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雪丹砂

　　这把刀和柳断刀的刀不一样，因为这把刀——是没有断掉的刀！

　　燕飞云突然觉得自己呼吸都停滞下来，这把刀没有什么亮色，只是一把普通的银刀，却叫他的血都剧烈的翻滚起来，叫他的枪也嗡嗡尖鸣起来，叫他喉头干涩又欲说还休，眼里只剩下握着刀的黑衣人。

　　漆黑的人，苍白的刀。

　　那双静静的眼睛也燃起来不知道哪里沾来的寒火，柳银塘缓缓翻转自己的手腕，薄如一线的刃锋遥遥对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提枪的燕飞云。

　　这是一片常理不能解释的寂静，但燕飞云却听见了彼此的心跳，在他听见柳银塘沉重又平稳的心跳后，他的手已带着自己的枪，在空中发出振振的声响！

　　在振烈的枪声和缓慢的心跳里，燕飞云突然听到了利刃划开风的响声，一道静若无声的风声！

　　“铮——”燕飞云的手腕几乎是以折掉的弧度挡住那柄劈上来的银刀，刺耳的锐鸣在这一刻刺破人的耳膜，在这刺耳的锐鸣未曾消退的时候，已有一道灵蛇般诡异的刀影再度追上他的脖颈！

　　白银的枪杆就在这样普普通通又如灵蛇诡异的刀影里，悄无声息裂成两段，只剩下两截短短的枪杆握在燕飞云手中，断掉的头是两处尖锐的平薄！

　　一击不成，二人都是纷纷退去，但刀依旧是紧握的刀，枪依旧是哀鸣的枪，还有那两双眼中一模一样的寒火，永远的燃烧着，仿若天地之怒那样悲哀又壮烈的寒火！

　　“你的刀，要比你的父亲好很多！”燕飞云伸手擦过脸上，再放下手的时候，手指上已经沾了一道鲜红的血痕，凶厉眉目抬起来一扫，竟是直接抛下手中的枪！

　　他已经没有了枪，但柳银塘身上的气势却越发紧张，刀也越发冷！

　　对手已经没有了武器，那还要在怕什么！

　　因为一个没有武器的人，远比有武器的人要可怕，燕飞云的手里没有武器的时候，便再没有人能和六十八式刀燕飞云对抗！

　　因为——他们的对手，将是枪，而不是燕飞云！

　　柳银塘的心在这紧张的时候，竟是更加的平缓，他练刀的这么多年到这么多的苦与愁，不过都是越要心跳加速的时候，血便更快，心便更稳，刀也越冷。

　　“上一个让我丢掉燕飞云的人，是你父亲最后的一刀！”

　　“你已经出了第一刀，而现在，你同样有最后一刀！”

　　燕飞云拽掉身上的外袍，精瘦肌肉上镀着一层盈密的薄汗，如果他的对面是一个女人，那他已足够将对面的女人迷倒，但他的对面是一个要杀他的男人，所以柳银塘的眼里，只有燕飞云身上一道又两道深刻到像是将他劈开过的刀痕！

　　很熟悉的刀痕，他幼时在家中木人上看过无数次的刀痕，像画上去的那样横亘在燕飞云的身躯上，竟叫他有些迷恋，又有些贪婪。

　　“我一直很讨厌束缚。”燕飞云张开双臂，夜风迅速吹冷了他身上的汗，他的眼里仿佛没有那柄依旧刀气散发的刀，只是对着柳银塘转了个圈，叫他看清了自己身躯上那两道刀痕。

　　“柳断刀的刀，当年就是在这里将我劈开的！”他的手点在那道可怖的伤痕上，沿着进行到胸膛的中间。

　　时至今日，回忆起当年那场惨绝人寰的战斗，依然叫燕飞云心血沸腾，那是多么恐怖的一刀威势，在燕飞云挑出那一点星似寒光的时候，柳断刀的刀也沾着他的身躯，将他劈开了整整一半！

　　“而你！”

　　“你要我看看，你能不能砍完你父亲没有再劈下去的那一半刀！”

　　他的神色和威势，都是最吓人的，寻常人站在他面前，不要说对他挥刀，就是能撑着刀站稳，都要算天下一等一的好汉，但柳银塘只是像握住情人的柔荑那样，慢慢放松了自己的刀，冷冷的眼里出现一丝祸人的柔情道:“我答应你。”

　　这听起来很应付，但燕飞云只是仰天大笑三声，对着刀锋的方向张开双臂，眼睛里仿佛望见千万片蝴蝶那样，看着蝴蝶在空中裂成亿万片翻飞的血色烟尘！

　　一刀平稳，平缓的刀，柳银塘一直挺直的脊背忽地在这刻像蛇一样往后弯去，那弧度是人想不到也做不出的，他的脊骨好像千百片能婉转的蝴蝶一样，在燕飞云的眼前展开，然后——！

