钱县令。”
      “嘿,都是为郡守做事,不麻烦,不麻烦。”
      钱卓召来几名衙役跟在苏敬则身侧,而后暗暗地向随行的掾史递了个眼色。待一行人行至官道旁,钱卓便以在前方引路为名,率先与掾史登上了来时所乘的官府马车,由小吏们策马驾车,领着钱塘官署的车马浩浩荡荡地往城中而去。
      而钱卓刚在马车中坐定后,便对那掾史低声道:“一会儿到了县衙,你拿预先备好的那份公文和舆图给那小子,千万别让他瞧见了真的——若是让玉延之和秣陵的人知道我们以次易好,你我都没有好下场。”
      掾史眸光一暗,低低应声:“是,下官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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