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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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五十九、晴浦晚风


      三日后正是陈府大宴宾客的日子,待到日色西斜之时,苏敬则便收拢了案台之上的卷宗文书,缓步离开了鸿胪寺的官署,循着长街向外郭城走去。
      彼时夕阳正歇在子城的廊庑之上,熠熠然照得渐显颓势的花木好似依旧葳蕤扶疏、郁翠层叠。
      行不过多时,苏敬则倏忽便听得身后车舆辚辚、马声萧萧,而后便有一人在后方开口笑道:“崇之。”
      苏敬则闻声回首,便见身后的马车已在车夫的操纵下缓缓停驻,而顾宸晏正撩起了车舆的帘幕向他挥手。他略有些讶异,不觉微笑发问:“……长宁?不是约了在宣阳门下会面么?”
      “我也正打算赶往宣阳门等你散值,想不到你今日也动身得早。”顾宸晏摆了摆手,朗笑起来,“上车吧。”
      苏敬则微笑颔首,缓步登上车舆入座,与顾宸晏闲谈起了官署之中的趣事。
      马车辘辘而行,过了宣阳门后,外郭城市井之间喧闹熙攘的声响便也渐渐清晰可闻。顾宸晏正与苏敬则谈论着近来在光禄寺同僚间流传的各色异闻,却不防马车在一片陡然的喧嚣声中蓦地一停。
      车中的二人皆是免不了踉跄了一瞬,顾宸晏微微蹙眉,掀开帘低声训斥道:“你是如何当的差?什么人都敢拦顾府的车驾了。”
      帘幕一掀,他便见车夫与侍从皆已跃下了马车,一把撺住前方拦路的一人,正要将他架去道旁。而那人见得顾宸晏探首,情急之下便大呼起了“贵人救我”。
      顾宸晏索性撂了帘子走下车来,见那人原不过一身粗布麻衣,此刻更是面如土色、抖如筛糠,口中不断说着讨饶之话,便也动了些许恻隐之心,略微放缓了语调,蹙眉问道:“阁下是何人?为何要拦顾府车驾?”
      那人连忙伏地道:“小人是城中千斛醉酒楼的掌柜,久闻顾太宰清忠刚直。方才是见了这车舆之上有顾氏徽记,才斗胆拦车,想请顾太宰明辨冤情。”
      顾宸晏尚在斟酌眼前之事,而那掌柜见他不语,又忙道:“小人冲撞了公子,万忘公子恕罪。”
      “祖父并未与我同车。”顾宸晏说着,向一旁的车夫与侍从递了个眼色,又对掌柜道,“起来说话吧。”
      不待车夫上前去扶,那人便又叩首道:“顾太宰既不在……还请顾公子代为做主。”
      “你且细说。”
      掌柜急急道:“顾公子有所不知,这外郭城中有一竟陵钟氏的旁支远亲,借着五兵部钟侍郎与……与太后娘娘的威名横行无忌,在我这酒楼之中平白吃喝拒不付账,小人但凡有一点异议,他便要打砸谩骂。今日……今日他又与那些个狐朋狗友胡吃海喝,店中伙计看不过去与他理论,却反被他们群殴毒打,还说什么……‘大公子有从龙之功,来日自有懿驾与我撑腰’。小人实在气不过,才来斗胆求一个公平。”
      顾宸晏的眉头一时锁得更紧:“竟有这样的事?”
      而车内的苏敬则隐约听得“竟陵钟氏”四字,心下便也立即回忆起了自己在荆州时听闻的种种传言。他亦是起身走出车舆,正待看向那名掌柜时,却见远处有一人披衣纵马跋扈而来,面上却是红白不定,看起来酒气仍浓。
      苏敬则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而那钟氏的醉汉在马蹄将要踏上行人时方才堪堪勒马,晃晃悠悠地扬鞭指了指顾宸晏,大笑起来:“这是哪家的公子,生得也算俊俏,只是说话却不中听。你是哪个衙门的人,也配自定罪?”
