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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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六十五、陇首云飞


      洛都的客馆之中,萧望之倚着窗棂远眺着物是人非的故都,只见深秋海蓝色的天幕如锦缎一般流泻于亭台宫阙的上空,将昔日的征战痕迹又淡去了几分,唯有远处的永安塔静默地伫立一方,俯瞰这座饱经战火的城池。
      许久,厢房门外方才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望之,你可在此处?”
      萧望之循声走向门前,缓缓开启了房门,眸光掠过门外的二人,不觉笑了起来:“姐姐,白将军?二位请进吧。”
      “如今洛都的局势颇有些……微妙,故而右谷蠡王不便亲自见客。”萧玉珈当先步入厢房之中,低声道,“我们二人毕竟是你的亲属,到底足以掩人耳目。”
      “这样啊……”萧望之微微颔首,看向了随后走入厢房的白崧,亦是低声发问,“不知右谷蠡王有何指示?”
      “不必如此客套。”白崧与萧玉珈一同入座后,便笑道,“听闻朝君在青州颇有战果,我与玉珈便也来看一看你。”
      萧望之心下了然,这应是姜昀好奇青州战事的详情,托白崧前来询问。他思忖片刻,便答道:“青州的贼寇早在数月前便已平定,至于南下徐州之事……说来惭愧,其实除却一些粮草辎重外,并未有更多战果。”
      白崧笑意不减:“其实我更好奇的,是青州港出发的那四艘楼船。”
      “这却是更为惭愧了。”萧望之摇了摇头,“大昭士兵不习水战,且青州港中可用的楼船也不过四五艘,否则——”他说到此处,颇有些低沉地笑了一声,似有轻蔑之意:“凭借宁朝在京口错漏百出的防卫,只怕挡不住这一场直刺要害的奇袭。”
      “朝君用兵之道颇为独特,想必若殿下听了,也会觉得有趣。”白崧颔首笑道,“青州一战,我军并非全无收获。正可以此分析一番宁朝守军如今的实力,以图来日南下。”
      萧望之故作讶异:“陛下已定了南下之策么?”
      “并非如此,陛下……”白崧说到此处,却是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唉,这也正是殿下不便随意行动的缘由。来日朝君觐见陛下时,也切记谨言慎行。”
      萧望之正襟危坐:“愿闻其详。”
      “此前朝野皆以为,陛下会以左贤王或殿下为太子,然而……”说到此处,白崧复又轻叹一声,“或许是察觉到这二位之间微妙的关系,想令二人来日不至于君臣相残,陛下竟欲转而立有名无实的右贤王姜暲为太子。”
      萧望之蹙起了眉头,良久,方才低声喟叹道:“陛下固然是敕勒川上的戎马英雄,只可惜……似乎不擅处理家务事。无论如何,殿下当早做准备,以免做了刀俎之上的鱼肉。”
      白崧颔首:“我此行除却询问青州一事的战果,也正有未雨绸缪之意。”
      萧望之微微蹙眉,心知今日所谋之事非常,便与萧玉珈暗暗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正色长揖道:“一切听凭白将军与殿下吩咐。”
      “朝君不必紧张,殿下之策在于伺机而动。如今陛下虽沉疴未愈,但毕竟仍在这御座之上,即便到了那一日,若左贤王与右贤王无所动作,殿下便依旧会静观其变。”
      白崧微笑着宽慰了一句,而后低低地交代起了姜昀的一应安排。
      而轩窗外的长空之上,正有雁阵飞掠而过,向南振翅远行。
      ——
