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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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零一、山触沉云


      卫暄率领数千步骑兵衔枚疾走,赶到舆图中标示的南路时,已过了四更天。他眺望了一眼不远处敌营的灯火,而后唤来传令兵,令将士们在此凭借地形掩护列阵,而后又安排人手轮流巡夜,以保障每一名将士的休息。
      长风簌簌地穿林拂叶,掩去了将士们来去布阵的脚步声,夜幕中时有断续的雨丝细细落下,凉凉地浸润着每个人的面颊。
      待这数千步骑兵在土丘后方各自就位后,卫暄却是不敢就此换班休息,他再次抬了抬眼眸,看的却不是远处的敌营,而是此刻云翳密布的殷红天幕。
      算算时辰,中路与北路的防线想必也已布置完毕,依照先前的计划,他们只需审时度势小心推进,而后互相策应击破左日逐王所在之处便可。
      只是……
      南路与河堤相去不远,若是左日逐王正巧领主力出现在此处,自己又能不能妥善地应对呢?
      卫暄就这样静静地仰望了片刻,末了,他的目光仍旧轻飘飘地落在了敌营的方位。这一处昭国营地坐落于林间稍开阔处,由此处远眺也不难发现,昭国士兵们为了扎下这一处营地,又砍伐了不少周遭的林木。
      谢遥白日里是通过勘探各处地形,再配合几处昭国支营与巡行敌军的位置,推测出了这三条进攻路线。而在三路之中,北路人迹罕至,若是敌军自此进攻,便不易被前哨察觉;中路地形最为开阔,也颇有利于骑兵阵列的推进;独有如今卫暄所在的南路,虽与河堤相距最近,却是茂林密布地形复杂,并不利于骑兵推进,反倒更有利于步兵奇袭。
      依照常理看来,这应当是左日逐王最不可能选择的路线才是。
      卫暄这样想着,右手反倒是不自觉地握紧了环首刀的刀柄——这些事他能想到,左日逐王自然也想得到。若是左日逐王执意无视地形,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直取河堤,事情便棘手了。而他既然不曾乘夜动手,那么最安全的的时辰,便是……日出之前?
      卫暄心下一凛,随即召来一名副将,低声地安排起了日出前的战略,此后一众将士各自归位小憩,警惕地等待着日出前或许会出现的变故。
      夜幕之上的阴云拥挤堆叠,将疏星与暗月都遮蔽得无迹可寻。隐于林间土丘后的将士们看不见月沉西山,却分明可以察觉到,这浓稠幽深的暗夜正一寸寸地褪去沉郁的色泽。而远处敌军营地的方位,忽有铁骑声声,动地而来。
      卫暄立时扬了扬手,对传令兵们低声道:“传令下去,准备伏击。”
      ——
      嘉安元年七月初五卯时,当卫暄领着琅琊国与襄阳郡的士兵,在南路的林中与突袭河堤的昭国军队短兵相接之时,苏敬则也已在士兵的引领之下,披着云隙间漏下的朝霞举步走入了白崧军营的主帐。
      为免生变,他命流徽领人在帐外等候,只与一两名近卫跨步走入的主帐之中,向座上的白崧遥遥作揖。
      “苏寺卿不必多礼,请入座吧。”白崧随意地挥了挥手,而后笑道,“今日既是和谈,那么你我也该敞开天窗说亮话了。”
      苏敬则施施然在席间跽坐,一面取过案桌之上的琥珀酒细细品尝了半盏,一面微笑道:“合该如此——敕勒川的琥珀酒醇香扑鼻,当真是名不虚传。”
      白崧挑眉:“苏寺卿也当真是气定神闲,您若是不急于谈正事,我自然也可以奉陪。”
      案上烛火轻轻摇曳,明灭之间将帐中这二人神色之间的深意映照得晦暗难辨。
      苏敬则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盏,侧目之间唇角微扬:“正事?其实白将军所谓‘正事’的局面,已是十分明显了。如今大宁主少而国疑,群臣好清谈而无用,将士百姓历经内乱,亦是极厌恶兵戈之事,不可为战。而西羌、巴蜀与凉州,无一不是兵甲强盛、士气高昂,重器精兵尽在其中,其间又有不少贤臣辅佐,皆视昭国为大患,此方为可战之地。”
      “哦?”白崧乍听得此言,心下自然觉得荒唐,只是转念之间又想到苏敬则绝非昏聩之人,此言也必是另有所指,便作势嗤笑道,“君之所谓难事,实为常人所见易事;而君之所谓易事,反为难事。我倒想请教一番,苏寺卿何出此言?”
