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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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零四、羁旅金微


      嘉安元年七月初七夜,凉州金城郡。
      西方的最后一缕残阳也已消弭殆尽,无边的夜色如海潮一般铺展开来,夏日微凉的夜风裹挟着细细的沙尘,徐徐拂过这座凉州的门户。街边檐下的纸灯笼在风中打着旋儿摇曳出明灭的灯影,在影影绰绰之间照见了暗巷中闪逝的人影与刀剑的冷芒。
      士兵们蹑手蹑脚地在暗巷中潜行着,直至来到一座宅院的后墙角门外时,方才纷纷止了步子,无声地亮出刀剑,等待着最后的命令。
      弦月已悄然爬上了东山,如一只惺忪的睡眼俯瞰着沟壑纵横的山川,俯瞰着这一处联络四域、襟带万里的河谷之城。而在月光所不能及的暗巷之中,一名都尉装束的将领按着腰间的佩刀稳步上前,他环顾了一番四下里严阵以待的士兵,轻轻一颔首:“动手。”
      士兵们得了命令,旋即紧握刀剑跨步而上。领首的几人抬脚踢开宅院的角门,却在一阵木屑横飞的脆响之中,愕然发觉这座沉于夜色中的宅院早已空无一人。
      “不好!”都尉一惊,转念间便已明白了什么,扬声道,“留一队人在此搜查,其余的,去堵住四方城门,在西平公回来前,切莫让秦镜走脱了!”
      “是!”
      ——
      头顶密密匝匝的脚步声逐渐四散远去,那逼人的压迫感也总算淡去了几分。
      密道中的秦镜暗自松了一口气,一手执着火把,另一手则悄然按上了墙壁之上的机括。
      “看来你不打算再回来了,至少,是不打算从这里回来。”
      秦镜笑了一声,看向了身旁清冷空灵的年轻女子,应声道:“裴姑娘好眼力,这的确是封死暗门的机关。”
      裴照容定睛环顾着这一处简陋的地道,见秦镜似乎并不急于跟上业已先行离开的几名亲信,便又道:“你对今夜的变故也早有预料,只是多半不曾想到他们的动作如此之快——呵,倒显得我这番通风报信太过画蛇添足了些。”
      地面上时不时仍有零散的脚步声接近又远去,震得密道的穹顶簌簌地落了些沙土。秦镜在按下机括后施施然转身,面上依旧带着调侃似的笑意:“哎呀,裴姑娘怎么都给说出来了?也不给我留上一两句。”
      裴照容摇了摇头,举步跟上了他:“你不反击?”
      “实力悬殊,我赌不起。”秦镜轻叹一声,在片刻的沉默后,又道,“何况如今东线局势紧张,我纵使侥幸赢过了他们,也收不了这烂摊子。”
      “下一步呢?既然不反击,你打算怎么办?”裴照容思忖片刻,淡淡开口,“西平公只怕还有半月才能从武威郡回来。你若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可是很难等到他来‘伸张正义’的。”
      秦镜一时默然,良久方道:“直属于我的兵力已被提前调往陇西,我会去那里暂避一阵。昭国的不少精锐仍旧滞留在荆州,眼下想必不会如此迅速地便从天水郡继续西进。”
      “若是城里的那些人还是紧逼不舍呢?”裴照容忽而轻声一笑,“据我所见,这样的事儿,这些眼界狭隘的家伙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对内勾心斗角铲除异己,对外一味死战不懂斡旋,到最后他们搏了个无用的清名,却置国事于何地?”
      秦镜闻言,亦是忍俊不禁道:“你这番话可是将裴府君也骂在其中了。”
      裴照容偏了偏头,不置可否。
      秦镜正色道:“若是退无可退,我便逃去昭国,如今的那位昭国皇帝可正在不分族别地四处招揽有识之士呢——我可不想做个徒有清名没了性命的愚忠之人,毕竟西平公于我有伯乐之恩,但他们可没有。”
      “这便是秦小将军选中昭国的理由?”