      顾宸晏拂袖冷笑:“呵……哪个衙门?不巧,在下光禄寺谒者仆射,为诸谒者长官,掌受诏劳问、出使抚慰、持节察授,并可受理冤案。这位钟公子以为,在下是配,还是不配?”
      那醉汉却不搭理他的质问,只继续狂言道:“我告诉你……钟氏如今圣宠无双,我不过区区赊了几回账而已,比不得你们这些高门子弟长年欺行霸市,谁又会苛责?识相的就赶紧回家,不要在这儿挡人的去路。”
      顾宸晏却是从中捕捉到了些许异样,他缓缓地一挑长眉,目光凛冽如冰雪,不紧不慢地讥讽道:“这话从何说起?阁下可知,太后高居崇德殿垂拱而治,而钟侍郎到底忙于军事庶务,想来对尔等破落远亲的教导也难免鞭长莫及。本官见眼下并无竟陵钟氏的主事之人出面,而阁下又如此败坏钟氏清名,故而尽谒者仆射之本职,略微提点一二。”
      “你……!”醉汉冷哼一声,怒极反笑,“你眼下如此折辱钟氏族人,来日自有人会将你的一言一行报与钟侍郎知道。”
      傍晚的风徐徐扑来,苏敬则举步走下车舆,以一副惋惜而怜悯的神色摇头微笑道:“阁下如何便不愿领情?”
      这般神情倒是比顾宸晏的快言快语更令醉汉恼怒,他正欲发作之时,顾宸晏却已行云流水地接过了苏敬则的话语,挑眉冷笑:“正是。钟侍郎纵然知晓,恐怕也只会相谢,谢本官匡正门风、挽救钟氏声誉——谈、何、折、辱?”
      他将末了四字一字一顿地说出,这掷地有声的气势和话语便也令醉汉与周遭百姓皆是怔了怔,一时默然。而偏是在这一瞬的沉默之中,苏敬则旁若无人似的从容一笑,语调温雅而柔和:“钟公子醉了,看来,是该先转交廷尉寺去醒一醒酒。”
      “不劳二位公子亲自动手——”
      一声凛凛疾呼骤然自后方响起,苏敬则听得身后马蹄踏踏,便循声回首看了过去。
      只见一名青年策马而来,行至醉汉近前时,不由分说地便是劈头一鞭,凌厉地落在了醉汉的心口。
      而后方也正有数名侍从匆匆地小跑而来。
      “啊——”醉汉痛得当即摔下马来,一身锦衣华服瞬间绽裂,狰狞地翻出了血肉。
      青年复又一甩手腕,将鞭子权且缠在了手臂之上,随后才利落地翻身下马,袍角翻飞之间有如水波迤逦。他眉眼微微上挑,流转间掠出飞凤鸾鸟般的飘然写意,虽是身着劲装,却丝毫不减眉眼间春风桃李般的艳色风流,比那宽袍广袖的名士仍要多一分华丽与从容。
      青年此刻却也不看地上的醉汉,反倒是含笑走上前来,对二人道:“我钟家的人失礼犯事,自然该是由钟家的人先行教训。”
      苏敬则暗自打量了青年一眼,而对方眸光斜掠,似矜高又似散漫地与他对视了一瞬。
      顾宸晏轻叹一声,长揖行礼:“钟侍郎。”
      “顾仆射,苏少卿。”钟秀微微一笑,眸光却含着丝丝的冷意,“是他犯浑在先,还是事情另有隐情,一切尚未可知,二位不妨待他申辩过后,再罚不迟。”
      “大公子……”醉汉的额上冷汗涔涔,也不知此刻酒醒了几分,只哆嗦着勉力支撑身形,似乎对眼前的钟秀极为恐惧,“大公子,小人是冤枉的……还请……请大公子权且救我一次……”
      苏敬则垂了垂眼眸,他此前虽不认识钟秀,此刻却也暗自有了计较:此人固然有罪,然而此处正有百姓横加议论,这位钟侍郎却肆意施加私刑,虽是当朝新贵,未免也太过迅速地生出了高门子弟藐视律法的骄矜。
      而那边钟秀嗤笑一声,看向醉汉:“方才那一鞭子,打你对二位不敬,你可服气?”