      苏敬则不紧不慢地瞥了一眼侍立于帐中的其他士兵。
      白崧会意:“苏寺卿放心吧,都是可靠之人。”
      苏敬则微微颔首,这才单刀直入地继续开口:“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而白将军之忧——或者说如今昭国那位陛下之忧患,恰恰是在国内。对么?”
      白崧听得他说昭国忧患在内,不觉心下一动:“有趣,苏寺卿展开说说。”
      “在下听闻,贵国太祖皇帝在临终前属意于由隐皇帝即位,而隐皇帝不知为何猝然驾崩,令如今受命登基的陛下颇受非议——尤其是,左右日逐王的非议。这也使得贵国朝堂之上,有不少朝臣贵族阳奉阴违、伺机倒戈。对不对?”
      “苏寺卿还真是消息灵通。”
      “过奖,在下不过是依据贵国颁布天下的诏令文书聊做猜测罢了。”苏敬则神色淡然地微笑着,一双黑眸倒映着灯檠之上的暖色烛火,璀璨熠然如明星,“而今白将军受命与左右日逐王同征荆州扩充疆土,那二位虽名义上不曾高过您,但实质上又是如何呢?当然,右日逐王早已战死,但左日逐王……这两日想必已领着他的亲信部众,在河堤附近伺机而动了吧?如此一来,此战若大胜,则左日逐王及其部众当领首功,今日曾与在下和谈的白将军却未必。届时左日逐王凭靠战功声名鹊起,而您因为和谈之事见疏于君王,朝野之上的观望者又当如何?”
      “我曾在中原人的典籍中读过一句话,”白崧说到此处,取过酒盏仰头饮尽了其中的烈酒,笑道,“‘上骄则恣,臣骄则争;上与主有却,下与大臣交争,求以成大事,难矣’。苏寺卿想说的,便是这样的道理吧?呵……不得不承认,你猜得很对。真可惜,陛下原以为你们是足以用来借刀杀人的强敌。”
      “是否为强敌,在下不知。但若白将军意欲再越雷池,那么这所谓的‘借刀杀人’,便难说杀的会是哪些人了。”苏敬则笑了笑,随即又道,“大宁如今虽是疲敝,但与别处相比,却仍是城高而厚、地广而深,若是白将军执意乘胜南下,那么辎重补给、水土不服,都是您必须面对的难题。白将军也不妨仔细权衡一番,贵国出兵前并未做足灭国之战的准备,这数万兵马若想继续深入,会面临何等进退两难的局面?您作为贵国陛下的左右肱骨,又将如何被那些人含沙射影?反之,如今主动出击的是左日逐王,白将军既是得了贵国陛下的旨意,该怎么做,想必也不必由在下去提点。”
      白崧沉默了片刻,忽地一笑,转开了话题:“我纵然听从了苏寺卿的建议,如今大军已在襄阳,左日逐王亦是志得意满——可没有无端撤军的道理。”
      苏敬则含笑回应:“所以白将军与在下坐到了此处,而左日逐王去了沔水河堤。”
      白崧并非愚钝之人,立时便是心领神会,他不觉拊掌大笑:“苏寺卿是聪明人,看来今日,我们的确有话可谈。”
      苏敬则的唇角扬起了一线极为标准的礼貌微笑,他的言辞虽仍旧谦和温雅,其中的深意却是令帐中一些机灵的昭国将士不寒而栗:“是啊,如今正值沔水汛期,荆州也是雨水丰沛——白将军的确该早些做决定。”
      白崧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墨玉般温润幽邃的眸子:“前几日的那场大水的确很是骇人,我与左日逐王也的确不愿见到更多这样的损失。苏寺卿既然这样说了,想必是知道些什么,或是安排了什么。”
      “不,”摇曳的灯烛之间,苏敬则的笑容被映衬得更为温柔无害,也更为诡谲莫测,“在下对此无可奉告,但,这的确是第一个条件。”
      ——
      “杀!……”
      “报!左翼有敌军试图突围!……”
      “架盾牌,举长槊,弓弩手听令!……”
      此刻天色已然大亮,南路密林之中,卫暄正与几名副将调整军阵改易阵型,阻击着再一次发动攻势突围的昭国骑兵。
      待布阵完毕后,回到后方中枢的卫暄端坐马上极目而眺,借着云间漏下的几缕霞光,分明在殷红的血雨之中,望见了左日逐王挥刀冲杀的身影。
      在锋刃的嘶鸣与将士的喊杀声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住腰间的佩刀,知道今日所面临的必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血战。
      并且,对方是昭国能征善战的左日逐王,而自己不过是个初入战阵、依靠众人辅佐方能决断诸事的闲散郡王。
