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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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二十九、狭路倾盖


      建武二年二月十三,幽州代郡,太行山飞狐陉的黑石岭道中。
      飞狐陉本是太行山中一处扼守幽燕的要塞,其间两崖峭立一线微通,山路回合万变如蛛曲蚁穿,迤逦蜿延百余里,因而当段元祯领着一干亲信士兵行至此地时,为保将士周全,一时也不敢再昼夜疾行,唯有借着层峦叠秀之间的常青木为掩护,避过此处的关隘大道暗自前行。
      “依照舆图看来,若无意外,明日便可穿出飞狐峪抵达广昌了。”队伍在山间休憩之时,段元祯仔细翻过手中略微泛黄的舆图,而后召来了随行的一干裨将与都尉,“飞狐陉常年为我段氏与拓跋氏的争夺之地,此处不宜久留,须得尽早赶往广昌再做休整,而后向东转入蒲阴陉中,便可直行赶往蓟城。”
      众人皆是应声,其中又有一名将领问道:“但广昌城内恐怕也少不了右贤王与左温禺鞮王的人手,左贤王可有对策?”
      “不必入城。”段元祯说着,借着昏暝的天光,抬手点了点舆图中一处标红的所在,“广昌西北有本王备下的一处庄园,名义上是记在了博陵崔氏手中,多年以来未曾被怀疑。”
      “左贤王思虑周全。”听得这番安排,众人皆颔首称是。
      段元祯亦是站起身来,抬眼远眺着前方雄拔峭丽的山峦:“好了,还记得本王方才说的么?此处不宜久留,整兵前行吧。”
      “是。”
      待得这一行人整装待发之时,飞狐陉上空的天色又昏暗了几分,朔方凛冽的寒风呜咽着游荡于黑石岭的山峦峡谷之间,携着料峭的寒意与粗粝的砂石扑面而来,又夹杂着几缕疏淡的梅香。
      而段元祯便是在这其中捕捉到了一线极细的金铁之气:“戒备!”
      一时间众人皆是凛然噤声,果真在一片静寂之中,隐隐听见了极远处的人马动地之声迅猛而来,势头磅礴,好似应有千军万马。
      四下里倏忽已是云归风起,天光晦暗之间飞沙走石,却映得那由远及近的急促马蹄声越发清晰而可怖。
      “翻去南坡!”段元祯四望一番,冷然开口,当先向侧方的山谷侧身而去,扬手指向常青木间的一条隐秘小径,“南坡水汽湿润,可借云雾遮蔽时脱身!”
      一行将士不及应答,皆是有条不紊地向山林间翻身而去。
      只是还不待他们疏散入林,段元祯循声回首一望,便见晦暗的天幕之下,马蹄声阵阵逼近,一轮箭雨当先铺天而来。
      一支支箭镞隐约闪烁着凌厉的冷芒,瞬间纷落如星雨。
      ——
      即便是多年之后史官们钩沉典籍,也依旧难以拨开这一日飞狐陉中的迷雾。当事者对此三缄其口,他们便也唯有依照此后的时局变迁,兀自勉强猜测着这场突袭背后的主谋。而他们唯一能够确信的,便是自此之后,无论段氏也好、晋阳也罢,甚至是一度称霸中原的昭国,其命运的变数,皆埋在了这数月之间。
      ——
