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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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九十八、海动山倾


      谢长缨离了军营后,一路策马向东疾行,及至接近了昭国士兵的巡行边界后,方才翻身下马。她将马匹牵入林中栓好,而后折了一根芦苇杆拨去白絮叼在口中,一手摸索着岸边探入河水的半截铁索,在这无星无月的长夜之中,无声地跃入了黑暗的水流之中。
      入夜的沔水之下自然是不可视物,幸而昭国士兵在此处曾设下了不少拦截船只的铁索,谢长缨便循着这些铁索的方位,一点点地向前摸索潜行,隔了一段时间,便上浮使用芦苇杆换气。水下的碎石乱沙循着错综的暗流扑上周身,谢长缨不敢分神,闭上眼仔细地辨认着四处方位。就这样,她在寒凉湍急的河水之中向东潜行了约摸半个时辰,终于在又一次伸出手时,摸到了水流与铁索之外的东西。
      似乎是一张网。
      谢长缨双手攀住网仔细地摩挲了一番,然而不待她再有进一步的动作,这网便骤然一动,继而向上提去。她心思微动,立时也附着这张网逐渐上浮。而在浮出水面的那一瞬,她立时以平素里的男子嗓音扬声道:“是我,谢明微!”
      沙洲上拉起渔网的士兵听得此言皆是一惊,手上一时停了动作,而谢长缨趁势一手撑上河滩,又道:“领我去见谢小公子。”
      乘着爬上河滩起身之时,谢长缨飞速地将一把泥沙在脸上抹了抹——虽说夜色浓重,但也难保在水下泡了这么久后,会不会被人看出易容的破绽。
      几名士兵并未察觉到她的这番小动作,只是因她的身份惊了惊,又见她身侧并无他人跟随,便也应道:“……是,谢将军随末将来吧。”
      片刻过后,几名士兵便将谢长缨引入了沙洲的营寨之中。她展眼一望,便见天幕殷红欲滴血泪,而天幕下的沙洲两侧各有战船十余艘缀连停泊,屏障似的隔绝了两岸敌军的视线,四下里仍有一列列士兵交错巡夜,只是面上多多少少地已染了疲惫之色。
      “知玄?你怎么……诶,你要不还是先来烤烤火?”
      谢长缨正在出神四望之时,却不防前方迎上来的人已略显讶异地开了口。她回过神来,方见此刻的谢遥也是一派灰头土脸的模样,便笑着不动声色地推拒道:“不急,你这儿若有空置的营帐,一会儿分我一处便是。长话短说,我是为了及时告知你们荆州军那边的命令——也就是你们的脱身之法。”
      “……脱身之法?”谢遥微微一惊,而后立即了然地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入帐详谈吧。”
      领谢长缨前来的士兵知趣地退开,而谢长缨在跟上谢遥的脚步走入主帐后,见得典兵中尉也在此处,便不多卖关子,立即在对方讶异的目光之中低声道:“明日入夜后,你们二位组织沙洲上的所有将士登船待命,亥时过后待水位上升时立即东行——这不是建议,而是命令。”
      典兵中尉愣怔了片刻,而后立即避席起身,抱拳行礼道:“是,末将这便去安排。若还有其他事宜,请您先行与谢小公子交代。”
      “好。”谢长缨点了点头,侧身让开道路目送典兵中尉离去,而后才转而看向了谢遥,问道,“你们这几日情况如何?”
      “粮草不太足,沙洲上但凡能入口的草木都被将士们薅得差不多了。至于那些渔网……”谢遥说到此处,忽而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嗯……是我想试一试能不能捞上些可以吃的鱼虾——看来是不能。”
      “其实我想,若是仔细些,应当还是能捞上些聊以充饥的鱼虾。”谢长缨忍俊不禁地轻声一笑,而后又正色问道,“你们与南岸的战车阵援军还能正常联络么?”
      “可以,只是稍费些时辰。”
      谢长缨闻言颔首:“及时通知他们明晚做好应对沔水汛情的准备,届时乘昭国军队措手不及时,以战车突围赶往城池——就是这些了。”
      “好,我会尽快安排斥候与南岸沟通——知玄,东面尚有两三处空置的营帐,你随我来吧。”
      谢长缨点了点头,跟随着谢遥的脚步走出了营帐,正望见巡夜的士兵换班交接,而得以暂歇片刻的将士们聚在篝火旁烤着草梗充饥。
      她不觉轻轻地叹了一声——果然,再拖下去,襄阳只会败得更惨。
      “……知玄,”前方引路的谢遥忽而轻声开了口,微微侧目看了过来,“此前连日大雨,沔水都未曾出现成规模的汛情,明日的所谓‘汛情’……不简单吧?”
