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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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一十四、乱石崩云


      荆州一方的动作来得很快。
      建武元年十一月十二,江、湘二州地动,庐陵、长沙、武昌等诸郡皆受波及,山石崩而河水出。十一月十五,荆州牧王肃旋即借上天降灾之缘由,上表尽述北宫仲华等寒门臣子“不思北伐、任用奸佞”的罪状,一面以“清君侧”之名自悬瓠发兵东进,一面又以“收复旧土”为名遣使北上,联络盘踞幽、平的辽西段氏共抗强敌。
      王肃所行之处,多有与寒门臣子不合的郡守将领动兵声援。便是身为皇后兄长的陈却,也以“北宫氏布政刻碎、祸乱于国”为由,动豫州尚存之地的半数兵力作为响应。
      为此,京中的王氏与陈氏子弟在太傅王茂的带领之下尽皆跪于太阳门前请罪,中宫皇后陈定澜亦披发跣足请罪于帝寝前。皇帝卫景辰尽皆宽恕,继而诏令朝中百官抗击叛军。
      消息传入临近的襄阳郡时正是王肃举兵的第二日,苏敬则抬手轻轻撩开车舆帘幕的一角,瞥见了襄阳城郊熙攘来去的行人。而郊野上的寒风凛凛一拂,便将那些或近或远的闲言碎语送入了车舆之中。
      “……你们这是打哪儿去?……”
      “……东面……”
      “……那可去不得……”
      “……是啊,听说东面也打起来了……”
      “……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听说啊是一个叫什么北宫的奸臣媚上欺下,州牧看不过去……”
      “……什么啊,分明是……”
      “……哟,这可不兴乱说……”
      “……都是那些官老爷在神仙打架,亏得你们还有心情跟着瞎起哄……”
      车舆中的江怀沙不觉嗤笑了一声。
      苏敬则缓缓放下帘子,微笑着将目光移了过来:“看来凭舟知晓几分内情。”
      江怀沙撇了撇嘴,而后向他笑道:“倒也算不得是什么绝密消息,不过……总比那些道听途说的风言风语强。”
      “凭舟以为,北宫仲华此人,究竟如何?”
      “他啊……”江怀沙敛了敛笑意,道,“陛下虽是由世家豪族拥戴践祚,但若论‘志同道合’之人,大约还是他北宫仲华。‘以法御下,排抑豪强’,更多次弹劾行径不端的王氏子弟,所以王肃记恨已久,如此而已。”
      苏敬则沉思起来:“是么……可惜高门世家的势力自前朝中兴时便已逐渐坐大,又岂是如今的陛下以几人之力便能改变的?‘志同道合’并非便是‘牢不可破’。”
      江怀沙眼眸一转,便又笑道:“我有些好奇,崇之希望秣陵如何呢?”
      “我连朝中之人都不曾认明白,谈何希望?”
      江怀沙兀自笑了一声,正欲再说些什么时,车舆便是渐渐地停了下来,而后,流徽的声音便从门外低声传来:“二位,襄阳郡守亲自领人出城相迎。这……”
      “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江怀沙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而苏敬则已然起身走出了车舆:
      “我去看看。”
      苏敬则走下车舆时,正见道旁为首的华服官员笑着迎上一步,颇为客套地一拱手:“阁下便是此前方参军所说的,来此协助治理沔水水患的那位苏公子么?果真是后生可畏啊……”
      苏敬则仍旧是神色淡然,微笑着向对方长揖行礼:“晚辈镇军将军府左司马苏敬则,见过郡守。方参军此前托我前来协助,不知郡守有何安排?”
      “苏公子说是‘协助’,未免也太过谦逊。”那襄阳郡守本也是琅琊王氏的族中子弟,此刻他笑意更甚,言语之间好似颇有几分别样的深意,“听闻苏公子当初在并州时,也曾经手过地动后的赈灾诸事,如今反倒是本官须得时常以政务请教于你了,还望苏公子莫要见怪。”
      “怎会?”苏敬则笑了笑,心下已觉有异,便试探道,“只是晚辈受方参军之托而来,虽属僭越,却也不得不问一问,不知襄阳灾情如何?对此,郡守又有何方案?”