      秦镜在马背之上略一抬眸,便在一片晴丝袅袅、碧空如洗之中,望见孤雁长鸣,飞渡青山。他此刻却是了无游赏之心,只是端坐马上微微眯起双眼,在略显耀目的日光之下警惕地打量着官道周遭的情形。
      随行的官员们大多便没了这等气定神闲的定力,在经历过巴蜀一带氐人与羌人几近连绵不休的骚扰后,他们虽鲜有伤亡,却也免不了露出一派精疲力竭、昏昏沉沉的模样。而护卫使团的士兵们也同样不敢懈怠,他们勉力打起精神警惕地四望,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之上。
      秦镜此刻却是回身看向了后方众人,笑道:“诸位舟车劳顿,不妨在前方的原野之中稍作歇息。”
      一名随行的官员略微打起了精神,担忧道:“秦校尉,此处前后皆无人烟,是否……”
      “下一处官驿约摸还有十余里,若是强求诸位赶路,恐怕届时更为疲敝,反倒是难以防住意外。”秦镜说到此处摇了摇头,策动缰绳转向道旁,扬声道,“来,此处宽阔,正可以小憩。”
      随行者皆以为此言在理,便也纷纷应声,转入道旁的原野之中勒马翻身而下。官员们自是挑了空旷平稳之处席地而坐,各自用餐休息,而士兵们似乎依旧怀着些许不安,目光四下逡巡了一番,直到确信了周遭暂无异样之处,方才略微放松了几分。
      秦镜抬眼四望一番,见这一处草木葳蕤的原野正被两侧绵延的山脉夹道环抱,而极远处又有从山麓延伸下来的茂密树林。他便信手点了半数的士兵,道:“你们几位且受累放个风,半个时辰后我们来换班。”
      “是。”被他点中的士兵们齐齐应声,警惕地巡行起来。
      而余下的士兵们则是在不远处席地围坐,正待分些干粮之时,却见秦镜也是笑着走了过来,笑道:“诸位可否也给我腾一处空?”
      “秦校尉?”一名随行的百夫长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您为何不去那边?这儿都是些粗糙的面饼之类,怕是要委屈了将军。”
      “没什么委屈的,我平日在营中原本也只用些米粥与粗麦面饼,若换做了其他的,我反倒不习惯。”秦镜这样说着,见士兵们也已让出了一处空位,便施施然盘腿坐下,满不在意地笑着。
      因秦镜在场,士兵们便谁也不敢当先肆意谈笑,只是拘束地席地而坐。那百夫长自是去马背上取了一只粗布包回来解开,其中正是摞得整整齐齐的一堆粗面饼。他将布包递给身边的士兵,命他们每人取一只面饼轮圈递给同袍。
      而及至这一包面饼传到最后一名年轻士兵时,却正余下了一只。他有些尴尬地接过了布包,一时无言,久久未有动作——若是他如常取了这一只面饼,岂非只能将这粗布递给秦校尉?
      秦镜见得他犹豫,反倒是朗笑起来,倾身从他手中抽过那粗布,反将那只面饼留在了他的掌中:“你小子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我堂堂护羌校尉,还会因你不分我一只面饼,便暗自记仇么?”
      士兵们静了一瞬,而后不知是谁忍俊不禁地当先笑了一声,围坐的士兵们便也尽皆大笑起来。这一笑之间,先前的拘束便也荡然无存,士兵们放松下来,甚至有几名生性跳脱的士兵已暗暗地用刀鞘去戳那名略显局促的年轻人,更多的人只是快意地笑着,转而就着水囊啃起了面饼。
      百夫长自是心下过意不去,绕道上前便要将自己的那一份交给秦镜。秦镜却是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我方才在马上用了些肉干,如今还不饿。”
      这些时日里百夫长也算是对秦镜的心性有所了解,便也毫不拘束地笑了笑,只是就近坐下,与他闲谈起来。
      正在众人放松休憩之时,四下里巡行的士兵们却忽地扬声高喝示警,匆匆地拔刀张弓。秦镜在第一声呼喝响起之时便已翻身而起,抬眼扫视一番后,声音清亮震耳:“西北方向,放箭!”
