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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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零六、裂帛系书


      云层间稀薄的阳光透过枝丫斜洒入帐,幻化出明灭摇曳的黯淡光斑。
      苏敬则以右臂手肘撑着床榻,缓缓坐起身来。简单洗漱过后,他便抬手取过了放置一旁的各色伤药,又小心翼翼地解开包扎,仔细敷起了药膏。他在帐中安分地静养了十余日后,腰腹与左臂之上的伤势总算愈合了不少,虽不曾全然恢复,却也终归勉强能够行动如常。
      然而对于苏敬则而言,明处与暗处的危机,还远远不曾结束。
      在得知了卫暄重伤九死一生的消息后,他便明白,原本尚在控制之中的局面,已然滑向了不可预知的深渊。白崧那夜所说的话语也与他的猜测不谋而合:先前指使江湖人对襄阳粮草动手的势力绝不会就此止步,不论原先的目的为何,如今他们为了掩盖马脚,也必定会借着襄阳的城下之盟与琅琊王的死大做文章,令知情者从此不得翻身。而他甚至至今都难以断定,对方究竟为何将事情做到了如此地步。
      而到得此时,他也终于领会到了孟琅书留守并州时的心境——宁朝与昭国都容他不下,而无论是为自己的仕途还是亲朋的生死,他都绝不能接受昭国看似更为诱人的招揽。
      最为可怖的事情莫过于,在这一局的最后,苏敬则才蓦然发觉,并非是他自己可能为那些毁誉难辨的决策付出代价,而是无论他或白懿行,都无力将这代价控制在自己一人的身上。
      他必须回去。
      苏敬则眸色沉沉地收起伤药包扎起伤口,而后披衣束发,仍旧只是默然地静坐于床畔,状似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景致。
      白崧选的这一顶营帐正处于营地的角落,自此望去,也只能见到远处一些寻常士兵的营帐。而除却受命向来此送上饮食药品的奴隶与士兵外,平日里也几乎无人会接近此处。
      他心下暗叹,依照眼下的情况看来,若想联络到白懿行留在此处的线人,恐怕并不容易。而自己若是先行假意向白崧投诚换取一定的自由……也难保那些线人是否会因此而生出猜疑,继而拒绝帮助自己脱身。
      思路进退两难之间,苏敬则只觉颅内又是一阵隐痛。他抬手按了按额角,一时却是当真有些出神了——也不知襄阳那边,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失踪……但愿不会当真认定他已然变节。
      正在这时,他再次听见了窸窣的布料轻响,又有人掀帘而入了。
      “看起来,苏寺卿的气色还是不太好。”
      “白将军,”苏敬则闻声侧目,唇角微微一扬,便又露出了那副挑不出错处的礼貌笑容,“不知您今日拨冗前来,有何要事?”
      “苏寺卿这就是明知故问了。”白崧抱着手臂,也淡淡地回以一个微笑,“当然,倘若你还不曾考虑得当,我们也可以继续等待。”
      “不,正相反,”苏敬则笑着摇了摇头,而后毫无犹豫地缓缓说道,“我接受白将军的提议。”
      “哦?”
      “如您所言,大约没有人会愿意自寻死路,在下也不能免俗。”苏敬则沉吟片刻,又道,“不过,若是在下猜得不错,恐怕有不少将士会反对此事吧?”
