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建武二年十一月初四，凉州使团入台城太极殿，觐见当今圣上与临朝太后。
　　典客令与通事舍人领着凉州使团中的几名官员徐徐登上玉阶，在太乐署肃穆雅正的钟磬奏鸣声中步入了太极殿。秦镜自是垂了眼眸，随着前方的两人在殿中站定，待四下里雅乐渐止，方才端正地向着御座之上的人稽首行礼：“臣等奉西平公秦江城之命，南下帝都觐见陛下，奉上藩臣岁贡，并与陛下议定讨贼、通商等诸多策略。”
　　说到此处，他取了袖中的礼单交与了专司朝见引纳、呈奏案章的通事舍人。
　　“诸卿且平身。”
　　御座上年未弱冠的皇帝卫琰应了一声，而后微微颔首，示意通事舍人将礼单呈送给陈定澜。陈定澜在珠帘后款款地伸出手来，接过了通事舍人奉上的礼单仔细翻阅，见其上所书的确是依照律例规章所纳的布匹绢帛并数件罕见的西域金石，便也颔首笑道：“时局动荡，西平公有心了。”
　　秦镜作为使团的领首之人，自是垂眸应声：“如今天下纲纪纷扰，西平公自当勠力为国。”
　　“当今之世，皇室多故，人神涂炭，正当仰赖西平公抚宁西北。”陈定澜面上笑意淡淡，一派清静端方的模样，“不知使者所言‘讨贼之策’，究竟为何？”
　　“此事实乃凉州力所不逮之处。”秦镜稍作思考，便娓娓道来，“近来昭国索虏屡屡西进侵吞州郡，如今西平公所辖之地，除却凉州西域诸郡县，便唯有秦州西部的金城、陇西、阴平三郡。而巴氐与汶山羌盘踞巴蜀、肆行凶逆，每每乘索虏进犯之时，由汶山、梓潼二郡取道北上阴平、陇西，侵扰劫掠，实令西平公不胜其烦。然蜀道艰险、凉州疲敝，纵能南下平寇，却是无从首尾两顾，更无力常驻巴蜀。是以西平公愿与陛下策应出兵，共平巴蜀贼寇，此后荆、扬之地可得天府粮仓，而凉州亦正可归附圣朝，此事当可徐徐而图。凉州百姓之望圣朝，犹旱苗之望膏雨，臣代西平公，请陛下与太后三思。”
　　秦镜说罢这一番长篇阔论，便仍旧维持着垂首行礼的姿势垂眸盯着脚下汉白玉石砖的纹路，略有些不安地等候着御座之上的回应。在片刻的寂静过后，陈定澜那平静无波的话语便悠悠地传来：“兹事体大，孤与陛下不能一意孤行，不知诸公意下如何？”
　　殿中众臣偷眼见得陈定澜一派气定神闲，便知她心中多半已有定论，一时大多不敢妄言。秦镜暗自屏息凝神，等待着众臣的答复。
　　最先开口的却是久已不多干预此等政务的荀越：“古有狐死首丘，心不忘本；钟仪见囚，楚弁南音。今臣等曾受中朝恩宠，剖符列位，而神州胡虏滔天，朝廷倾覆。若是臣等宴安方裔，祸至不奋，当何以为人臣？请陛下与太后殿下三思。”
　　顾荣亦是进言道：“如今大宁之粟米粮草，大多仰赖三吴之地，寻常之时尚可，若遇天灾、或是大举用兵抗敌之时，则辎重粮草必有告罄之危。而巴蜀素为天府之国，且自古为华夏领土，如今若能成功收复，则国中仓帑必当有所丰盈，向西亦可与凉州照应。”
　　见这二位德高望重之臣皆是赞同，余下的朝臣自也是大多附和出言，纵然有畏战之人，也不过是以此事草率需详细定计为说辞，不必尽述。
　　珠帘后的陈定澜听得众臣大多皆无明确的异议，便轻轻地笑了一声，道：“昔时国运困厄，祸降大宁，旧都倏忽倾覆，怀帝晏驾贼庭，此诚为滔天仇耻，荆、扬将士无不为此枕戈待旦，孤与陛下深感于此，自不会偏安一隅，徒为岛夷。然圣王将举大事，必崇三讯之法，朝中置谏官谋臣以匡正大理、补缺拾遗，西平公若当真有此意，便该将此中方方面面之事与朝中诸公仔细磋商，不知使团诸卿如今可否代西平公做出这些决议？”