      “他们若是再这样内斗下去,北方各地迟早都会变做昭国的疆土。而我……我会向这些同族的蠢货证明,谁才是能继承西平公之业的人。”秦镜沉沉冷笑一声,随即又对裴照容笑道,“不过如此一来,裴姑娘还是该早些回府,免得被连累才是。”
      “连累?秦小将军若想令我显得不像你们的同谋,最好还是……”裴照容这样说着,蓦地上前一步,站到了秦镜的身侧,而后微微侧目道,“将我当做一个人质。”
      秦镜讶然:“裴姑娘想好了?”
      “否则我今晚不会来此。”
      “……好。”秦镜挑了挑眉,略微加快了步伐,声线微微上扬,“那么,我们这便去陇西静观其变吧——走了走了,他们都在密道外的郊外等着呢。”
      ——
      此夜星疏月淡,层云如缕,暗沉的天幕兜头罩下,衬得广袤的山川也如蒙了一层轻纱。
      当秦镜与裴照容由密道悄然脱身踏上金城的郊野之时,在千里外的襄阳城中,谢遥亦是加快了步子,穿过了寂静无人的官署中庭。他行至书房外,正要上前叩门之时,抬眼却见房门虚掩,而谢长缨倚在窗畔漫无目的地眺望着远处的夜色,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知玄,”谢遥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缓步行至谢长缨近前,低声道,“白将军说,殿下的伤势很是不妙,恐怕是……”
      “若是琅琊王殿下出了意外,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谢长缨闻言便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向他颔首致意,原本潋滟含笑的狭长眸子里添了几分沉郁的思绪,“白崧那边没有动静?”
      “是,他们似乎很是遵守合约。”
      “……苏寺卿呢?”
      “还是生死不明。不过我们在淯水附近的官道中找到了马车残骸和将士的尸体,另又有六七个当场毙命的刺客,看起来……是连环坞的人。近几日淯水泛滥,我们的探察进展也颇为不顺。”
      谢长缨抚了抚额头:“知道了。如今困局暂时纾解,原本龟缩后方的援军也总算派人送了些粮草……趁此机会,好好休息几日吧。”
      “知玄,这一战……朝廷恐怕不会大事化小吧?”谢遥默然了半晌,而后追问道,“能否在朝廷召回我们之前,率先查出些粮草被毁之事的眉目?”
      谢长缨眼眸一抬,倏忽轻笑起来:“我也正有此意,不论朝廷的处置从宽或是从严,若能多一分筹码,便总归能争得一些回旋的余地。”
      “不过……知玄可有什么思路?”
      “如今看来,连环坞这条线索,恐怕与苏寺卿在荆州时的经历有些关联。他在那时恐怕便与连环坞有过龃龉,或者说……是与官匪勾结的官有过龃龉。”谢长缨微蹙着眉头,徐徐说道,“无论如何,将人找回来是最便捷的方法。除此之外么,倒也可以查一查那时的卷宗记录,只是其中的一些,或许要去江陵调用了。”
      谢遥颔首应下:“好,我明白了。你放心,这两日我再留些人手去事发地附近探察,白将军也派人知会了北岸的线人,若能见到苏寺卿,便设法配合他脱身南归。”
      “远书,你也务必小心。这两日若是探不到结果,恐怕我还需亲自去一趟北岸。”
      “好。”谢遥扬起唇角朗然一笑,继而辞别道,“我今夜也是来看一看知玄这里的状况……既然无事,我也该去白将军那边待命了。”
      谢长缨向他笑了笑,蓦地又好似想起了什么,转而从袖中取出一只殷红莹润的珠串,递给了谢遥:“等等——既然你要回白将军的官署,不妨便将此物转交给琅琊王殿下。他若是醒来时看到了,或许心情会好些?”
