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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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八十二、庭燎之光


      嘉安元年三月二十六,太极殿照例于卯时大朝。其时东方未明,庭燎灼灼,百官自御道上殿,商议荆州战事。
      谢长缨依例随百官趋步入殿,只是略一抬眸环顾了一番四下里众臣各异的神色,便旋即垂下了眼眸,只作不知地听着百官的进言。在通事舍人的指引传唤下,豫州与荆州派遣入京的校尉们各自呈报过军情,而后在陈定澜的授意之下,嘉安帝卫琰命百官畅言应对之策。
      赵雍心领神会,当先执笏出列上前一步,恭敬道:“臣虽不通军事,却也能从昭国的这一番调度之中看出些许端倪。昭国虽看似兵锋直指重镇襄阳,却仅仅调动五万兵马,以一路兵力直下颍川,而两翼均无太多策应,更未联络江水上游割据巴蜀的氐羌。且臣观上月昭国隐皇帝之事,其间隐情颇多,宗室藩王亦大多质疑如今伪帝得位不正、继而互相倾轧。由此看来,昭国军队此番南下,恐怕是为转移国中矛盾、劫掠粮草试探军情而来,而非怀灭国之意。在场诸公不妨各抒己见。”
      素来与赵雍存有政见龃龉的吏部侍郎张鸣亦是朗声道:“右仆射此言颇有道理。若如右仆射所言,大宁自当主动出击、速战速决,将敌军赶出荆州,以免令其得寸进尺。”
      而时任的度支尚书桓修虽是应和了赵雍的见解,却又提出了与张鸣相左的谏言:“微臣也以为右仆射所言在理,昭国此行恐多有试探与劫掠之意。但我大宁先时有崇熙之难衣冠南渡,其后又逢王肃乱政两度叛变,如今天下安定未久,帑银不丰,速战速决纵然听来畅快,微臣这里,却是供不起的。故而依微臣之见,既然昭国此番用兵不过小打小闹,便不妨加强边防,以逸待劳。”
      顾荣思忖良久,徐徐开口道:“臣以为眼下局势尚不可妄断,无论昭国用意在何处,眼下皆应择人牵制,以观后效。”
      而同列八公之位的荀越亦是赞同了他的见解:“若能将昭国军队牵制于荆州前线,而大宁多积蓄些时日再行出兵,想必便可有更大的胜算。”
      那一边,五兵尚书朱明允却又觉得不妥,上前道:“陛下,太后殿下,微臣以为此次昭国进犯,主战诸公并非是好大喜功,而是如今北有昭国压境,江水上游亦被氐羌控御,倘若我大宁此战不能震慑周边,则此后数年都将为周边的蛮子蚕食粮草领土。且此战想必也局限于荆州北部,未必便能耗费太多帑粮。以微臣之见,可临时从诸色征人及庄户中募集丁壮,若流民无所,亦可效法天权苑玄朔军这般,召他们长充边军,优恤相待,以消减度支部的压力。”
      “朱尚书此言说得未免轻巧,征募流民之法虽已被证明了可行,但莫说眼下临时征召,便是如今天权苑的玄朔军,恐怕也仍需要不少训练方可上阵。”赵雍长叹一声,目光轻飘飘地向别处一点,却并未落在朱明允的身上,不知究竟是看向了何人,“更何况,此战毕竟是在荆州,仅靠白将军一人调度只怕是分身乏术,或许也需要一些……近年曾在西藩二镇任职、通晓襄阳一带山川地理之人从旁辅弼,若是与白将军有几分交情,便是更好了。”
      殿中众臣正在观望推诿之时,琅琊王卫暄却忽而执笏出列,他的神色颇为坚定,似是下了不少的决心:“小王以为此次昭国犯境之事,的确当速战速决。诸公难道不曾见敕勒川诸部乘昔年藩王乱政之时南下侵吞国土,直至将朝廷逼入江左?若我大宁再如此不动声色消极应对,只怕会进一步助长伪帝吞并天下的野心。更何况,若是将战事再向后推些时日,殿中衮衮诸公自然等得起,但——荆州北部诸郡的军民等不等得起、故都沦陷之地的百姓又等不等得起呢?”
      谢长缨不觉偏了偏头,却又旋即只装作了若无其事的模样。
      卫暄这话固然不假,听来也可算是大义凛然、激昂顿挫,只是这位风流王爷到底是太过流于意气,竟半点不考虑其中困难,且此言一出,恐怕又已将殿中不少行事保守的臣僚得罪过一番。他身为素有刚正风雅之名的贤王,在如今的朝局之下,难道当真便没有半点明哲保身的知觉?