      但身边有多少将士正为荆州浴血搏杀,身后有多少魑魅魍魉正等着将战败的他剥皮拆骨?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卫暄目光警惕地掠过各处战阵,见前锋的盾兵与长槊兵皆是配合默契,在鸣镝箭的啸叫声中顶着箭雨斩落一匹匹战马,这才将紧绷的神思略微放松了几分。然而也正是在此时,他环顾敌军先锋,却未曾再见到左日逐王四下冲杀的身影。
      他心中猛地一惊,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卫暄不敢抛下心中最为糟糕的设想,却也无暇再与紧张指挥着各处战事的副将们仔细商议。他召来一名传令兵,命他叮嘱几名副将专心对敌,便急匆匆地调拨在此待命的百余人乔装得当,携兵甲弓弩潜入了后方的密林之中。
      骑兵面对这一套战阵时,无论是从正面或是侧方,皆不易突破。但若分一支轻骑兵小队绕行至后方发动突袭,那便是一战即溃。
      卫暄清楚地明白,自己赌不起这万一。
      他领着一行士兵潜行林中,却不由得抬手抚了抚左手手腕上一串殷红的香珠,原本忐忑的心情忽而便平静了几分。
      卫暄静下心后抬眸眺望了一番,又凝神听了片刻,便回首对众人道:“便在此处埋伏起来吧——动作要快。”
      此刻正是清晨,云隙间的霞色与日光却已倏忽闪逝,浓云沉沉地压在四野之上,好似要将那极远处的重峦叠嶂吞噬。而正在众人忙不迭地隐藏行迹之时,天边忽有一声闷雷滚滚而过。
      风雨将至。
      ——
      闷雷轰隆隆地碾过主帐外的天幕。
      “那么,苏寺卿,你的下一个条件,是什么?”
      苏敬则瞥了一眼帐外阴沉的天色,而后微笑着答道:“是白将军希望看见的条件。”
      “哦?”白崧轻嗤一声,“说说看。”
      苏敬则取过案桌之上的笔杆,在帐中早已抹去了布防痕迹的沙盘之上,不轻不重地划出了一道曲线。他的语调平淡而从容,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一个南阳郡,桐柏山以北的半个新野郡,换一个襄阳城。贵国的军队退往新野,而大宁的军队,也不会北上反攻。”
      白崧难免讶异地沉默了片刻,忽地笑了起来,神情充满玩味:“这么直白?苏寺卿可想好了?不过这些土地,我们原本也已占领了十之六七,这样的交易,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若是白将军打算继续强取、或是留在沔水沿岸,那么在下需要提醒一点,前几日大水的水量,尚且不足河堤蓄水的一半,而如今驻守河堤的将士们,也已带上了足以在顷刻之间炸毁堤坝的火药。白将军难道想试一试,究竟是您的铁骑攻上河堤更快,还是守军的火药引信烧得更快?”苏敬则游刃有余地说完这句几近残忍的警告后,语调依旧是平和而温雅,“其实若论白将军与您那位陛下的本意,如今的结局已然足够。加上在下奉上的那几个县,更是足以令白将军领功受赏了。更何况,对于贵国而言,荆州最有意义的城池只有江陵,不是么?但白将军想必也知道,你们短时间内到不了那里,而日后,别处的敌人也不会让你们有余力到达那里。”
      白崧思及前些日子里的大水,心知握在宁朝军队手中的沔水河堤对于不习水性水土不服的昭国骑兵而言,便是最大的威胁,而在这份威胁之下,唯有退出沔水流域才是最适宜的选择。想到此处,他便挑眉笑道:“苏寺卿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只除去一条——该死去的人,如今还可还压在河堤的北岸呢。”
      “倘若这场和谈进行得顺利,白将军自会见到您想见到的结果。”苏敬则将笔杆在手中闲闲一转,“又或许,您若是不放心,你我双方也可以为此而合作。放心,既然是合作,我们也自然拿得出诚心,不会令白将军在明面上露出破绽。”
      “合作么?有趣。”白崧饶有兴致地一笑,“苏寺卿可真是……不拘小节啊,不过,我很喜欢。”
      他这样说着,轻轻一拍手,便唤来了一名亲信士兵。他转而看向了苏敬则,开口道:“既如此,你我之间,该早些定下合约才是。”
      苏敬则淡淡地扬了扬唇角,听见了雨水滴落在营帐顶端的淅沥声。他带着浅淡的笑意,缓缓向白崧颔首致意:“白将军,在下应当感谢您——感谢您给了我,还有沔水两岸的所有人一条活路。”
      白崧淡笑回击:“苏寺卿,本将希望河堤上的人也能信守承诺。否则,你便是这场战争之中,最大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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