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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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零六、天涯羁旅


      南方到底不似中原一带战事频仍,故而无论是东入秣陵的人马,或是南下江陵的辎重,这几日的脚程都快了许多。
      建武元年十月初六,当荆州军的辎重兵马昼夜疾行四日进入南郡境内时,谢长缨也已领着一行部曲混入了扬子江上衣冠南渡的客船,打算由江水东岸与秦淮河航道交汇的竹格渡登陆秣陵外郭城。
      待妥善安顿过一应人手后,谢长缨便乘隙走出了客船拥挤的船舱,凭靠着阑干向扬子江东岸极目远眺。今日又是新雪初歇、天光未晴,浓云之下的扬子江幽静远阔,猎猎的江风卷动浪潮纷涌层叠,东流而去。而浩淼的水天之外,江左连绵巍峨的青山丘陵亦是起伏如浪,在新雪落尽后只遥遥露出几抹浅淡的黛色。
      谢长缨原本正神色淡淡地远眺着江天之间翩然掠过的一排鸿雁,只是听得身后轻悄的脚步时,反是牵了牵唇角,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曾听闻扬子江有衔山吞海之势,今日一见,方知这传闻竟未有半分夸大。”
      “扬子江流过秣陵后,便向东折行,在京口入海,气象自然恢弘。”谢迁略有些惊讶地顿了顿步子,随即也是了然笑道,“知玄还真是警惕。不知今日渡江后,你打算如何行事?”
      “那时玄章交付的文书符节如今均在我手中,届时自可凭此信物由宣阳门入子城,去往鸿胪寺拜谒。此后的朝觐之事,便自有典客令安排。”谢长缨将话语声压低,末了复又问道,“东山谢氏在秣陵城中可有宅邸?”
      “的确有几处,只是我与他们……”谢迁犹疑了片刻,方才答道,“并不十分相熟。”
      “无妨,你领他们先行去落脚,用我的信物作为凭证,只需说是陈郡同宗南渡入城,暂且借住几日。暮桑那边大约也收了些许陈郡谢氏的旧物,东山的同宗若是要核验其他的鱼符文牒,你也只管去找她索要便是。”谢长缨略作思忖,便解了腰间的玉佩递与他,又道,“如今北方士族纷纷南渡,你我如此行事,也算不得招摇。”
      谢迁默然片刻,抬手接过了玉佩:“……好。”
      谢长缨见他好似颇有顾虑,便又戏谑地笑了起来,江风吹起她鬓发,颇有几分飞扬之意:“别担心,他们若当真失了高门子弟的风度,竟敢蓄意刁难——”
      谢迁茫然地看了过来:“……嗯?”
      见他这一副懵然的模样,谢长缨不由得笑意更甚,在这连日的紧张之中难得地流露出了些许快意:“那我也唯有替你逐一打回去咯。”
      “……啊?知玄,这不合适——”
      “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谢长缨朗笑着摆了摆手,及时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复又指了指薄雾中渐渐清晰起来的江岸与渡口,“快靠岸了,记得依照我方才所言,你我分头行事。”
      谢迁亦是回首,遥遥望着阔别许久的江左风物,在片刻的失神过后,依言颔首:“好。”
      ——
      客船向东南方靠近竹格渡口时,天色已是又转阴沉,眼见便好似又要落雪。此刻自船头临风而望,因天气而泊于江岸的一排排画舫渔船也次第入眼,那首尾襟连有如浮航的舟船正于晦暗的天幕下次第挑起灯盏,照得渡口下的江水皆是烛火摇曳、粼粼生光,好似坠入人间的璀璨星河。更不必说渡口处临近秦淮河的十里长堤中商旅穿梭、行客络绎,衬着远处高低错落的青瓦黑檐与天陲下起伏连绵的青黛钟山,恍惚间便好似一幅南国的盛世图景。
      待客船悠悠泊入渡口,船舱中的士族子弟们便有条不紊地次第走下客船步入码头,岸上或有久别的亲眷在此等候已久,见各自的故人平安抵达南都,也俱是或哭或笑地上前相认,絮絮倾诉起了别离后的诸般喜怒。
      谢长缨见得此番情景,却也只是默然。她与谢迁点过部曲人数后,又简短地嘱托过近日的安排,便取了符节文书,乘着时辰尚早,向秣陵子城赶去。