      “苏寺卿尽可放心,他们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白崧轻笑一声,又信口问道,“呵,光顾着谈这些正事,倒是险些忘了告诉你,这几日里洪灾泛滥,大军暂且不会返回洛阳。军中一些将士虽不会当真下杀手,但恐怕对苏寺卿未必会有好脸色,若无要事,还是莫要频繁在人前现身才好。”
      “多谢白将军提点。”苏敬则自是客套地应下了他的话语,而后道,“只是成日留在此处未免无趣,不知白将军的营中可有书籍纸笔?在下总该寻些打发时间的办法。”
      白崧暗自留了心,面上却仍旧答应得爽快:“这自然不难,我稍后便命人送来。”
      他这样说着,便又与苏敬则亦真亦假地寒暄了片刻,见一时也套不出更多的口风,便以公务为由,起身告辞离开了营帐。
      ——
      南岸的襄阳城内,前几日街头巷尾沸反盈天的议论也已渐渐地平息了不少,城中的百姓们终究仍是更为关心自己切身的得失,在每日“以工代赈”所能额外获得的一升粟米的诱惑之下,他们亦是纷纷响应了郡守桓佑的诸般政策,重建着城内城外毁于战火的城墙屋舍。一时之间,沔水南岸倒是率先显出了一副百废待兴的光景。
      而此时城外军营的主帐之中,气氛却仍旧难掩凝重。
      “秣陵的谒者昨日送来了朝廷的诏令,”白懿行的目光扫过谢长缨与谢遥,向他们轻轻地颔首致意,“太后殿下的意思是,若八月前能将襄阳安顿得当,便算作是将功折罪,否则,可要从重清算了。”
      “太后殿下这所谓的‘安顿得当’,可真是令人难以捉摸。”谢长缨半是讥诮地揶揄了一句,而后方才正色道,“若想来日有斡旋的余地,我们要做的,恐怕不只是‘安顿’。如今琅琊王殿下伤重,崇之生死不明,都是棘手之事。”
      “据线人所言,苏寺卿如今的确是在白崧营中,只是他所在的那顶营帐看管得颇为严密,他们一时也难以接近。”听得此言,白懿行长叹一声,又道,“如今军中将士或以为他身死,或以为他反叛,各式流言甚嚣尘上。”
      “但若想彻查当初的粮草失窃之事,便绕不开连环坞的存在,而连环坞此次又明确是为崇之而来……”谢长缨略作斟酌,轻轻摇了摇头,语调之中并无多余的情绪,“破局的关键还是在他,不论是反叛还是蛰伏,他既然还活着,便绝不能让昭国将人带走。”
      一旁的谢遥沉默地听了许久,此刻见二人一时皆是不语,方才开口道:“末将前两日去江陵州府走了一趟,将其中与连环坞和苏寺卿相关的卷宗尽数调来了襄阳。若有万一……二位还可以从那里入手。”
      白懿行颔首道:“能够在卷宗里找到的,恐怕也只是些捕风捉影的蛛丝马迹。不过,总好过坐以待毙。本将明日便先行入城核验卷宗,不知谢小将军有何安排?”
      “末将已留了暮桑在琅琊王殿下的帐中看护,她精通医理,想必能帮上些忙。”谢长缨答道,“至于我么……这两日或许会去北岸探一探情况,至少也该将连环坞动手的那一处官道探查一番。只是不知,白将军是否方便让您的线人也配合一二?”
      “哦?谢小将军有了对策?”
      “也算不上对策,只是一些猜想罢了。”谢长缨笑了笑,看向白懿行,“白将军,若是敌营那边传来了好消息,可否调一名懂得线人暗语的斥候随末将去北岸?”
      白懿行默然片刻,好似也领会到了她的用意,随即应声颔首:“自然无妨,若是有助于调查连环坞之事,谢小将军尽可随意调用。”
      谢长缨颇为郑重地向着白懿行拱手长揖,而后又看向了一旁的谢遥:“那么,待我北上沔水的几日里,便有劳远书留在营中了。”
      ——
      此后数日,沔水两岸的双方皆是相安无事,只是昭国军队却迟迟不曾流露出依约退兵的迹象。
      这段时日里,苏敬则亦是听从白崧的劝告,加之连日阴雨,他每日便大多皆是留在帐中,或阅读昭国的书籍,或提笔临摹习字,乍看来便好似当真断了南归的念想。
      而在这一局中,率先打算出手的,反倒是白崧。在又一次听过亲信士兵一无所获的汇报过后,他轻叹着扶了扶额头,吩咐道:“你说他每日都会临摹习字?”
      亲信思索片刻,颔首道:“应当是如此,或许其中也有他自己所写的文赋,只是末将实在读不顺中原的那些诗啊词啊的东西,自然也不知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曾取来一些?”
      “将军请过目。”亲信这样说着,便取出了收在袖中的几张黄麻纸,上前递给了白崧。
      白崧瞥了一眼亲信手中的纸张,抬手接过后问道:“他没有察觉?”
