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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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惊风驱雁


      今日齐仲膺府上正值远客来访,他本不欲生此事端,只是无奈府外闻讯而来的各色人等皆是各怀目的小心窥伺,竟令他一时也不敢将苏敬则等人拒之门外。
      待得齐仲膺匆匆命管家领着客人前去后宅稍作休憩后,方才向着一行正欲行礼的郡府官员摆了摆手,而后目光沉沉地看向了苏敬则:“不必客套,且直说有何要事吧。”
      “今日粥棚外,有百姓言郡府仓廪所出官粮掺杂泥沙,且证据凿凿,不可辩驳。下官以为兹事体大未可贻误,故冒昧前来,请求郡守裁夺。”苏敬则见他这般示意,自也是免去了冗长的礼节,只是遥遥一揖,简明扼要道,“也请郡守勿忧,粥棚处尚有几位同僚并一干小吏主事,一应赈济事宜仍旧如常。”
      “苏郡丞行事素来缜密。”齐仲膺似有几分赞许地一颔首,复又问道,“既如此,那名百姓可曾携证物前来?”
      “此刻正候于庭中。”
      齐仲膺便召来左右近侍,吩咐道:“将人领入堂中吧。”
      “是。”
      那生事的青年原是被府中侍卫拦着等在正门内,此刻得了近侍引领,便一路随之行经仪门、暖阁、廊道、屏门等,良久方才抵达了齐仲膺此刻所在的厅堂中。
      只是一路见过这府邸的森严气派后,待得那青年行至堂下时,便好似已然将先前慷慨激昂的气焰磨去了大半。不过纵是如此,他倒也并未流露出多少慌乱之色,及至齐仲膺问起前因后果,也仅仅是低眉顺眼地如实回答着方才所发生的诸事,又由府中侍卫取来了先前谢氏部曲代为送达的掺沙官粮。
      同行而来的几名郡府官员见此情形大多是松了一口气,苏敬则暗自端详着青年的言语神色,一时却是眸光闪烁,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未曾想城中还有这等欺上瞒下的猖獗之辈。”齐仲膺听罢,面上亦是一副讶然微愠的神色,他站起身来径自负手踱了数步,又向着苏敬则看了过来,“他既说了是这两日的情势越发变本加厉,苏郡丞也该去查一查郡府中负责此事的相关人等。”
      “郡府中值守粥棚的名录此前便曾交与下官过目修订。”苏敬则却只是微微颔首,而后将近日以来值守过粥棚的官员名姓一一道出,末了又道,“下官不欲在此刻再打哑谜,而齐郡守想必也明白,这名录中的安排已将郡府中的朋党拆得稀碎,又时有互存龃龉者同在一处互为监督,再加之每日官粮发放数百斛,非一二人所能偷换。故而下官以为,真正的偷梁换柱者并不在值守粥棚的同僚之中。”
      齐仲膺饶有意味地审视着苏敬则的神色举止,半晌方才似笑非笑地应道:“苏郡丞此言虽少不了自我辩解之嫌,却到底十分在理。既然贪墨者不在此中,那么郡府中职权涉及此事的人便也剩不得许多了。”
      苏敬则垂首一揖并不多言,而齐仲膺自是以一副公正无私的模样,当着那青年的面唤来府中心腹并几名同行立于堂中的官员,吩咐了一番清查事宜后,便又特意命他们午后携此人同去。
      “诸位今日也算是检举有功,眼下时近正午,不妨便在府上用过饭,再各归其位如何?”
      听得齐仲膺如此挽留,众人一时推脱不得,便也大多应下了。
      苏敬则心下颇有几分疑虑:齐府之中分明有客来访,齐仲膺先前既已为此而告了假,此刻为何偏偏又因此事而怠慢了客人?
      他一时难有定论,索性也随着同僚们应声留下,以观后事。
      府中早有侍从引着齐仲膺与几人一同行过廊道步入轩室,复又放箸设碗,摆下数道北地常见的菜肴,请众人入座。
      其时秋色已深,窗外一片斑斓霜红,天际有孤雁倏忽间清唳飞掠,似也带起一阵轻风过堂,捎来一行来客腰间组佩玉石的清脆相击之声。
      苏敬则与一干同僚入座后,垂眸略一端详之间便觉出了些许异样——碗中寻常的白粳米之间,似又混了些许不甚精细的干瘪米粒,粗略看来,应是以往各处府邸中供给下人的米粮。
      席间同僚亦有心生疑窦者,只是不待他们揣摩出应有的说辞,那一边齐仲膺已然唤来管家,不悦道:“你今日莫不是被蒙了心?怎么竟拿这些劣米来应付本官了?”