      借着赶路之机,谢长缨亦是简略地打量过了秣陵城的山水形势与城池布局。
      秣陵在前朝末年时便为东越都城,其城池西、北有扬子江环绕,南有秦淮河为阻,由东向北次第有钟山、幕府山、覆舟山等诸山拱卫,更兼东越在此经营数十载,环绕秣陵外郭城又修筑了数座堡垒,此地便更可谓凭恃天险。
      而城中又是水网密集,有秦淮河、运渎、潮沟、青溪错杂相交,贵人府邸、文庙寺院,乃至酒肆歌楼也大多是依河流而建,河上舟船往来、桨橹摇曳。谢长缨行过竹格桥与新桥时,便可闻见桥下的船夫以独属于南国的软语,此起彼伏地吟唱着轻快的小调,和着远处的青黛山水与玉树琼枝,颇有几分醉人的意蕴。
      也难怪那些士族高官不思北归。
      又向东行过禅灵寺与太社后不久,谢长缨便踏上了直通外郭城朱雀桥的御道朱雀街,再沿此处北行不多时,便可望见子城宣阳门下值守的士兵。
      她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取出袖中的文书符节,在士兵们警惕的目光之中趋步走上前来,落落大方地向为首的城门校尉递出。彼时冬日的长风卷过朱雀街上的雪尘,而谢长缨的嗓音在风中掷地有声:“平北参军谢明微,奉平北将军、并州牧之命奉表入京。”
      ——
      南郡的寒风比之悬瓠,又是柔和了许多。
      荆州军的车马行至江陵城外时,日光正穿透了云翳,洋洋洒洒地落在官道之上。到得此处,辎重兵马自是往远郊的荆州军营折行而去,而方随之则又命车舆继续南行数里,停在了江陵东郊的一处别院前。
      在一行车舆停稳后,方随之当先走下车来,趋步行至后方车舆旁,轻轻地敲了敲车厢:“苏公子,到了,请下车吧。”
      不多时,车舆的帘幕便被缓缓掀开,苏敬则快步走下了马车,向方随之长揖行礼道:“方参军何必亲自来此?倒是折煞晚辈了。”
      “不妨事。”方随之微微颔首,随即侧身指了指眼前的宅院,又微笑道,“荆州军营在江陵城以东,我想将军既有意让苏公子参与北伐筹备之事,若居于城中,一旦夜间有了急事,难免不便出行。将军又需在悬瓠暂驻,等待陛下的诏命。故而这段时日,便要请苏公子暂且屈居于此了。”
      苏敬则心知这不过是对“软禁”二字冠冕堂皇的粉饰,只怕要待到哪一日他明言愿为王肃效忠时方能解除。他不动声色地抬眼扫过这座尚算清雅的院落,随即有礼貌地笑着作答:“劳烦方参军费心。”
      “荆州一带不比扬州,自东越割据之时起,南蛮之患便颇为严重,昔年震动荆楚的杀手组织‘连环坞’也是发迹于此。为保安全,还请苏公子近日切莫远行,我也会抽调些许人手在此护卫。”方随之笑了笑,见苏敬则了无异色,便又补充道,“当然,如入城拜会名士之类的小事,自然是随苏公子高兴。若平日里有何需求,也可差遣他们行事。”
      “好,晚辈记下了。”苏敬则暗自留意到了“连环坞”三字,待他说罢,方才再次拱手长揖,言语之间的恭谨与礼貌了无破绽,“方参军对此事如此费心,晚辈感激不尽。”
      “好了好了,不必再说这些套话。军中尚有冗事须得我去处理,苏公子只管去安顿行李便是。”
      “是,方参军慢走。”
      二人又简短地寒暄过一番,苏敬则便拱手目送方随之乘车远去。而后,他眸光淡淡地扫过四下里数十名受命“护卫”在此的士兵,转而唤出了后方车驾中与行李歇在一处的流徽,而后以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从容神态,请那些士兵一同前来搬运行李、购置食蔬。
      有了方随之调来的这些士兵帮忙,宅院之中的一应事务在午时前后便已安顿完毕。此后士兵们退出宅院外守卫,而苏敬则自是神态从容地取了些他们送来的食蔬,往后厨踱步而去。
      反倒是流徽心下对王肃等人的态度颇有些疑虑,在院中无所适从地立了半晌。他正欲举步追上苏敬则问个究竟时,便已听得门外一阵嘈杂,似是那守卫的士兵正与什么人起了口角。
      他叹了一口气,索性循声前去一探究竟。
      “……我不过一介白衣,来此也只是寻访旧日同窗而已,究竟有何不妥?”