      谢长缨淡淡地一颔首:“你不会猜不到。于公,襄阳一战绝不能溃败如山倒,于私,我也不想葬送玄朔军的数千精锐。这一局没有两全之法,便总该做出些取舍。”
      “那条河堤……”谢遥轻叹道,“我听这里的将士们说,仰赖这条河堤,这两年襄阳的雨季还未有过往年一般的汛情,开春时他们也在原本洪灾泛滥之处开垦了不少良田。”
      “我们没有其他选择,眼下也只有先解了燃眉之急,再从长计议。”
      “我知道。”谢遥说着,已是驻了足,侧身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顶营帐,“知玄,就是这里了,今夜你且在此勉强休息一晚吧。”
      谢长缨应声而去,只是未走出几步,复又回首道:“明晚……切莫出了纰漏。”
      谢遥也只是微笑着颔首,谢长缨忽而觉得,他在南泠书院时的那副轻狂模样似乎已许久不曾流露过了。
      ——
      开闸泄洪的调令送入河堤处的军营之时,东方已渐露熹微之色。
      暂代此处军务的都尉携几名亲信走上了河堤,在一线微茫的天光之下,指挥着数十名士兵仔细检查闸门的各处机括与棘轮。
      随行的书佐担忧地看着脚下的河堤:“都尉……如今非得如此么?”
      “襄阳城不能平白地拱手送人。”都尉长叹一声,“纵然如今未必保得住,白将军他们也总该给朝廷一个交代。”
      “可是……”书佐犹疑了片刻,又道,“今年汛期的雨量比往年更大,若是河堤因此而出了什么意外……”
      “那我们也唯有派人再来堵这堤坝的决口,沙袋若堵不上,便只有用人去堵。”都尉低声一叹,“上面哪一位的命令都是我们忤逆不得的,但谁也不想到时候被上峰们推了责任。他们会设法给朝廷一个交代,我们也该如此。”
      书佐心下了然,一时也是默然不语。
      此刻适逢闸门处的百夫长来报,说各处人手已然就绪,都尉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仍在原地待命:“天快亮了,入夜之前,你们务必表现得一切如常,切莫教旁人看出了端倪。”
      ——
      嘉安元年六月二十四的白天平静无波,无论昭国骑兵或是襄阳守军都未有任何明显的动作。六月末的荆州天气燠热,不少昭国士兵难耐此地的潮湿与闷热,皆在连日的对峙之中渐渐地显出了无精打采的疲态,而沙洲与沔水南岸的襄阳守军也仍旧只是在巡行之余设法寻些充饥之物,远远看来也并无任何异样。
      及至日薄西山之时,在营帐中避了一整日的谢长缨方才再次修饰了一番面上的易容,乘着暮色的掩护趋步行至帐外。此刻天光昏暝,残霞渐隐,已有百夫长与牙门将指引着一行士兵,悄无声息地登上停泊于北面河道的舲船。见此情形,谢长缨自然也不多言,只是走上前去,协助他们调度人手。
      到得戌时过后,滞留于沙洲的士兵们已尽数登上了两面河道中的战船,而除却船上掌舵防卫的水兵仍在严阵以待外,他们大多皆是隐于船舱之内,等待进一步的命令。谢长缨与谢遥却是扮作了舽艭之上巡夜的士兵,登上甲板远眺着上游处的河水。此刻的天幕之上云霭稍霁,暗月与疏星寥落地投下轻纱似的光芒,在奔流不息的沔水之上漾开迷离的银色碎光。
      谢遥展眼眺望着水天交接处迷蒙的雾色,忽而问道:“他们是亥时动手?”
      谢长缨微微颔首:“不错。”
      “若是今夜一切顺利,我们能不能转危为安?”