　　秦镜听得她并未婉拒，便应声解释道：“此事太后殿下自可放心。西平公所挑选的使团同僚皆是凉州府中肱骨，正可事无巨细商定一应策略。”
　　“如此甚好，便请诸位在这秣陵城中留上一月，待诸事砥定后，再西行向凉州复命不迟。”陈定澜一面微笑着，一面眸光一扫，看向了鸿胪寺众臣，“这段时日里，便辛苦诸位仔细照应了。——琅琊王，这些时日，太常寺的事务便暂且交与寺中属官，你也去鸿胪寺中多帮衬些许。”
　　听得此言，鸿胪寺众臣与琅琊王卫暄皆是肃然应声：“谨遵太后之命。”
　　而秦镜也适时地引着几名使团同僚，与一旁的典客令一同稽首道：“如此，臣等告退。”
　　——
　　此后的朝会再未有太多波澜，待到秦镜与同行的使团官员回到客馆议定日后的磋商之策时，下朝的官员们也次第走出了太极殿，各自往官署而去。
　　鸿胪寺官署与客馆均在台城之外的子城中，秦镜将将走出客馆正门时，抬眸便见得一干官员三三两两地向各处走去。他在此驻足观望了半晌，便见得谢长缨微微蹙着眉头，低声正色地与苏敬则交谈着些什么，一同向此处缓步而来。
　　见二人神色不似闲谈，秦镜自是识趣地不曾开口，反倒是谢长缨抬眼见到客馆门外的秦镜时，很是自然地抱着手臂笑道：“许久未见，鉴明为何竟变得如此腼腆了？”
　　“你们二位聊得这么投缘，我怎可硬生生地来煞风景？”秦镜挑了挑眉，这才迎着他们上前数步，笑道，“何事竟能令你们也如此烦心？”
　　“烦心谈不上，只是略有些棘手罢了。鉴明在这秣陵城中留了几日，想必也不可能不曾听到这风声。”
　　“与京口有关？”
　　谢长缨略一颔首，以示默认。
　　苏敬则此刻方才开口问道：“鉴明，你不在客馆之中休息，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算不上什么难事，只是好奇三省九寺对太后所说之事是如何做的安排。”秦镜说到此处，又是笑了笑，“此外么，便是我想去外郭城走走，不知此事，鸿胪寺是否允许呢？”
　　“依照今日朝会上的商议，此后的安排还需等待尚书省的消息，届时祠部会着人告知于诸位。”苏敬则微笑着答道，“至于出游之事，自然是随意，只是莫要误了城门关闭的时辰便好。”
　　“这样啊……我看这鸿胪寺客馆毕竟是官府之地，不知二位何时得空，也去外郭城中坐一坐？”
　　“那自然是择日步入撞日。”谢长缨笑道，“若是五兵部的批复来得快些，我明日便得赶回京口处理将领调动之事，下一次回京怕是还需好些日子了。”
　　苏敬则思忖片刻，亦是颔首应道：“可以，待我向琅琊王殿下交代过鸿胪寺中诸事，今日便也暂无他事了。你们二位若无要事，不妨便在客馆海晏堂中稍待片刻？”
　　秦镜道：“自是无妨。”
　　谢长缨亦是笑道：“正巧，我也想尝一尝鸿胪寺客馆的菜肴呢。”
　　苏敬则侧目时正见卫暄已向鸿胪寺官署缓步而来，便笑着与二人道过别，先行举步转入了鸿胪寺官署之中。谢长缨自是随着秦镜先行来到了客馆的海晏堂中，自一角的檀木书架中信手取了一册书，倚着书架翻阅起来。秦镜亦是精挑细选了一册秣陵的方志，坐在一旁饶有兴致的阅读着。
　　此刻使团中的其他人俱在客房中休息，连带着侍应的小吏们也大多去了长春馆。秦镜瞥见四下无人，便也略微放松了些，时不时地以方志中所写的趣闻询问谢长缨，而谢长缨自然也是乐得应声。待到午时，便有客馆中的侍从送来午膳，二人用过膳后，依旧在书架旁入了座，随性地闲谈着。