      醉汉连声道:“服气,服气,是小人失言……”
      苏敬则回过神冷眼看着他的讨饶,忽而上前一步,不紧不慢地向钟秀行了个礼,温声道:“在下曾于荆州任职,久闻竟陵钟氏的族人风仪标品、言行谦和,今日此人却是贪酒无度、暴虐粗鄙,且动辄败坏太后娘娘明礼公正的清誉,竟与传闻大相径庭。依苏某之见,钟侍郎或许该详查一番,看此人究竟当真是钟氏子弟,还是贪慕虚名,自诩钟氏族人以谋小利。”
      他这一番话说得刁钻,既替竟陵钟氏与陈定澜摘去了纵恶之名,又逼得钟秀不得不依言将人扭送廷尉寺加以额外重判。钟秀沉默半晌,手中握拳的力道也不觉重了几分。
      顾宸晏听得此言,亦是心有所感,道:“此言在理。如今竟陵钟氏沉冤昭雪,钟侍郎又身居要职前途无量,若此人当真为钟氏族人,莫说付清这区区酒钱,便是次次额外打赏也不在话下。怎会在这等微末之处如此小气?”
      “二位所言在理。”良久,钟秀亦是微笑着看向那醉汉,“天下钟姓人氏何其多,倘若各个都似你一般冒领郡望、欺辱百姓,我竟陵钟氏多年清誉,岂非毁于一旦?”
      他面上笑意不减,却已是上前一步攥住那人的发髻,猛地向后一拽:“哪来的泼皮破落户,竟敢在我眼下寻衅滋事、辱骂官员?”
      那醉汉虽已痛得龇牙咧嘴,却知道冒领郡望、以庶民犯朝臣皆是他担不起的罪名,开始慌不择路地大声辩解:“不……不!小人的确出身竟陵钟氏!大公子忘了么?那年我们旁支族人因大宗被以贪墨罪查抄,方才……”
      钟秀听得此言,笑意中却是陡然添了森森的寒凉,下手也更重了数倍:“还敢凭空污蔑!”
      一旁千斛醉的掌柜见得此情此景,一时也难免喜形于色,急忙上前陪笑道:“贵人,贵人!今日这泼皮赊的可是我家最贵的一品‘蓬莱春’,那十余坛加起来可快有百两。这等损失小店可担不起,你可要为小人做主……”
      钟秀闻言侧目看向了他,冷冷地端详了许久,直将那人盯得不自在时,忽地一笑:“好。”
      而后,他的眼风扫过随行的侍从,那几人立时会意,上前将那醉汉擒住。那人此时唯有低头噤声,再不敢说话。
      钟秀轻轻哂笑:“你并非我竟陵钟氏出身,却偏要仗着这名号凌虐弱小,实在令人不齿。为免秣陵百官百姓误以为我竟陵钟氏一朝得返朝堂便仗着伯乐的名号横行京城、暴虐无道——”
      他侧目一瞥侍从,语调骤转凌厉,眉梢却依旧提着优魅的笑意:“剖开他的肚子,倘若其中酒气浓烈,便是坐实了掌柜的证词,反之——他以庶民之身而冒犯朝臣,言行狂悖而冲撞顾府车驾,原本也是死有余辜。”
      话音方落,一名侍从便已驾轻就熟地横刀一砍。
      顾宸晏蹙了眉头,立时便要以律法出言规劝,却又生生地被苏敬则侧目时锋利的眼刀拦了回去。
      而那人已在瞬息之间应声倒地,只见他目眦欲裂、肠流满地,口中□□不断,不多时便渐渐地没了动静。
      周遭百姓中也有不及掩鼻回避之人,立时便被这景象与气味惊得胃中翻江倒海,几欲呕吐。
      侍从捡了他的胃囊,只远远一观,便蹙了蹙眉头,向钟秀回禀道:“大公子,确有浓重的女儿红酒气。”
      钟秀挑眉:“哦?你可分辨得明白了?不是蓬莱春?”