      果然,在卫暄这番可谓慷慨激昂的陈词后,殿中百官一时寂静无声。
      良久,赵雍暗自打量过此刻卫琰与陈定澜看似并无异样的神色,蓦地上前一步,作赞颂之辞:“琅琊王殿下高风亮节,实乃我大宁之幸。观南琅琊国近年之状,收成丰裕,钱粮不匮,百姓食足,赋税所得较中朝时更多,可见殿下通晓平乱治民之策。此行若能有琅琊王这样的宗室贤王坐镇,想必更能震慑外敌。”
      钟秀自朝会开始时便审时度势,此刻亦是心下忖度了一番,出列进言道:“琅琊王殿下确实文韬武略,右仆射所言不假。”
      殿中一些不愿平白开战的朝臣此刻亦是各有所图地附和起来:
      “此言极是。若令琅琊王殿下监军,攻城破敌之能恐怕不逊于昔年的老河间王。”
      “琅琊王殿下此去,定能驱逐贼寇,扬我国威。”
      “臣亦恭请琅琊王殿下总领荆州应战之军。”
      ……
      顾荣与荀越暗自交换了一番担忧的神色,却也终究不曾提出反对之辞。
      而卫暄似乎已然料到了此刻的景况,从容地叩首下拜,朗声道:“小王自请领兵迎敌,还望陛下与太后殿下恩准。”
      “琅琊王忠勇为国,孤心甚慰。”陈定澜端然静坐于珠帘之后,淡淡地一扬唇角,继而含笑侧目,“陛下怎么看?”
      卫琰此刻方才微笑开口:“准奏。”
      卫暄深吸一口气,再次叩首道:“谢陛下。”
      而陈定澜此刻复又环顾殿中百官,道:“此行虽已有贤王坐镇统筹,却不可仅仅只有琅琊王一人领兵动身。如右仆射所言,通晓军事者、熟悉荆州与白将军者皆不可少。”
      此刻便又有官员微笑附和道:“若说对荆州的了解,恐怕还是右仆射的南阳赵氏首当其冲。只是……赵氏一族似乎并未有通晓兵法、独当一面的新秀?这却是有些难办了。”
      赵雍听得此言,也并不愠怒,只是捻须叹道:“族中子弟不才,难以报效家国,臣也是深感愧疚。”
      此言一出,便是明示了南阳赵氏在此战之中无力争功。朝中众人虽是意见不一,但皆认定此番并非苦战,更兼已有总领应战军事的卫暄承担了大半的风险,听得此言后一时便也怀上了借机为自己人讨些功劳的心思,各自推荐起了适合的人选。而谢长缨听得赵雍先前那番意指不明的话语后,心下总觉不安,便借着百官商讨之时,暗暗地瞥了苏敬则了一眼。
      陈定澜在珠帘后将百官的一应讨论与举荐听得真切,待到殿中有意举荐者皆已陈词完毕,她方才以指甲轻轻敲了敲衣袖的边缘,缓缓开口道:“诚然,荆州一带素来局势复杂。如今若仅令元气未复的荆州军应战,难保是否会横生枝节——谢小将军,你且说一说,玄朔军经由这数月以来的训练,如今军容如何?”
      虽早已料到了此刻的情势,谢长缨却仍旧不免心下苦笑:玄朔军组建不过半年,虽说征募的流民的确优于寻常兵户,但时间毕竟还是太短了。
      她垂首上前,恭恭敬敬地向卫琰与陈定澜行了礼,答道:“玄朔军征募之流民皆是以骁勇应选,其先大多为青、徐、兖三州之人,生性劲悍勇武,只是缺少相应的行伍训练,若假以时日,当可为精兵。只是如今军中第一批招募的两万将士也不过训练半载,此刻前去应战,恐仍有疏漏。”
      陈定澜听罢,却只是淡淡地笑道:“谢小将军此次是代身在江北的荀将军入朝议事,不知荀将军又是什么样的意思呢?