      “这是……”谢遥有些茫然地接过了珠串,仔细打量了片刻。
      “是那时散落在殿下身边的一些红麝珠,我想,这种物事总不会是左日逐王贴身携带的。”谢长缨解释道,“我便索性顺手将它们收回来串好了。”
      “但这……似乎大多是女子佩戴的饰物吧?”
      “难道远书忘了那位琅琊王妃?”
      谢遥眨了眨眼,立时便明白过来。他将红麝串收入袖中,一面笑着一面轻快地退出了书房:“那我这便将它送去殿下那边,殿下若是见了,兴许病情也能好转些——知玄,你也早些休息。”
      这末了的一句已是从远处悠悠传来,谢长缨立在窗畔向他远远地含笑挥了挥手。直至谢遥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后,谢长缨方才渐渐敛去了面上的笑意,回过身垂眸看向了置于案桌上的文书。
      她今日虽是以公务调查为名借来了几封文书,却无一例外都只能调来官署中用于备份借阅的摹本。
      而最上方的便是那封命令河堤守军开闸放洪的调令,调令落款处仅有白懿行与苏敬则的字迹。
      谢长缨的目光轻轻瞥过文书上苏敬则的名姓,昨日在襄阳茶肆中的所见所闻便再次浮现出来。
      彼时流徽已带着文书,同白懿行的副将赶回了襄阳城。而苏敬则与白崧和谈、拱手让出南阳郡与新野郡的消息亦是飞入了街头巷尾,搅动了人们压抑已久的心绪。
      衣着简朴低调的谢长缨与暮桑入座后并未引得客人们的注目,他们仍旧一面饮着茶,一面慷慨激昂地谈论着此事。
      邻座的书生谈到深处拍案而起,愤慨道:“那个卖国求荣的小人?哼,我倒是有缘见过一两次,长得的确人模狗样。真是看不出来,竟会做出这样的媾和之事。”
      此言一出,立时便有客人附和起来:
      “……可不是?人真是不能貌相啊……”
      “……南阳和新野的百姓民兵还在抵抗,这些个官老爷倒好,动动嘴皮子便送给了那些索虏……”
      “……快别提了,我的老父老母可都还在南阳呢……”
      一旁的中年人亦是慢悠悠地冷笑道:“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那人一贯是见风使舵,最早是跟着并州那位孟司空,并州告急后便南下投了当时的王肃王大将军,结果呢?后来入了京,又反手将人卖了个干净!这种人啊,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干出什么都有可能!”
      四下里很快便有人附和着叫嚣:
      “还不是个绣花枕头?索虏一来,就没辙了。白将军糊涂啊……”
      “就是!要不是他主动献城求和,我们一家也不至于——”
      “他高升了九卿之位,竟然还说没钱没粮?没准粮仓起火就是哪位官老爷在中饱私囊……”
      而很快便又有年轻人起身道:“可怜琅琊王殿下在前线与敌酋殊死搏杀、身先士卒,奸臣却躲在背后议和!”
      四下里人声喧嚷嘈杂,伙计趋步奉上茶水,谢长缨在如数付了茶钱后,一时却是微微蹙了眉头。她端起茶盏浅酌一口,却莫名地只觉寡淡无味,唯有缓缓地放下茶盏,兀自整理着纷乱的思绪。
      “……公子。”暮桑心下猜到了十之六七,也并不多言,只是握紧了她的手以示抚慰。
      “无妨,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出。”谢长缨轻轻地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起身道,“这些流言有些蹊跷……走,我们去别处看看。”
      但那一日无论谢长缨前往何处,所听见的流言大多皆是如此——几乎每一句都直指苏敬则。
      她并不认为这是必然。
      但幕后之人为何偏偏如此行事?苏敬则与连环坞之间,又是否当真有过什么过节?
      谢长缨眸光微沉,良久,只是抬手以指腹蹭了蹭文书之上的字迹,不着痕迹地幽幽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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