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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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九十五、暗风吹雨


      嘉安元年六月十七,连日的阴雨依旧不曾露出止歇的迹象,直到暮色四合之时,复有惊电闷雷次第炸响,一瞬间将城池山河映衬得雪亮苍白。
      檐下明灭的风灯被狂风倏忽卷起,游丝一断之间,便如孤魂野鬼般飘摇远去。灯芯的一点明光沉沉湮灭,骤雨风雷从四面八方接踵而至。而在这幽邃的长夜之下,襄阳城的反击也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
      六月十七,酉时末。
      “此去沔水,务必尽诛沙洲敌寇,明日天亮前,也必须搭好营寨。”
      西南郊的军营之中,谢长缨趋步送谢遥与典兵中尉走出了营帐,而帐外刀戟林立、兵卒肃然,只待最后一声令下,从两处军营中挑出的这五千精兵便将潜行奔赴敌军后方。
      谢遥走出营帐后,便也笑着向她一拱手,有模有样地应声道:“我定当全力以赴。”
      随行的典兵中尉亦是抱拳行礼:“也请谢将军与从事史看顾好后方。”
      “这是自然,二位切记,沙洲之上虽不过两三千人,却不可轻敌。全歼敌人后,立刻拆除他们设在河面上的机关,派人从东面下游的战船渡口调舲船,帮助你们守住沙洲据点。”
      谢遥闻声应下:“好,我与周中尉绝不敢有半点疏忽,知玄放心便是。”
      谢长缨微微颔首,望见四野之上暮色已沉,便也不再多言,只道:“二位且去吧,襄阳城的存亡,或许便在此一搏。”
      二人皆是敛眸长揖,正色应道:“是!”
      “咚”!
      营中的鼙鼓沉闷地响了一声,弥散在潇潇飒飒的夜雨之中。而营中的五千精兵却立时会了意,齐齐举步跟上了谢遥与典兵中尉,在风雨之中几近悄然地走出了大营。
      在这一行兵马衔枚疾走离开营地后,谢长缨却仍旧在雨中立了片刻。她微微抬眸,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东面的城池之上。
      此刻夜雨倾盆,风声如浪,惊电刹那间自云端直直劈下,霍然照亮了城头的雉堞。
      ——
      六月十七,戌时初。
      云翳间的雷电如毒蛇骤然吐出的信子,携着阴冷的气息萦绕于城墙上空。立于北城门内的卫暄回首望了望城楼上整装待战的将士,而后又郑重地看向了苏敬则:“苏寺卿,今夜我与桓郡守父子多半脱不开身,城内的安全,便交给你了。若你还有什么需求,也可尽管告诉本王。”
      苏敬则思忖片刻,问道:“不知瓮城中可有体量较小的战车?可否调用三辆开往另三处城门下以备不测?”
      卫暄径自在心下计算过一番,便笑道:“城中原本便有六七辆小型战车,今夜本也是用不上,自然可以着人开去。苏寺卿担心有外敌奇袭?”
      苏敬则摇了摇头:“防备的并非是外敌,而是内奸——城中仍有不安分的胡人未曾肃清,也不知是否还有更多奴隶被他们蛊惑。下官昨日将城门附近的百姓迁往城内安全处暂居,也正是为了防备此事。”
      “原来如此啊……”卫暄若有所思地颔首笑道,“那么,有劳苏寺卿费心了。”
      他说罢,便唤来了十余名操纵战车的士兵,吩咐他们开动小型战车,各自奔赴另三处城门。
      待那些士兵应声而去,操纵着三辆战车循长街离开后,苏敬则微微抬眸望了望天色,亦是长揖辞别道:“时辰不早,下官也不便在此多做逗留了——请殿下保重。”
      卫暄按了按腰间的佩刀,笑得从容:“本王自当为大宁而战。”
      ——
      戌时二刻,襄阳北郊。
      夜幕已悄然笼罩了沔水两岸,泼天的暴风骤雨将城外的山川草木洇染得有如浸入了浓重的墨汁。连日的大雨早已令昭国的营寨之中无从举火巡查,值夜的士兵们踏过泥泞的积水,借着营帐中透出的灯烛之光勉强地巡视着军营之中的各处景况。
      稠密的雨幕兜头罩下,夹杂着呼啸的风声扑面而来。为首的巡行士兵本能地抬手遮了遮双眼,避过了一阵密密匝匝的雨点。四下里夜风飒飒,其间却又夹杂着一线极尖锐的尖啸声倏忽而来。
      “嗖”!