      侍从颇为笃定地摇了摇头:“小人识得蓬莱春的气味。”
      听得此言,钟秀缓缓地叹了一口气,看向了掌柜:“你也当我是个好蒙骗的,是不是?”
      见侍从们作势已要来拿他,那掌柜顿时显出了惊恐之色,连连讨饶道:“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小人这是一时鬼迷心窍了,想多讨些银两补上酒楼的损失——贵人饶命啊!”
      钟秀摆了摆手,却是暗暗地瞥了一眼马车旁的两人:“临了方知求情,想来也并非真心悔过。”
      “钟侍郎,”苏敬则也在此刻上前一步,施施然笑道,“倘若他所言不错,到底罪不至死;而若是他蓄意借机构陷了些什么……便更当仔细审问了。”
      钟秀轻快地笑了一声,玩味似的端详着掌柜的神色:“此言在理,也罢,今日便免你一死。然而你到底也是心术不正,竟意欲从中牟利,不可轻纵。你可知本官也兼领着黄沙狱的治书侍御史?——来人,押他去黄沙狱,择日细审!”
      本朝原是设立了绣衣使作为帝王鹰犬,只是渡江后旧人流散、帝室衰微,这绣衣使的建制便也就此取消。待到太后陈氏扶持当今陛下登基后,便设立了“黄沙狱”替代了绣衣使审讯特殊案件的职能。
      左右侍从此刻应声而上,架着那连连求情讨饶的掌柜,往城北去了。
      而钟秀却不急于上马随行,反倒是先向着周遭的围观者们拱手道:“我竟陵钟氏先祖曾教诲子弟,言不可作生忿之事,不可公共之利。今日竟有人窃钟氏之德以彰己威名,成秣陵百姓之害,实在有损我钟氏清名。若我今日不加以制止,恐怕经年累月危害甚巨,届时纵然仍令其偿命,亦不足告慰遭其毒手之人。诸位有所不知,我竟陵钟氏先前为荆州逆党构陷,斡旋至今方得昭雪,因我一人之力毕竟有限,对于这等冒领远亲之人难免有所疏漏、鞭长莫及。日后诸位倘若再遇横行恣肆的游棍,无论是否为钟氏族人,俱可报与我知晓,我必当将主使之人查出,从重治罪,以正京城之风。”
      众人见识了他的手段,哪里还敢称不是,一时皆是唯唯诺诺地应下,各自散去了。
      钟秀牵了马,却复又回首看向了二人,目光似笑非笑地在苏敬则面上多停了片刻,幽幽道:“今日之事扑朔迷离,却是我承了二位的情了——不过,施情与承情的界限往往难以泾渭分明,我虽不会令二位虚做人情,但我的人情,也需二位日后有力可承才是。”
      他说话间已然翻身上马,此刻又是一回首,眸中含着诡秘而锐利的笑意,好似能穿透一切:“苏少卿是么……我很期待日后能看一看,你的真面目是何种模样。”
      说罢,他挥鞭扬长而去。
      “……走吧,宴会该开始了。”
      苏敬则微微蹙眉,片刻后亦是转身登上了马车。待到顾宸晏登车坐定,车夫再次驾车南行时,他方才问道:“那个钟侍郎……是什么人?为何此前不曾听说过?”
      “依照朝廷的说法,他原是太后长兄府上的门客,因在叛乱中斩获了王肃的心腹方随之而一步擢为五兵侍郎。不过么……”顾宸晏说到此处,轻轻地嗤笑一声,“陈将军当初坐镇豫州,他的门客怎么便能长住秣陵?所以我与同僚们猜测,这位多半是……太后的入幕之宾吧。听说此人在早先北宫氏伏诛时也有出力,不过,此事只能去问问谢知玄了。”
      苏敬则若有所思似的微微颔首,也不再多问此事,只与他在途中又闲谈了些许无关紧要之事,直到马车抵达陈府,方才各自下车,递上名帖步入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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