      亲信此刻亦是流露出了些许迷惑之色,答道:“这还是他见末将多看了几眼,主动说可以取一些喜欢的回去。”
      白崧微微蹙着眉头,将这几张黄麻纸一一展开读过,斟酌道:“奇怪,都是些寻常的临摹,或者便是没什么含义的吟风弄月,几篇文赋之间似乎也没什么相似性……他那时可还说了什么?”
      亲信摇了摇头。
      “罢了,你再设法去取一些他的诗文,给本将看一看,其中是否混杂着不寻常的东西。”白崧摆了摆手,又补充道,“机灵些,最好还能够借机试探一番,他的真实想法。”
      亲信虽觉得此事难于登天,一时却也不敢多言,只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应声道:“是,末将这便去办。不过,营中有些读过书的同袍曾向我讨要过这些字画,既然将军确认这些字画并无异常,可否……”
      白崧仔细斟酌了一番,颔首道:“今日的这几幅,你只管拿去分给他们便是,日后的么……先来给我过目。”
      “是。”
      他得了白崧的首肯后,立时趋步退出了主帐,在帐外沉思着徘徊良久后,终是若无其事地举步向着苏敬则所在的营帐匆匆走去。
      此刻天色阴郁,苏敬则照旧倚在案桌旁翻阅着白崧命人送来的书籍。他似乎早已习惯了各色人手的出入,虽是察觉到了亲信的到来,却也并未循声侧目,只是自顾自地翻阅着书册,并不多言。
      亲信如往常一般放下了今日的药膏与膳食,又踌躇了片刻未曾离去。他正思索着如何试探时,那一边苏敬则已然微微抬起了眼:“阁下还有何事?”
      亲信也只是愣了一瞬,随即信口胡诌道:“只是一时好奇,想看一看苏寺卿究竟在读什么书,竟能如此入神。”
      “不过是些记述了敕勒川风物的书籍罢了,阁下想必没有兴趣。”苏敬则笑了笑,侧目打量了一番他此刻的神情,却并未如他所想的一般流露出世家子弟自以为上位者的傲然,反倒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和气与文雅。
      亲信又顺势问道:“如此说来……苏寺卿看得懂高车部的文字?”
      苏敬则便也闲谈似的答道:“既是在鸿胪寺中当差,自然少不得要学会一些。”
      “那……”亲信灵机一动,“不知苏寺卿可否替我写一封家书?啊,您别见怪,我们这些寻常人也是和中原的大多庶民一样,会说却不会写。对了,前些天从您这儿取的那些个字画……我们几个兄弟瞧着都觉得有趣,不知可否再取几幅?”
      苏敬则笑道:“只怕你们将军觉得不妥。”
      “这个么……我倒时先交给将军过目便好。”
      苏敬则微微颔首,深不见底似的黑色眸子里似有粼粼的光影闪过,他作势提起笔来蘸了些许墨水,又道:“那么便请阁下说一说,打算在家书中写些什么吧?”
      亲信思索片刻,避开了关键性的战报,只说了些寻常家书中应有的措辞。待到苏敬则挥毫写罢,他便取了几幅字画,又接过了对方递来的家书,微笑道谢:“今日真是麻烦苏寺卿了。”
      苏敬则亦是彬彬有礼地应声道:“无妨,我在此处原本也无事可干。倘若你们和你们的将军信得过,那么这些无关机密的文书之事,也都可以交给我。”
      “这样么?若是将军准许,想必是可以的。”亲信又笑着与他闲谈了几句,便就此告辞,离开了营帐。
      苏敬则不紧不慢地将狼毫在笔洗中涮洗干净,眸光淡淡地落在了帐门之外,露出了一个近乎讥诮的微笑。
      而当白崧再一次仔细地看过了亲信交付的信件与书画,又听过了对方的陈述后,亦是摇了摇头,笑道:“这字写得倒是别致,不过这样看起来,还真是没有半点异常啊……他既然这么说了,本将明面上自然也不会阻拦。只是你们若当真找他写了什么文书,还需先行给本将过目,该留意的,也绝不可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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