      前方营帐中的灯火骤然熄灭。
      巡行的士兵们蓦地一惊,一时连有些疲累的精神也清醒了几分,陆续冲向了那顶营帐,而为首的伍长已然高声呼喝起来:“怎么回事!”
      还不待几人冲入帐中,已有一名神色不悦的将领跨步走出帐门,将手中的一物扔了出来:“你们是怎么巡夜的?”
      伍长慌忙地抬手接过那物事定睛一看,却见这正是一支翎羽箭,箭镞上残留着火焰灼烧过的黑色痕迹。
      细细密密的雨水打在箭杆之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将军,这……”
      伍长匆忙行礼意欲解释,然而他还不及继续说下去,便在四周的异状中惊恐地回过头来。
      就在他们说话的间隙之中,又有十余座营帐的灯火被不知何处而来的箭矢射落熄灭,一时之间,大半做营寨皆沉入了一片堪称诡异的黑暗与静谧之中,唯有铺天盖地的风雨声飒飒可闻。而在这风雨声之下,营中又渐渐地有切切查查的私语与脚步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幽幽地蔓延开来。
      那伍长见状,面上也不觉流露出了几分犹疑。然而不待他说什么,一旁的将领便已蹙眉道:“不过是敌军夜袭,那些家伙早就山穷水尽了,你们慌成这样,成何体统?”
      也正在此时,军营高台之上忽有人急促地擂响鼙鼓,一声声震天动地,令四下里原本已有些慌乱的士兵们立时止了止四散奔逃的念头。而在鼓声将将落定之时,营中众将士便皆听得左日逐王登台,冒着营地外仍旧时不时出现的冷箭,声如洪钟地呵斥着发令道:“襄阳城中三千余人,闭门坚守足以自保,如今无辜出城夜袭的必是其骁勇之士,若能挫之,何愁城池不破?本王为太祖皇帝之子嗣,当今陛下之手足,受此王位,非以为饰。今夜全军出击,迎战襄阳守军,敢犯本王之命者,斩!”
      此言一出,几名裨将率先回过神来,亦是扬声发令示意麾下将士整装出击,余下的大多士兵或是从最初的惊惶中冷静下来,或是畏惧于左贤王的威慑,一时皆是步履整齐听令调动,不多时便已在营地中央集结完毕。
      而乘夜突袭的荆州轻骑兵在射落营中的大半灯火过后,便得了桓彦之的命令,一时不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于营地外影壁处勒马而观。此刻左日逐王的发号施令之声透过雨幕断续传来,桓彦之便也立时调转马头,发令道:“引兵回城!”
      “是!”