      而后,他又转身看向后方多少显出些许惊恐之色的官员们,见他们也已匆匆地拔出佩刀警惕四望,便扬声笑道:“诸位可要看顾好自己。”
      巡行士兵们的弓弦应声嗡嗡而响,围坐的几人亦是听令起身,戴起兜鍪搭箭迎敌,霎时间原野之上便是箭如飞蝗,直扑西北方的暗袭者而去。半人高的草丛中哀嚎声顿起,有身上插满羽箭的氐人士兵栽倒在地,翻滚着跌出了掩护的草丛,瞬息之间便被前方执刀的凉州士兵们一击毙命。而在箭雨的掩护之下,秦镜也已疾步来到了对阵的最前方。
      此刻一轮箭雨已将尽,草丛中意在伏击的一队氐人士兵们也不再躲藏,乘着大多凉州士兵从箭囊中取用箭矢时暴起飞跃,狂吼着扑进。秦镜略一扫视,见对方也不过数十人,立时由静而动,在麾下的凉州士兵们迎战前便已借着极快的身法如鬼魅一般逼近了当先攻来的几人。
      刀锋铮然轻鸣,在这午后耀目的日色之下,长刀倏忽划过数道轻薄雪亮有如蝶翼的锋芒。而锋芒尽处血光乍起,几道殷红瞬间飘飞四散,如雾又如雨一般地溅落在沉沉栽倒痛呼的几名氐人身上。这几人皆是在眨眼间无与伦比的快刀之中,被当胸一击穿透血肉。周遭的士兵们甚至还未及看清秦镜的刀法,便已见那几个氐人胸口的皮甲倏忽崩裂,鲜血横流。
      秦镜一击既成,似乎也无意恋战,一回身疾步退向本阵。他身后的十几名氐人士兵见此情形,自然不肯轻纵,纷纷扬刀紧追,直扑而来。那百夫长瞬息之间早已回过了神,此刻亦是扬声喝令士兵们上前进攻,两方顿时混战在了一处。
      而秦镜此刻却是忽地跃身而起,当空旋身回转直越过前方一排氐人士兵,直取后方而来。后方的几名氐人士兵见得秦镜猝然逼来,顷刻之间已全然顾不身上空门,大吼着举刀挥下,做足了两败俱伤的架势。秦镜却是闪身一避,一道耀眼如秋水的刀光平展直推,下一瞬飞血迸溅如泉,其中一人的头颅便已倏忽落下。
      他并不与余下几人多做纠缠,身形便已又是一动,借着血雨的掩护再进一步,当尸体脖颈中喷溅的血泉终于淅淅沥沥地落定时,秦镜的长刀已赫然抵在了氐人军官的颈间。
      他目光淡淡地盯着那名神色不甘的氐人军官,扬声冷笑起来:“都给我住手。”
      大多氐人士兵慑于长官被劫,不得不暂且止了攻势,然而其中又偏有些生性暴烈的氐人不甘受人胁迫,手中动作虽是暂且停下,目光却已投向了避于后方的官员们身上。
      秦镜轻嗤一声,手中长刀不动,却是抬脚以靴尖挑起地上的一把断刀。
      “啊——”
      冷芒飞闪之间,那名氐人军官已被削下了一节右手小指。
      “我说了,住手。诸位若是不听的话,便要看看你们这位将军,想被我削去几根手指了。”秦镜说到此处,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又看向了氐人军官,“不要想着耍花样,你纵然杀得了他们,也留不住我。猜一猜来日我将此事报入秣陵与金城,陛下与西平公会不会继续容忍你们继续割据巴蜀呢?”
      那氐人军官压下十指连心的剧痛,沉声道:“……都住手。”
      于是这一行氐人士兵皆是乖乖地垂下了头。
      秦镜这才问道:“此地已非巴蜀,你们是受何人之命前来?”
      “阁下这是明知故问。”氐人军官此刻却是冷笑起来,“你们的西平公夺不回雍州,便南下来攻伐我们,如今还妄想联合宁朝两方夹击,我们的大单于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哦?这话说得,便好似这巴蜀之地本该为你们所有一般。”
      “宁朝失鹿,自当天下逐之。你敢说西平公据守凉州,便毫无私心?”
      秦镜冷冷地一挑眉,正待继续盘问时,前方官道之上忽有一行汉人装束的士兵纵马而来,为首者遥遥见得此处一片狼藉,便好似已猜到了什么,扬声道:“诸位可是凉州使团?州牧见诸位并未如期抵达官驿,故而派我等前来襄助。”
      秦镜闻言,并未立即回首,只是向着眼前神色更为严峻的氐人军官扬眉一笑:“看来,是你们的大单于彻底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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