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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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二十六、寒月悲笳


      段元祯见得此景,亦是静静地在一旁的案桌前入了座,识趣地不再搭话,只做好了静默聆听的准备。
      胡笳声渺渺响起的一瞬,段元祯抬眼遥望着孟琅书身后的残月与云海,倏忽便回忆起了遥远的辽西故乡。他不觉以手支颐,更为入神地听了起来。那是一种旷远而又幽寂的乐声,令他想到平林万里,想到浪?千叠,想到骏马闲步于夏夜南山,想到细瘦如钩的新月幽幽荧荧地出于天海尽头。
      段元祯不由得屈起手指,轻叩着案桌边沿以为相和,复又低低地吟诵起了北方民间的歌谣:“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孟琅书听得他所吟诵的相和歌辞,便也将胡笳的曲调不着痕迹地一转,低沉悠远的乐声便渐生凄切寥廓之意。他微微侧过身来抬眸望着云间的明月,而那一轮清光亦是默然相照。
      他甚少回顾检点过往之事,只是今晚却又不同。数年的升沉变亟在这胡笳与明月之间一夕于脑海回拢,如北疆的红日,在日复一日的升与落中,逐渐浸染堆积了沉重的寒霜。
      晋阳军营之中的不少将士亦是在胡笳声中缓步走出了营帐,仰望着沉凝的天幕——云翳堆积着泛着微微的殷红,繁星杳然不可见,月色与雪色却是极为清丽。
      此刻,他们的过去与未来也都在静谧的雪夜之中消隐为虚幻,只有此刻催青丝为白发的胡笳声是唯一的真切。
      及至一曲终了时,孟琅书方才悠悠地放下了胡笳,向尚在沉思之中的段元祯笑道:“看来段将军很喜欢这一曲。”
      段元祯却是摇了摇头:“我曾在中原典籍之中见过一句话,叫做‘音随意转’。府君的曲子里固然有坚贞、有思乡,但除此之外,似乎还有更多的意蕴难以言明。”
      孟琅书将胡笳小心地收回架上,从容应道:“毕竟这所谓的‘意’,原本便不会太过纯粹。”
      “此言何以见得?”段元祯顿了顿,似是觉出此言稍显越矩,便又补充道,“府君切莫误会,这数月以来你我所论皆为政务,细细想来未免太过单调。今日我也只是……想随意聊些闲话。”
      “无妨,自从那几位故友走后,我亦是很少能有这样的闲暇时分了。”孟琅书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仍旧半倚着窗棂,闲然答道,“方才我也只是在想这数年之间的经历,心下难免感怀。”
      而后,他又抬眼看向了段元祯:“段将军可知,在调任并州牧、甚至是调任新兴郡守前,我又身在何处?”
      “只隐约听闻府君曾是洛都官员。”
      “不错……”孟琅书颔首,径自一笑,“我方才便是在想,倘若我死于兴平年间,那么在后来者眼中,我大约只不过是个略有文才的纨绔子弟;倘若我死于东海王殿下离世前,便是乱臣贼子帐下的投机者。而时至今日,我却是被当做了留守北地的大宁忠臣表率——世事何其难料。”
      段元祯斟酌片刻,摇了摇头:“府君这般语气,倒好似早已料到今日局势一般。”
      “我自兴平五年擢入廷尉寺为少卿以来,见过惠帝皇后韦氏的荣华与覆灭,也见过洛都诸王倾轧的兴勃亡忽,倘若再料不到这一点时局,岂非冥顽不灵了?”孟琅书并不否认,只是笑道,“更何况,段将军或许不知,我初到晋阳之时,此处的情势与眼下相比,也并不算好——府寺焚毁、荆棘成林,虽无高车外敌窥伺,却也时有流寇劫掠,十室九空。我们花费了好些时日,方才令城中勉强恢复了大半人烟。”
      “但即便如此,那时府君也仍旧放了故人去别处任职,甚或派遣僚佐南下。”段元祯接过了他的话语,转而问道,“府君那时做了这样的决定,当真只是为了匡扶今上、而后向他求援么?”
      孟琅书并未正面作答,只是远眺着窗外的月色,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绿水逶迤、朱楼迢递,可以安身立命,亦可建功立业。”
      段元祯并不认同:“于辽东而言,江南路遥,我还不曾去过。只是……若是那里当真有万般美好,府君又为何从未流露过半分向往?”
      孟琅书却只是默然许久,方才笑道:“这一个问题么……如今似乎还不是作答的时机。或许待到辽西的确切消息传来之后,段将军自会知晓。”
      “自会……知晓?”