      随行而来的五百轻骑应声策马回转,在一道倏忽劈落的雪亮电光之下齐齐策马南行,沿官道往襄阳北城门而去。
      而在他们身后,昭国骑兵的先锋也已扬鞭纵马出了营帐,大喝着紧追而来。
      殷红暗沉的夜幕兜头罩下,四方郊野寂静无声,唯有天际的闷雷滚滚而来。瓢泼的风雨在此淋漓尽致地织成一张细密潮湿的巨网,将城内外的数万人笼罩其中,无处可逃。
      戌时四刻,桓彦之领五百轻骑折返于城门之下,而后方铁蹄震震如山崩,洪流似的碾压而来。
      一片昏暝之中,瓮城的闸门在机括声中缓缓开启,在轻骑兵纵马入城的同时,高大的战车也次第辘辘驶出闸门,以轮辐碾过大雨中松软的泥土草木,于城下结出弧形的阵列。
      又一道惊雷蓦地尖啸着劈落,闪逝的电光辉映着自战车间隙中刺出的长槊,锋利的尖端在这一瞬间也被映上了极亮的银白,仿佛汇成长河的无数星子,正对着扬蹄而来的昭国铁骑闪烁着寒凉的冷芒。
      ——
      戌时五刻,沔水南岸。
      谢遥回首望了一眼远处被雨幕洇染得犹如模糊墨渍的襄阳城虚影,风雨雷电之中,似有隐约的喊杀声与铁锈气扑面而来。片刻之间,他便重又盯住了前方湍急的河流,河岸之上,有一根根铁桩钉在湿润的泥土之中,而其上拴着的道道铁索横入河水,直直延伸向北面的沙洲。
      他与典兵中尉对视一眼,各自轻轻地一颔首。而后,便有数名斥候四散而去,向各处士兵低声传令,准备渡河。
      谢遥径自折了一根芦苇杆,熟稔地将芦苇杆中的白絮挑拣干。而后,他将芦苇杆叼在口中,背起一袋弩箭取过一把连弩,另一手摸索着攥住了微微摇曳的铁索,领着一行士兵当先跃入了河水之中,循着铁索的方位游向江心沙洲。
      在最后一人也已下水泅渡而去后,暴风骤雨依旧张狂地拨弄着河岸的芦苇,将他们曾经出现过的痕迹一扫而空。
      一刻钟后的江心沙洲上,巡夜的几名昭国士兵身着油帔,仍旧例行巡查着河畔的景况。留守于此的昭国士兵不过两三千人,因沙洲孤立在外,而前方战事也颇为顺利,故而除却战船的踪迹外,这些士兵对别处的防卫便也不甚严密。
      沙洲之上的帐中灯光稀落,在灯火所不及的雨夜之中,沔水的浪潮打着旋奔流东去,将一道道铁索冲击得哗哗摇曳。而在这一片激流飞浪之中,有几点芦苇杆缓缓地漂流而来。
      几点箭镞的幽光在白浪间幽幽闪现,对准了河畔巡夜的士兵。
      “嗖”!
      羽箭划过雨幕,而箭镞的尖啸声与尸体摔落的闷响在此起彼伏的雷电之中倏忽隐没。
      ——
      戌时末,襄阳城中。
      雨声潇潇,闷雷滚滚,北面的金戈杀伐清晰可闻。
      苏敬则擎着伞立在东城门谯楼的檐外,微微抬眼眺望着襄阳的街市,市坊之间偶有昏暗的灯光亮起,却又在不久后熄灭,令城内重又陷入如死寂一般的黑暗,而在这异样死寂的最深处,却又好似有无尽的变数与躁动在潜滋暗长。
      他默然了片刻,复又转过眼去,看向瓮城之中停驻的那一辆战车。
      流徽在一旁倚着檐下的墙壁四望一番,并未发觉半点异样,唯有低声问道:“公子,这……可有什么不妥?”
      “并无不妥,但……”苏敬则摇了摇头,同样低声地回答道,“城中行迹异常的胡人尚未全落网,今夜可是个很好的机会,他们至今不曾动手……难道是在谋划更多?”
      流徽沉默片刻,道:“……也或许是公子思虑过甚。他们还能有多少人手留在城中?一无战马二无利器,又如何与城中守军作对?”
      “话虽如此……”苏敬则微蹙着眉头轻轻叹息一声,抬眼时便见市坊之间又似有灯火明灭,他的神思蓦地一凛,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异样,“流徽,方才似乎也是那一家在亮灯?”
      流徽的眉梢跳了跳,瞬间已领会到了其中最糟的可能性。他凝神观察了片刻,立时便站直了身形,肃然道:“这一户的灯火明明灭灭,似有规律……的确可疑,寻常人无论是秉烛夜读或是起夜,都不该是这样。”
      “那烛光明灭的规律,能否与军中的传信之法对上?”
      “有些相似。”
      流徽蹙了眉头,仍旧盯着那一户的灯火直至它彻底熄灭,然而未过多时,又有另一处市坊中的屋舍亮起了明灭闪烁的灯火。他旋即目光一转盯住了那一处,又道:“但军中的那些信号,我也只是一知半解,何况这些胡人多半也会再做改动。”
      “无妨,记下这几户异常宅院的所在,暗中派人去探一探那里的虚实。”苏敬则思忖片刻,微微侧目,“三处城门均已做了准备,我也正想看一看,他们究竟打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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