      “倘若一切顺利……”谢长缨说话间微微侧目,破有深意地扬了扬眉,“那么来日谈判之时,我们可以多一重筹码。至于‘转危为安’么……呵,恰恰相反,此事若成,我们最危险的时刻,才刚刚到来。”
      谢遥略显讶然地瞥了她一眼,却也立时领会到了其中深意——如今的襄阳城早已失去了胜利的机会,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与昭国和谈退兵。在昭国退兵前,一切可能暴露城中更多弱点的失误,都可能令所有人万劫不复。
      “时候快到了……回船舱吧。”谢遥静默地立了片刻,而后道,“届时风高浪急,若非水性极佳之人,还是莫要留在此处的好。”
      谢长缨轻笑着应了一声,却并未依言就此转身离开,反倒是抬手指了指沔水的上游:“瞧,似乎来了。”
      谢遥循着她所指的方位抬眸一望,果真在水天一线之处隐隐辨认出了一道翻涌而起的洪波。他并不急于返回船舱,反倒是自怀中探手取出了一支翠玉短笛,将笛孔靠近唇畔,不紧不慢地吹奏起来。这笛声缥缈悠远,流音飞旋间有如云破月开浸润明珠,透着几分尘世外的空灵与宁静,周遭的水声江风一时间也好似黯然止歇。
      只是谢长缨立在甲板之上,分明听见了临近几艘舽艭之上辘辘的轮辐转动之声。她心知这多半便是谢遥与各战船约定的暗号,笛声一起,便操纵舵浆应对激流。
      待到最后一声笛音落下之时,谢长缨隐约听得西面似有涛声如闷雷一般,滚滚地动地而来。她轻叹一声,与收起短笛的谢遥一同走入了船舱之中。
      夜空中的阴云已散去了大半,黯淡的残月漏下柔和苍白的光,却照不透山川之间浓稠如墨的夜色。上游的水天交接处似被天穹之上的无形巨手缓缓提起,徐徐发出低沉而直击人心的轰鸣,有如太古荒原之上一只游弋徘徊的巨兽,正沉沉地踏过寂静的长夜。
      巨浪在夏日燠热的夜色中嘶吼着向下游扑来,掀起云雾似的雪浪扑上两岸的河滩。顷刻间已向这片沙洲汹涌而来。
      沙洲处的河水依旧可算是波澜不惊,但风声中却已渐渐添了尖利的呼啸,有如魂灵徘徊之时的低吟轻啸。两岸已然歇下的昭国将士们被这动地而来的涛声倏忽惊醒,他们只是向西一望,便见一道道涌起的巨浪洪流在黯淡的月色下如铁幕一般压迫着他们的视线,又在訇然的浪涌声中携万钧之力翻卷而来。
      陌生而未知的恐惧骤然在这些漠北勇士的心头炸开。
      于是也就极少有人留意到,河道中的舽艭与舲船早已齐齐地挂起风帆、摇橹划桨,借着上涨的河水与呼啸的夜风,瞬间冲破了河道上几处摇摇欲坠的障碍机关,势不可挡地次第向沔水下游疾行远去。
      “列阵!列阵!”
      昭国军营中的裨将们声嘶力竭地阻拦着几欲四散而走的士兵,只是不待汹涌的洪水铺天席卷,襄阳守军那原本早已偃旗息鼓的战车阵也在此刻齐齐开动,在辘辘的轮辐声与卷起的尘埃之中,如一道足以碾碎血肉的巨幕一般,直向他们的营寨冲来。
      当翻滚咆哮的巨浪扑上河岸与沙洲时,那些烈烈燃烧的营火被瞬息扑灭,却又在湮灭的前一瞬,照亮了幽幽的河水与落定的殷红。
      而在沔水上游的河堤之上,苏敬则临风而立,凝眸望着那在暴雨中积蓄已久的河水正如脱缰的野兽一般,从河堤闸门中奔腾咆哮着涌入无边的夜色。
      飞溅而起的水雾纷纷扬扬地扑上苏敬则的衣角,他抬起手来,在水雾之中真切地触碰到了那无处可逃的寒凉。
      ——
      时襄阳米粮既尽,会天霖雨十余日,沔水大溢,蓄于堤堰。六月二十四,君侯乃令众人泄沔水之洪,以退强敌。其间但闻万马争奔、征鼙震地,平地水数丈,索虏之没于水者以万记。
      然,沔水流溢,终害于民人,北岸新田,毁于此者十之六七。而三军卒不能克敌制胜,君侯竟复缔城下之盟。后世史官考之于此,皆以为非仁人良臣之行,无怪乎戮辱随之也。
      ——《天岁故臣书·卷一·永嘉郡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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