      襄阳郡守似乎已笃定苏敬则不会在此事之上玩花样,答得不假思索:“如今江州西部与荆州东部因这一场天灾,百姓流离,饥馑疾疠,死者殆半。襄阳之地幸而未有多少死伤,然地动过后,沔水泛滥,淹毁了不少田地与一处粮仓,河上的旧堤亦多有崩毁,所幸如今并非汛期,故而伤亡不重。此外,襄阳临近武昌、长沙,其间逃亡至此的流民亦不计其数。”
      听得这襄阳郡守语焉不详,起手时还偏要以一句别处的“死者殆半”掩饰襄阳郡的救济不力,苏敬则不由得默然片刻,叹道:“郡守可是不便在此告知受灾的详情数目?晚辈想问的是,如今天灾所波及者几县?百姓能自给自足者几何?当由官府赈济者几人?使民夫修筑之沟防构筑几所?库钱仓粟可发者几何?可募粟米之富人几家?记录于簿籍的僧侣余粮又有几何?”
      “这个么……”襄阳郡守面上有些许尴尬,继而暗暗地向身侧的属官使了个眼色。
      那属官忙也上前半步,长揖道:“苏公子,王郡守。据如今襄阳郡境内各县史所录之灾情,算上邻郡逃难而来的流民,孤老疾弱、不能自立之百姓约摸在二万一千九百余人。受灾之地大多在沔水沿岸,因地势所别,沔水若出汛情,北岸诸县往往洪涝更甚,眼下也是如此。至于余下的……下官记得不甚清楚,苏公子可愿移步官署之中,与郡守一同定计?”
      苏敬则闻言,已明白这襄阳郡守分明是不曾对灾情上心,如今得了外援,便恨不能将一应事务皆抛给自己,届时若办得好便是他襄阳郡守广纳言路,若办的不好,也正可将这首要的罪名抛出去。他心下虽是难免讥诮,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是不置可否地看向了襄阳郡守,微笑发问:“晚辈不敢妄言,郡守意下如何?”
      襄阳郡守见他好似当真有意接手救灾事务,自然是笑逐颜开:“正有此意。请苏公子随本官移步城中对舆图沙盘详细论定救灾之策。至于公子的随行仆从车驾,自然也由本官安顿落脚。”
      苏敬则听得“舆图沙盘”四字,心下已知此行不会空手而还,便也含笑作揖为谢:“如此,晚辈谢过郡守盛情。”
      ——
      襄阳郡与一行属官一路将苏敬则引入郡府耳房后,便着主记史取来了郡中各县呈上的灾情文书,又道:“苏公子稍待,本官整理核验过沙盘后,便与你详细磋商此事。眼下苏公子不妨暂且将这襄阳各郡的文书看过,也好了解郡中实情。”
      苏敬则自然不会表现得太过主动,假意推辞道:“晚辈并未在荆州境内正式领职,若擅自观看这些文书……”
      “本官都已点了头,苏公子还担心什么?”
      “既如此,晚辈领命。”
      苏敬则笑了笑,见郡府属官大多皆已听见了他们的这番对话,方才接过了那些文书,仔细地翻阅起来。他敢于接下襄阳郡的这一桩烫手之事,所为的便是这些文书。文书内提及的虽大多是灾情,然而在其关乎人员调动的细枝末节之中,依旧可以推断一番襄阳各地的荆州军兵员数目与驻军布置,再与襄阳郡守提供的舆图沙盘稍作对比,便可复原十之七八。他先前在江陵时向方随之讨要旧时的水患卷宗,所为的也是相同的目的——摸索出荆州军腹地的兵力布防思路,来日若是荆州局势不妙,这便是他借机抽身转投秣陵的大关节所在。
      不多时,襄阳郡守自正堂踱步而出,来到耳房中邀请苏敬则入正堂详谈。苏敬则料得他对灾情细节的了解未必比方才的文书更多,便只恭谨地请襄阳郡守为自己解释一番郡中各县的山川地理与人口囤粮。待得襄阳郡守磕磕绊绊地说罢,苏敬则抚了抚额角,思忖良久后,方才开口:“如今看来,襄阳郡中最为迫切的难题便在于河堤崩毁与囤粮不足。”
      “正是,且论我朝旧例,官府每岁救济穷人,当给粟三千石而止,故而纵然粮仓无碍,存粮也未必足用。不知苏公子可有何建议?”
      苏敬则取了纸笔,一面简略地写下脑海之中的对策,一面说道:“依晚辈愚见,若仓廪不足,便唯有向富户人家征收些许,再调用襄阳郡境内僧人道士的余粮暂且用于赈灾,每日成年者一升粮,孩童半升。对于上缴米粮的富户,便按数目记下其功劳,事后一并由州牧定夺封赏之事。——这正是此前晚辈在并州试行过的对策之一,王郡守以为如何?”