　　是一道流光似的刀，带着震惊世人的威势，顺着燕飞云的臂膀春风吹柳那样吹开他威猛的身躯，将他劈成完完整整的两半！

　　这一刻，天地好像都静冷下来了。

　　“这一刀，还是叫第一刀。”柳银塘的手，慢慢的擦去刀上一丝轻盈的血线，转身向原本站着的地方走去，一步更比一步平稳，又一步更比一步缓慢。

　　人间只剩此一刀。

　　“你。”燕飞云的眼睛紧紧追随着他，他还是站在那里，顶天立地的站在那里，威势依旧如撑起四方天地的鳌足也如枪！

　　“赢。”有一道慢慢的血线顺着他身躯上那道伤痕落下来，掉在地上只是啪嗒一声，又飞速被更多的血泪稀释，血比泪要浓！

　　“了！”随着这个字的尾音落在地上，他的身躯里突然喷出多到不能更多的血，他的生命也在这样仿佛能遮蔽天地的血里流散消失，空中飞起那么多那么多的——数不清的蝴蝶！

　　下一刻，他的腿还站在原地，他的身躯，却轰隆隆倒下去，就像当年被共工触怒的不周山，轰隆隆倒下来，引起多少人的悲哭尖啸！

　　秋雁山庄不知道哪处角落里，有乌鸦伴着哀鸣扑棱扑棱飞起来。

　　燕飞云的上半身重重掉在地上，他脸上的神色却是餍足的。

　　一个武功已独步天下的人，要追求的，或许就是更强的人，更强的刀，就像当年的柳断刀和燕飞云，死在一枪瞩目的寒星下，和死在一刀翩然蝴蝶的刀下，怎么不叫人餍足沉迷！

　　柳银塘已经在缠刀。

　　那卷曾经缠在刀柄上的白布，被他小心裹在刀锋上，牢牢将这夺去人命的刀锁在大火的白布后头，白布上落着一点飞乱的乱红花雨。

　　夜风吹的依旧慢慢，柳银塘收刀的动作也慢慢。

　　褚葛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廊下，那双不知道什么情绪的眼里，好像含着一点愁苦的泪，又像是经年的血泪！

　　“你赢了。”他的语气平淡的，没有什么语气，只是在陈述一个可悲的事实那样，柳银塘赢了，那原本被嘱托要赶快跑了的褚葛明，为什么还停在这里？

　　“我赢了。”柳银塘已经收好了刀，那柄破刀背在他的背上，突然有了千斤的重量一样，他的背……竟然有些隐隐的被刀压垮。

　　“我赢了。”他又强调了一遍，转身看向褚葛明，从见到起就冷漠又坚定的眼里，好像有泪光一闪而过，但又像是眼花的错觉。

　　“明明你成功报了仇，但你你看起来并不高兴。”

　　“因为我发现我错了。”柳银塘低头望着掌心里拖着的刀，还有手心的茧，紧紧看着，凌乱的头发挡住了他的眼，叫褚葛明不明白他的话。

　　很多话，是要看着他的眼睛才能明白的！

　　“你为父亲报仇杀了仇人，这在江湖上，从来不是会被人说做错了的事情。”

　　“你错了。”

　　“因为就在刚刚，我突然发现，燕飞云是我的什么仇，都不该是我的杀父仇人，杀死柳断刀的，从不是燕飞云和他的枪。”

　　“杀父仇人，庄主他本就应该是你的仇。”

　　柳银塘只是很干涩地摇了摇头，抬起脸的时候，浓黑的眉下压着明亮的眼，褚葛明看着他的眼，愕然发现那双眼睛里——怎么会出现一颗滑下来的泪！

　　那是一颗多么悔恨、又多么痛苦的泪！

　　褚葛明突然看懂了这滴泪，也明白了刚才那场猜谜似的对话。

　　在他很早很早就陪着燕飞云的时候，他也见过这样一滴泪，这是一滴茫然的、又思绪佰仟般的泪！

　　这滴泪，跨越二十年的时间，落到了谁的衣衫上？

　　风中传来枪尖画在地板上的声音，又好像有一道静默的刀声。

　　他突然想在被斩草除根前，和柳银塘说一个漫长的故事，一个二十年前的漫长故事，在一具可怜可悲可笑的尸体前，将听过的故事再说给一个继承这故事的人听。

　　“庄主和我说过一个故事。”

　　他停了一下，在柳银塘望过来的目光里问道:“你要听么？在你斩草除根之前，我总觉得你应该听听我要说的故事。”

　　良久的沉默，他终于看到柳银塘点了点那颗沉重的头颅。

　　那是一个惨绝人寰的故事，也是一个情仇恩怨的故事！

　　二十年前，柳府外有一杆破烂的酒旗在风中摇晃，褚葛明抱着燕飞云的长枪，在那个无人的深夜里踩破了酒家的门，从库房里拎出几坛难喝极了的酒，转身望向一步一步都沉重缓慢的燕飞云。

　　“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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