      晋阳城外的战争早在段元祯出城的四日之后便已开始,彼时天色已然转晴,葳蕤的芳草在原野上将将抽出了嫩黄的新芽,转瞬间便又在震天动地的战鼓声中,被高车战马的铁蹄践踏得零落。箭矢与巨石呼啸着划过城池上空的昼与夜,在昭国大军猛烈的攻势之下,雉堞间的旌旗在折断后复又被立起,猎猎地翻卷舔舐着直上天幕的烽烟。
      此战已无捷径可循,双方皆是凭着兵力与器械正面作战,在最初的交锋之中也算得上是互有胜负。只是到得二月末时,忽有库莫奚拓跋部的一万铁骑自敕勒川取道南下,竟与此处的昭国大军成掎角之势。
      在两路军队的合击下,晋阳也自此渐生颓败之象。孟琅书每每在在两军交战的间隙登楼远眺城外时,所见景象皆是碧天苍茫、笼盖四野,零星的野火肆意侵袭着春日的芳草,更远处的山峦之下,是散布如垂天阴云的敌军营帐。
      待到三月暮春,城外的敌军终有几日攻势暂缓,只是到得此时,晋阳城内的景况也已是不容乐观。
      这一日,当绚丽的朝阳跃出东方连绵的山峦之时,孟琅书将将结束了雉牒间的督战,便又迎着晨曦趋步登上了晋阳城的门楼。此刻城外的敌军尚未集结,斜刺在地的断戟直指长空,不辨面目的尸体零落横陈于荒原之上,几乎要被那熠然殷红的霞光灼得流出血来。
      “昨夜一战后,城上藉车的巨石已然用尽,桐油仅余二百桶,金汁勉强可算富余。方才城中又有数十户百姓自愿送来些许物资,待属官清点完毕后,自会分发交与诸位将军。”孟琅书抬手揉了揉酸痛的额角,将干涩的眼帘阖了片刻后,方才维持着一贯平易近人的微笑,看着聚集于此的几位麾下将领,“乘着眼下昭国大军未动,诸位若有什么提议,尽可畅所欲言。”
      门楼中的几名将领各自默然半晌后,一名出身晋阳士族的将领当先颇有几分迟疑地向孟琅书行了个军礼:“府君,其实府库中的粮草……也即将告罄了。至于城中的百姓……无论贵贱,皆有人自愿削减每日额定米粮以供守军使用,但求府君莫要抛下晋阳。只是……只是……”
      “本官明白,这终不过是杯水车薪。”孟琅书的目光掠过他游移不定的神色,从容地接过了他的话语,“只是到得如今,晋阳也并无其他退路。当然,若诸位另有出路,本官自然也不会阻拦。”
      “末将不敢。”
      周遭几名将领立时齐齐拱手,而方才那人又道:“府君既知我等与高车蛮子势不两立,何须再出此言?”
      另一名将领亦是应声:“事到如今,末将与府君一样,原本便没有更多的选择。”
      而那奉段元祯之命留下的段氏部裨将在思忖半晌后,也道:“我等将誓死遵从左贤王的吩咐。”
      “诚如诸位所言,晋阳与昭国伪帝对峙已久,他们消磨在此的人力物力更是不计其数。”孟琅书颇为平和地环顾着众人,一面暗自估量着他们此刻的神色,一面不紧不慢地开口,“事已至此,纵然不论其他,晋阳也唯有死战到底,方有一线生路。”
      门楼中的一众将领皆是在州府或军中任职多年,自是对局势十分了然,更明白无论投降或是逃亡皆难有善终的道理,因而余下的几名将领亦是先后诚恳地出言附和:
      “末将为大宁臣子,自当为在此为国尽忠!”
      “此前我等以藉车重创了昭国伪帝,如今若落入他手中,岂有生还之理?”
      “如今天下生民涂炭,晋阳乃是大宁在江淮以北最后的城池。末将身为大宁子民,与府君一样,绝无退却之理!”
      “府君无需担忧,只管专心应对胡虏便是,我等必将死守于晋阳城中!”