      “老爷不知,自您拿私米去填了官粮的缺,如今府上每日所用米粮皆得精打细算,一点富余也没有。”那管家见他隐隐地便要发怒,立时便惶恐地答道,“偏今日客人多,我等想了许久,也唯有如此了。”
      齐仲膺听罢一时默然。苏敬则心下不觉冷笑,面上却仍是一副温文守礼的模样,出言调解道:“齐郡守何必动怒?时局不易,我等自不会计较这些。”
      其他同僚亦是眼观鼻鼻观心,有口齿稍伶俐者也陆续出言附和,齐仲膺这才面色稍霁,挥手命管家退去了。
      及至用膳已毕各人散去,齐仲膺复又以议事之名留下了苏敬则。
      “不知郡守有何吩咐?”苏敬则一面暗自忖度着他的用意与应对之法,一面云淡风轻地一行礼,问道。
      “苏郡丞是聪明人。”齐仲膺以一副莫测的笑意答道,“此事真相,想必瞒不过你。”
      彼时窗外又是一阵风过,惊起林间一片飒飒秋声。
      苏敬则虽是一早便已洞察原委,此时却也心知若以实情相告,必然引得对方提防猜忌。他神思一转,电光石火间便得了另一番更为妥当的托辞:“今日这午膳,实是郡守为了以劣米粳米之事喻米粮掺沙之事,下官自然不会不明白——还要多谢郡守看重,告知下官真相。”
      米粮掺沙一事本就多半是齐仲膺主使,为的是以较少的粮食撑上更多的时日,至于这省下的米粮是仍在仓廪之中,还是入了齐氏的私库,便不得而知了。
      “不错。”齐仲膺默然片刻,方才笑道,“那么苏郡丞也当知晓,此法并非长久之计,须得尽快寻得良策。”
      苏敬则略作权衡,知道眼下已到了合适的时机,遂答道:“若说对策,下官也有一法。只是如今中原动荡,怕是难以及时探得那里的虚实。”
      “何处?苏郡丞不必忧心,但说无妨。”
      “江东吴越之地。”
      齐仲膺亦是讶然:“吴越之地?昔年大宁元帝与江东的前越伪帝对峙多年,方得以借天时渡江灭之,一统天下,三吴与越地此后亦是多年皆不从王化。何况南方瘴毒之地多为荒田,如今中原生乱,焉知他们有没有足够的米粮,又是否愿意驰援呢?”
      “齐郡守,南北虽有龃龉,如今也避不过一句‘唇亡齿寒’。”苏敬则对他的这一番话语并不意外,只是微笑着答道,“岭南与宁州自是荒蛮,但及至兴平八年年初下官入京前,江东三吴之地仍可谓仓廪殷实,更不必说以往丰年时,竟有米粮盈余至糜烂。”
      齐仲膺本是生于此长于此的寻常北方世家子弟,听得苏敬则此言自然一时难以置信,思忖半晌后方才颔首道:“苏郡丞既是出身江东,想必所言非虚。若当真如此,本官自当修书于洛都主事的成都王,想必不多时便能有所答复。”
      苏敬则便也自谦道:“倘若下官之鄙见能于时局有所裨益,下官亦是荣幸。”
      齐仲膺既是得了可行之策,自然也只是与苏敬则又寒暄了片刻,便命府中近侍送他返回官署了。
      ——
      谢徵难掩疑惑地自府中侍从手中借过那一封薄薄的信件时,朦胧的日影恰已半沉入西山峰峦之间。
      “那位苏郡丞说,若是公子看过了信中所言之事,请务必知会四小姐。”
      侍从代为传达的这番话令谢徵一时更为疑惑,他一面迎着光影迷蒙的夕阳小心展开书信,一面向着府中的后院走去。
      而此刻的谢府后院之中,却恰是一片融融乐意。
      时隐时现的夕阳透过零落大半的枝叶,撒下幻梦般的极淡光影。谢明微于树下撑着一方粗布,仰首迎着斜撒而下的粼粼日光看向枝头,而明暗不定的日光在他眸中碎成一片星海。
      而那梨树枝头尚算茂密的黄叶忽地一颤,便有三四只大小不一的秋梨被先后掷下,而谢明微眼疾手快地扬手一接,便将它们尽数兜入了那块粗布之中。如此反复数次,倒也算收获颇丰。
      谢长缨轻巧地一纵身自梨树之上跃下,一面掸着衣袖之上的灰尘,一面向着谢明微笑道:“如何?这可都是我方才精挑细选过的。”
      谢明微忍俊不禁地一颔首,而后便将这粗布铺展在地,蹲下身很有些新奇地挑拣端详着谢长缨摘下的秋梨。谢长缨则是于一旁微微侧首,含笑抱臂,倒颇有几分长姐的谦让风范。
      而谢明微只是兀自端详了片刻,便又抬起眼来,征询似的看向了谢长缨。
      “岂有长姐同后辈争抢这些的道理?”谢长缨心下明了,因而又笑道,“你只管送去后厨便是,再不济,我也能料理一二。”说到此处,她又是压低了声音,含着狡黠的笑意更甚,“趁着堂兄还未归家,我们二人还可多分一些。”
      也正是在此时,谢徵攥着那封信件,大步流星地步入院中:“长缨,你又想趁着我不在府中弄些什么小动作?”
      “堂兄回来得正巧。”谢长缨了无惊讶之色,笑吟吟地起身看了过来,面不改色道,“我与明微商议着送些秋梨去后厨,如今正是九月,合该做些清肺的糖水来。方才正感慨着堂兄若是晚归,便没了这口福呢。”
      谢明微见她这副大言不惭的模样,不觉偷笑起来。
      “你这是当堂兄也如那齐郡守般昏聩么?”谢徵没好气地朗笑着应了一声,而后略微正了正神色,扬了扬手中的书信,“苏崇之送来的信,你可有兴趣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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