　　“如此看来，这秣陵倒是比金城有趣得多了。”秦镜悠悠地笑着叹了一声，将手中已然读完的方志放回了书架之上，“可惜虽是水陆便利，如今多半也难通书信。”
　　“说到书信，我倒是记得你当初自金城寄来的那一封，可是走了两个月才送到。”谢长缨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顾忌着此处毕竟仍是官署，便只调侃道，“而且，能在信中有那等闲情逸致，还真不愧是你。”
　　“这自然是为了向你们报个平安啊……若通篇皆是些乏味不堪的正事，未免也显得我呆板。”秦镜话说到一半，忽而转眼看向了堂前正门处，笑道，“崇之，你可算是到了。”
　　苏敬则含笑步入堂中：“久等了，鉴明可想好了要去何处坐一坐？”
　　秦镜笑着看了看二人：“这自然是由你们二位东道主决定了。”
　　苏敬则不由得沉默：“我倒是不曾留意过哪一处酒楼更合中原口味。”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便望向了谢长缨。
　　谢长缨思忖片刻，无奈道：“不如便去秦淮河南岸的春在阁？我听同僚说那里似乎不错。”
　　“那就这么定了？”秦镜见苏敬则似乎也并无异议，便当先笑着站起身来，笑着看向了谢长缨，“那么，便有劳谢将军引路了。”
　　谢长缨颔首起身，三人先后走出客馆，就近自阊阖门出了子城，而后循着运渎畔行人稠密的步道一路南行而去。而待到他们离了子城，秦镜便又放松了些许，笑道：“知玄，你方才提到了先前那封信，倒是令我想起了一件事。”
　　在前方领路的谢长缨闻声驻足，微微回首，疑惑道：“何事？”
　　秦镜四望一番，而后上前一步，笑道：“我是听闻你在洛都时似乎便很擅长……唔……与他人打交道，不知可否替我支两招？”
　　一旁的苏敬则已然忍俊不禁地扬起了唇角。
　　谢长缨眸光一转，方才领会了这一句“与他人打交道”的深意，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反问道：“你这都是从何处听来的闲话？”
　　“西平公麾下自然有不少以往在洛都任职的官员，纵然没有闲话，你我也不是不曾共事过……”
　　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谢长缨心念一转，亦是顺势逼近一步，低声笑道：“好啊，那你也不妨给我仔细说一说，中意的是京兆郡哪一家的女公子？而且，都这么久了，你该不会还是一点进展也没有吧？”
　　苏敬则亦是微微侧目，看向了这两人。
　　“唔……这倒也不是……”
　　秦镜一时不再继续答话，谢长缨却分明见得他面上显出了几分难得的局促之色。谢长缨有意略压了压声音：“想不到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也有今日——不说这些了，你不是想知道诀窍么？”
　　秦镜微微颔首。
　　谢长缨却蓦地朗笑一声，收了手肘径直向前走了一步：“自然是——心诚则灵啊……”
　　到得此时，苏敬则终是轻轻地笑了一声，看向了谢长缨：“……别闹了。”
　　谢长缨便也应声似的略微偏了偏头，笑意盈盈：“走吧，若是再晚些，只怕便赶不上城门开启的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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