      谢长缨长揖道:“荀将军之意,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事态紧急,则玄朔军与江北驻军皆听凭朝廷调遣。然而末将身在玄朔军,深知他们操练得尚且青涩,也知如今未到万不得已之时,故而不得不将此中风险告知于陛下与太后殿下,望陛下与太后殿下决断。”
      陈定澜含笑颔首,道:“并非是孤有意为难,实是担忧荆州的白将军分身乏术、诸将枯守陈规。此次无需谢小将军尽数调遣玄朔军应战,只是调上两三千人前去支援便可。一则分担白将军的担子,二则也是朝廷的表态——大宁为正朔所在,当泽被四方,此前荆州虽多生叛乱,但孤与陛下仍不会令荆州军民孤军奋战,更不会隔岸观火。”
      “是,末将谨遵陛下与太后殿下之命。”
      谢长缨叩首应声,心中却已暗暗地猜到了陈定澜的言下之意——监视卫暄与白懿行。回想起陈定澜发动宫变逼杀北宫氏前后的种种旧事,她也唯有心中轻叹:果然,铤而走险、凭风借力,永远都是有代价的。
      待谢长缨退回百官中后,又有一名面孔颇生的年轻官员执笏出列,道:“陛下,太后殿下,若说通晓襄阳诸事之人,微臣却知有一人可以胜任。”
      陈定澜颔首:“但说无妨。”
      谢长缨暗暗地看向了那人,见他面容神色皆是平静从容,不似作假或另有内情之状,一时也唯有将信将疑地听着。
      “便是如今的鸿胪寺苏寺卿。微臣本是襄阳郡中人,此次新岁回乡之时,听闻了不少苏寺卿定计赈灾、治理沔水的往事,窃以为若是此次昭国来犯意在试探襄阳兵力,那么苏寺卿定然可堪大任。”
      “哦?”陈定澜笑了笑,目光转而落在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苏敬则身上,“苏寺卿以为如何?说起来,孤今日也正想问一问你那疏浚沔水修筑河堤的方案——此事孤有所耳闻,疏浚造景,颇有见地。”
      苏敬则闻声出列,垂着眼眸端正庄重地向御座叩首再拜,而后平稳起身,目光停驻于御案之前,答道:“昔年襄阳郡的历任郡守忧劳数载、鞠躬尽瘁,微臣不过在此基础之上稍作修缮、略尽绵力,说到底不过是锦上添花的附尾,岂敢居功?”
      陈定澜自然知晓此前的沔水河堤工事可谓朝令夕改,未有一处能够完工,多年来不过徒然耗费了千万内帑,此刻便也笑道:“苏寺卿不必妄自菲薄。‘忧其众相蹂也,使受粟者男女异日、妇孺领之,受三日之食’、‘以工代赈,筑堰防洪,兼顾农商’,这些昔日奏疏中的语句,孤以为皆是亮眼之处。不知苏寺卿彼时是作何见解?”
      苏敬则听得她问及此事,心知是她有意试探自己的见识能力,但此刻示弱藏拙便是欺君,也唯有如实答道:“臣以为河水江流之势,盛则民生多利,颓则民生多恤,故而水利之法以疏浚与筑堤相合为上,虽需行一时役赋,实为永固之举。且当此非常之时,若以工代赈,亦可为郡府削减财物与人手的支出,实为一举多得之策。至于农桑行商之业,臣以为百姓不可一朝无食,而求富亦为人之天性所趋,故农为至急、商为佐辅,如此生民可富。先人言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安乡重家,安乡重家则敬上畏罪,敬上畏罪,此可谓易治之民。故此,可农末俱利,平粜齐物,关市不乏,此之谓治国之道。”
      “‘敬上畏罪’……”陈定澜低低地笑了一声,隐隐地似有些许玩味之意,“苏寺卿行事颇有见地,又对襄阳郡的人事有所了解,可愿同行辅佐琅琊王?”
      苏敬则自是唯有应声:“如今昭国屡犯边境,微臣幸得圣朝所信,愿为琅琊王左右驱驰,以尽绵薄之力。”
      陈定澜颇为满意地微笑颔首,殿中众臣见此情形,便也此起彼伏地附和起来。不多时,中书省官员拟定了诏书,由嘉安帝卫琰亲信的夏内侍高声宣读:
      “上谕:逆贼姜氏,肆虐中原,逋诛历载,游魂纵逸。今又复遣凶党白崧等犬羊之众,窃弄章华,纵其鸩毒。朕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今以琅琊王暄为车骑将军、假节、都督沔北战时诸军事,鸿胪寺卿苏敬则并荆州刺史白懿行监沔北诸军事,中垒将军谢明微为参军,点兵携粮,即时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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