      襄阳郡守闻言,思索片刻后便颔首道:“的确是个可行的方法。那么河堤一事,苏公子又有何见解?”
      “王郡守,仅仅是攒出粮草恐怕并不足以解决许多问题。去岁关中大旱粮草告罄,以致人相食。如今荆州各地若仍旧以我朝旧例应对灾情,少不得也会面临这样的景况。”苏敬则摇了摇头,心知若只与襄阳郡守陈说民生多艰,恐怕难以令他动容,便又话锋一转,言辞之间直击琅琊王氏的利益,“届时只恐平白授人以柄,以‘不恤生民’为由攻讦州牧,甚或借机起兵生乱,扰乱荆州后方。”
      听得苏敬则的后半段陈词,襄阳郡守也不觉坐直了身子:“此事……是本官思虑不周。苏公子既已提及此事,想必心中早有成算。”
      “晚辈以为每有大灾,当先有性命之危的便是老弱妇孺。故而不妨使各地错开日子放粮,且每户仅可着妇女孩童前来领取赈灾粮,每次仅可依家中人口领三日之粮。如此一来,无论出于德行还是出于生计,每户之中的成年精壮皆会保全他们的性命。”苏敬则略作思忖后,复又在纸上添了一行,“此外,若有成年精壮自愿参与沔水河堤的修筑,则该户每日可由此额外领一升米粮。只不过,晚辈猜测仅靠民夫未必能尽快完成河堤修筑之事,故而若是万不得已,或许王郡守还需借调军队参与其中。”
      “借调荆州军么?这倒是小事。”襄阳郡守不以为意,“本官即刻修书去与将领们说明情况便可。”
      “此事不急。”苏敬则抬手虚拦,微笑道,“晚辈曾仔细研读过以往的水患治理卷宗,以为如今的旧堤不可用,反倒是近些年几处未能竣工的工事,或可设法连结作为新堤。此事待晚辈去沔水沿岸仔细勘查过后再定不迟。当然,以上种种,也仅仅是晚辈在此临时定下的方案,若有不妥之处,还需王郡守及时指正。”
      襄阳郡守听罢,拊掌笑道:“本官以为苏公子的对策极好,方参军推荐来的人,果真颇有些才学。”
      “不敢当。”苏敬则依旧淡淡地微笑着,静如明渊的眸子里并未有半分波澜,“此番设想虽听来缜密,但若无各地强有力的执行,怕也不过是一纸空文——此事自然唯有王郡守才能做得到,事成之后,首功也自是归属于您。”
      这一番恰到好处的奉承自是令襄阳郡守再次笑了起来:“不错,本官自当尽力而为。苏公子一路舟车劳顿,今晚不妨便由本官做东来接风洗尘,如何?”
      苏敬则乍听得“接风洗尘”四字,心中便觉不妙,立时便以得体的微笑婉拒道:“如今郡中灾情迫在眉睫,晚辈如何敢令郡守破费?纵然晚辈斗胆应下,来日若是教别有用心者将此事编排传扬出去,说郡守在赈灾时尚且飨用盛宴,晚辈岂非成了败坏您的声誉与襄阳民心的罪人?”
      他这番话听来处处皆是为对方着想,襄阳郡守一时颇有些顾忌此中之事,便也不好挽留,只是又与他磋商了一番赈灾方案的细节之处,便着郡府属官送他前往落脚的官驿休憩了。而当襄阳郡守暗中将苏敬则的一番策略传信于方随之后,得到的答复也是“此计周全,当尽心而为”。
      那襄阳郡守虽素来是个不问民生的蝇营狗苟之人,然而此刻毕竟已有赈灾良策,只需依言落实便定可博得实绩与清誉,他为着自己的功名前途,也自然是乐得动一动手调度属官。因而此后数日,在郡守殷切的“巡视”之下,襄阳郡各县便皆是推行起了苏敬则所提出的赈灾方案。而苏敬则亦是不曾赋闲太久,只暂且休息了一日,便借勘查新河堤选址为名,拉着江怀沙一同起早贪黑地往沔水沿岸探查山川地势与残存的驻军痕迹了。
      而正在荆州各地为灾情而各自劳碌之时,王肃叛军日夜逼近国都的消息也飞快地传入了秣陵城中,激起了新一轮的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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