      “……近来四方不定,还请阁下出示鱼符与过所,待我等核验无误后报与方参军决断。”
      “……那好,这是我的鱼符。”
      “……原来是江夏郡守的人,事涉两郡长官,更需禀报方参军定夺了。”
      流徽一路将行来,也将正门外的争执听明白了十之七八。他此刻来到正门前,心念一转,便作势问道:“公子遣我来问,此处为何喧哗?”
      正门外原本与来客争执的士兵立时回过神来,草草一礼,道:“请告知苏公子,此人来路不明,我等今日刚刚落脚便上门拜会,恐其中有异。”
      “这样啊……”流徽不置可否地偏了偏头,大约是碍于外人在侧,言行举止也规整了许多,他旋即又抬眼看向阶下的来客,正色问道,“那么,阁下究竟是何人?又为何今日便赶来了此处?”
      年轻的来客披着一袭绯色外袍正立于阶下,他腰细臂长,仪容修洁,微微松散的长发被随意束起,颇有几分洒脱写意的气韵。此刻,云间隐隐流金的日光勾勒着他光艳灵动的面容,正可见睫如覆羽、鼻如玉雕,眉目间自含山云烟雨,顾盼间便揽尽春风与明月。
      “哎呀,以往在南泠书院时,似乎不曾在崇之身边见过你呢——难怪。”来客含笑打量了一番流徽,活泼的语调中有着稍显浓重的江南口音,“在下江怀沙,是你家公子在南泠书院时的旧日同窗,今年年初自书院结业后便暂且居于江夏郡的舅父家中。以你们这一行人的阵仗,昨日在江夏郡投宿时自然惹人注目。我不过一时兴起想与故人叙叙旧情,便一路追来了南郡,谁知这几位大哥委实很会扫人兴致。”
      江夏郡的舅父?流徽暗自留了心,思及方才他与守卫士兵争论的话语,心中便明白过来——他所谓的舅父,想来便是江夏郡守白懿行。襄阳白氏数代皆以军功立于荆襄,白懿行的一位幼妹又嫁与了如今执掌慕容氏与南泠书院的慕容临为正室,这位江小公子的来历,倒也有几分不寻常。
      “总在此处僵持着也不是办法,教外人见了,倒好似是你们在苛待州牧的客人一般。”流徽复又看了一眼四下里的士兵,急中生智,索性笑道,“不若暂且放江公子入院,再另派人知会方参军。你们若信不过江公子,也不妨派一人与他同来。”
      为首的士兵踌躇片刻,亦是不愿多事,便侧身让了让,又唤来一名士兵跟上二人,应道:“……也好。江公子,如今四方不安定,我等也是奉命为之,还请恕我等冒犯。”
      “无妨,”江怀沙摊了摊手,继而上前一步,“诸位既然应允,那我这便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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