      段元祯不解,而孟琅书已然又抬手抚了抚柜架之上的胡笳:“既已来到此处,段将军可还有什么想听的曲子?若是过了今日,可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
      ——
      胡笳声复又自谯楼上响起,悠悠地弥散于晋阳雪后的静谧月夜之中。
      姜昀已在军营外的一块巨石之上静坐着思索了许久,此刻听得那遥远的胡笳声再次响起,便微微侧目,重又望向了晋阳城池的方向。那胡笳声传到此处已显得缥缈如幻,在这寂寂的雪后荒原中激荡回响,好似那呼啸的风声也在此处驻足踱步,曼声吟诵着古老的歌谣。
      也正是在此时,有细碎的脚步声自身后军营的方向传来。姜昀仍旧眺望着远处的晋阳城不曾回首,只是在来者步伐渐近之时,了然地开口问道:“陛下的精神可好些了?”
      趋步而来的亲信士兵顿了顿,而后驻足于此,恭敬地作答:“如右谷蠡王所言,陛下近来恢复得不错,今夜是遣末将来知会一件事。”
      “何事?说吧。”
      “此前您派往辽西的使者已回到了大营,带来的消息是,辽西王遣使回信,应允与我大昭合作。”
      姜昀微微颔首,并未有太多讶异之色:“答应得如此干脆?陛下可曾看过辽西王的书信?他有何反应?”
      身后的亲信欲言又止:“陛下也是如此怀疑的。不过……”
      “不过什么?”姜昀蹙了蹙眉,起身回首,却见那名亲信的身后仍有一名十六七岁身着裘衣猎装的俏丽女子抱臂而立,便不觉偏了偏头,颇有些敌意地开了口,“阁下何人?”
      那名亲信尴尬地在二人之间站了片刻,而后长叹着退至一旁:“这位是……未来的右谷蠡王阏氏,她在我们的使者行经拓跋部时坚持随行,说……有要事相告。”
      姜昀这才想起了那时姜和为他匆匆定下的婚事,扶了扶额头,向那名女子抚肩行礼道:“失礼了。”
      “右谷蠡王的言行举止,果然是更像中原人呢。”女子在妥帖地回过礼后扬了扬眉,似乎也无意深究他方才的敌意,反倒是颇有些好奇地笑了一声,而后才正色道,“除却大单于定下的婚事外,我提早来此,便是为了传达父亲的一些话。”
      姜昀无心与她纠缠,淡淡地应了一声:“请说。”
      “拓跋氏与段氏领地接壤,故而右谷蠡王方才的疑惑,我拓跋明月其实可以代为解答。”拓跋明月挥手摒退那名亲信后方才压低了声音开了口,却又是卖了个关子:“右谷蠡王以为,向段氏送信的,只有你们大昭么?”
      “……被赶到秣陵的那个小朝廷?辽西王难不成还会选择他们?”
      “正相反,辽西王仍旧心向前朝,只不过么……”拓跋明月粲然一笑,她立在静谧的雪地之中,一双星眸在言语之间闪烁着伶俐的光芒,“南方派来使者的是荆州牧王肃,更有趣的是,据我部密探所知,南方使者密告的内容是——并州牧孟琅书同意与段氏合作,实是有鸠占鹊巢之心。”
      她顿了顿,又冷笑道:“更何况,我也在怀疑,如今遣使回信的,当真是那位辽西王段阶么?”
      姜昀骤听得此事时不觉暗自一惊,继而侧目望向了晋阳城的方向,言辞中不免讥讽:“不论是不是段阶,辽西段氏的人难道这便信了王肃的话?也是,他纵然不信,面对所谓的‘大宁正统’,想必也自会斟酌。”
      “右谷蠡王是聪明人。”拓跋明月爽朗地笑着点了点头,而后凝视着姜昀的眸子,直白地扬眉说道,“难怪不愿屈就大单于定的这门亲事,连我的名字都不曾记住。”
      姜昀垂眸默然许久,方才淡淡地笑着作揖赔罪:“……并无此意,只是军务繁忙,难免疏忽了这些个人之事。不过拓跋姑娘既已来到此处,想必父亲定下的婚期也已近了。”
      “奇怪的礼节,唔……这称呼也很奇怪,你我也不算是外人了吧?叫我明月就好。”拓跋明月上下地端详了一番姜昀作揖的动作,而后道,“的确,诸事已定好了日程。正巧辽西出了这样的事,我便自告奋勇,替父亲做一次使者。到了此处,便也不用再回去了。”
      “此事……明月可曾告知父亲?”
      拓跋明月的眸中一派了然,扬眉反问道:“大单于并未多问,我为何要说?”
      “如此甚好。”这番说辞令姜昀不禁莞尔,他见拓跋明月性子虽难免娇纵,却也是言行爽利、心有分寸,自然也减了几分最初的抗拒,“那么,明月可需要我送你回营帐?”
      “暂且不必。”拓跋明月摇了摇头,抬手遥遥地指向了晋阳城的方向,“我还想再听一会儿胡笳——说起来,吹笳的究竟是何人?这曲子吹得竟比我族中的老乐师还要精妙。”
      “我也不曾见过吹笳之人,不过么……”姜昀说到此处,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猜,他便是那位不曾谋面的敌人,并州牧孟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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