      听得众人如此表态,孟琅书便也含笑接过了他们的话,诚恳地拱手道:“多谢诸位信任。既如此,我也不妨向诸位直言近日的防卫调动,城内需要乘着交战的间隙,以官署为核心预先部署一套防御工事以备不测——这意味着什么,各位将军想必也都明白。”
      一众将领在片刻的思索后便陆续应声:“请府君尽管吩咐。”
      又有资历稍老些的将领斟酌了许久,提议道:“若是如此,这几日还请府君回城中坐镇州府,勿使城中生变。”
      “此言在理,我并非行伍出身,留在最前线或许也再帮不上什么忙。”孟琅书已然取了朱笔,在晋阳城的城防舆图之上勾画起来,“诸位,我原本并非晋阳之人,故而此番构想尚有许多不足之处,还请多多指正了。此外,关于四方的兵力排布也有相应的调动,诸位也请过目。”
      待得他搁笔之时,将领们方才各自倾身,仔细打量着朱笔勾画之处,见大局架构可算是妥当,便只陆续针对一些细枝末节处的疏漏商讨了一番,直至日上中天时方才结束。
      议事已毕,一干属官将领俱是各自归位领职,一刻也未敢耽搁地张罗起了城内巷道之间的工事修筑。孟琅书亦是收拾好一应舆图笔墨走出门楼,循着登城马道疾步而下。只是还不待他匆匆赶往舆图所划的街巷,便有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自藏兵洞闸门处疾步迎了上来,递上一封书信低声道:“府君,辽东有变。”
      “说吧。”孟琅书颔首,接过了那封信件缓缓拆开。
      “前几日下官探到的确切消息是,正月时昭国和荆州牧各自向辽西王派过使者,此后二月末辽西王病故,左温禺鞮王兵变杀右贤王夺得辽东辽西一带的军政大权。至于左贤王……他的人马约摸应是在二月下旬行至幽州代郡,随后在飞狐陉中失去了踪迹,至今下落不明……”
      孟琅书听到此处,蓦然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信纸,微微蹙眉:“幽州代郡么?算来应是拓跋部的领地啊……”
      而那名斥候见他神色似有异动,便也颇有眼色地及时将话锋一转:“……详情已在信中写明,还请府君过目。”
      孟琅书沉吟片刻,却也并不急于翻阅书信,只是淡淡地直视着对方,问道:“城中可有其他人知晓此事?”
      “下官方才刚刚回来,故而……”
      “很好,若不想令晋阳瞬息倾覆,便将你的嘴巴守严了。”
      斥候见他言行之间一派严肃,自然也明白事态非常,急促地低声应道:“……是,下官告退。”
      孟琅书点了点头,待得那名斥候小跑着离开后,方才稳了稳心神,重又向着官署的方向走去。此刻,铺洒了半爿天幕的秾艳朝霞已被堆叠的云翳挤压得失色,乌云四下一合敛去日色霞光,便也衬得晋阳的城池街巷有如一具骤然失了生机的躯壳,骤然流露出颓靡苍白的意蕴来。
      他一路确认过各处工事的架构无误后,便又依照此前将领们的提议,乘着天色还未落雨时回到了官署之中,以便兼听四方军情。眼下城外的两路敌军尚未攻城,官署中的一应官员也乘着这难得的闲暇各自回到后院的厢房之中假寐休憩,孟琅书自是不会在此时徒然打搅他们,便径自来到了卷宗库中,打算找一找与库莫奚拓跋氏相关的卷宗。
      及至步入卷宗库中关上门后,孟琅书方才乘着此处无人,很有些疲倦地抬手扶了扶额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颇有些神思不属地翻出了与拓跋氏相关的寥寥几册卷宗,在官署内外几近压抑的静谧之中垂眸翻阅起来。
      斥候带来的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其实他对此心知肚明。拓跋氏骤然调兵南下策应昭国大军,辽东一带的纷争已有了结果,段元祯一方的势力却始终并未出现——这一切已不足以仅用“计策”二字来解释了。
      如今中原沦陷、陇西路绝,晋阳所勉强能够联络的势力,唯有临近处库莫奚一族中的拓跋氏与段氏二部。其实他又何尝不知段元祯可信并不等同于段氏部皆可倚靠?早在他劝苏敬则与谢长缨作为劝进使者南下时,便已隐隐预料到了拓跋氏的游离与段氏的不安,只是段元祯来时,他以为若能当真得到下一任辽西王的襄助,晋阳的处境终究是会缓和一些的。
      可惜到得今日,当他接过斥候的书信时,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或许早在王肃的使者抵达蓟城时,自己便再不会有第二次绝处逢生的机遇。
      以往晋阳一带与拓跋氏的往来实在乏善可陈,孟琅书将卷宗一直翻到了平康年间,也寻不出太多对策。半晌,他也唯有将卷宗一一归位,略有些出神地抬眸望着此处密密层层的卷宗典册。
      直到远处城墙上的訇然巨响骤然将他的思绪拉回,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滂沱而落的雨声。城墙上下炽热的火光被骤雨尽数滤去,天地之间一片迷蒙的压抑。
      昭国大军的新一轮进攻,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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