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雪丹砂

　　如果说人间多情，那仇情是否算情？

　　爱是情，恨亦是情！

　　今天是秋雁山庄庄主四十岁的大喜，山庄内外都是一片热闹，侍从又迎来了一个道喜的人，呵呵笑着收好了递上来的礼，脸上笑容还没收干净，一撇头就望见了一个静静站在街对面巷子中阴影里的人。

　　他是一个看起来很冷的人，眉很浓，明亮的眼睛被压在黑黑的眉下面，平白多了两份愁苦，这样愁苦的人应该有一副佝偻的背脊，可他的背还是挺直的，挺直的背上背着一把破烂的刀，刀柄被一条火灼烧过的白布紧紧缠绕着，只在末端翘起一个小小的角。

　　这里不该有这么一个风雪般冷肃的人。

　　在他刚看清对面人的刀时，那道身影已往后退在更深重的阴影里消失不见，于是侍从只是摇了摇头，暗道这江湖上果然是怪人来的多，又擦擦脸换了更热切的笑容面对下一位客人，那背着愁苦的刀的愁苦的人只是短暂停一下，又被他忘记了。

　　燕飞云站在一座高楼上，秋雁山庄里的这座高楼，只有他有资格登上这座楼，站在风狂的栏杆边上，低头看着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脸上露出一抹满意到不能更满意的笑容。

　　从他斩杀第一个人开始，已经过去二十六年，二十六年里他做过无数事情，好事，坏事，燕飞云从不畏惧，只因那些名利，多诱人的名利！

　　风中隐约传来破开的声音。

　　燕飞云一生杀过多少人？他的枪下有多少个亡魂？就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他主动杀的人，他反击所杀的人，练就了他一抬耳朵就能辨别十里外风声的本领。

　　在他听到风声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将自己的头往一侧偏了几度，眼睁睁看着一封扎着信纸的箭穿过风和他还没落下的发丝，牢牢将一根发丝从中间穿透扎在栏杆上，箭尾的信纸慢悠悠晃了几下。

　　燕飞云下意识要去拔那支没入栏杆一半的箭，但箭纹丝不动，反倒随着他的力道，轻轻掉下两截发丝，两截被劈断的发丝，信同着断发一同掉在燕飞云的手心里。

　　这无异于是挑衅！但燕飞云还是忍住了被挑衅的怒气，他已经有太好的涵养，哪怕被一支粗糙的箭挑衅，也能忍住不动声色。

　　这支箭真的粗糙，不同于寻常的白羽箭，江湖上人对旁人射出一支箭，往往都是白羽箭，但这支箭尾端上绑的不知道是谁家的鸟毛，几根棕灰的毛乱乱的绑着，大逆不道的翘起来一点呆毛。

　　信上只有八个字，五个字，并一枚署名。

　　“亥时八刻到。”

　　“柳银塘。”

　　字体规整，倒是礼数周到，但纸倒是很旧，旧到燕飞云一看完，就像寿命耗尽那样碎成大小不一样的碎片，又一阵风吹过来的时候，随着风在空中飘成一阵尘烟。

　　燕飞云慢慢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像握着自己的枪那样，拳头紧紧到青筋一道一道鼓起来，那些青筋砰砰跳着。

　　他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受到这样的挑衅，他现在愤怒的出奇，楼下可以望见的那些客人他也不想管顾了，只想去握着自己的枪，坐在一推门就可以看见的地方，等这个挑衅他的人过来。

　　长久的、约摸三分钟的水牛样粗壮喘息后，燕飞云平复呼吸，转身看向摆在架子上的长枪，随着生着厚茧的手掌擦过亮闪闪的枪锋，那双积威深重的眼里，同样闪过一丝凶光 ！

　　天边渐渐擦黑。

　　仆从鱼群似的穿梭在宴席间摆上了灯笼，燕飞云坐在首座，但是不接贺喜，不接靠近，就连侍女也不在身旁，只有一个从头就开始跟他的下属立在一旁，举着坛子一碗一碗为他倒酒，一坛倒完再换一坛。

　　“庄主。”第三坛酒也倒尽时，这下属拦住了再要递酒上来的侍从，含雷带电的视线对着滴滴答答淌水的刻漏一扫，又指指堆着的三个空酒坛，俯身下来同燕飞云说到:“亥时已经到了。”

　　“亥时已经到了，那客人为什么还不来？”

　　他的下属是陪他很久的下属，在这山庄里，也只有他知道燕飞云收到的信，和信上写著的东西！

　　“客人八刻到。”

　　“赴宴，岂有叫主人家等候的道理？”燕飞云冷哼一声，也不管客人们早就看过来的眼神，起身一拍桌面叫横放的长枪飞弹到手中，几个起落间已跳到屋顶上，自顾自在瓦片上做出舞枪弄棒之势。

　　客人们面面相觑，此时时间已经不早了，但总有那么些客人还没离去，或是要在秋雁山庄暂歇一晚，等着明早再动身离开。

　　有胆大的哂笑两声，凑上来对下属问道:“褚葛明褚大人，你是最了解燕庄主的，你知不知道燕庄主这样是……”一边探问，一边伸手指了指明月下屋瓦上那唯一的黑影，眉目里流出两分好奇又不安的讨好来。

　　这是不知道哪个帮派的领头。

　　褚葛明在记忆里翻出这个人来，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转身对着都好奇看来的客人们一拱手，扬声道:“我家主人今夜有恶客要来拜访，诸位，还请暂且回避。”

　　彬彬有礼的语气，但褚葛明的神色却不有礼，颇有一副诸位不回避回避，那就只能关起门来“回避”的态度在。

　　虽吃了个闭门羹，但刚才探问的人还抱着不知道心思，竟摆出一副正义模样来再问道:“不知道恶客什么名字？”

　　褚葛明斜觑他一眼，问道:“陈老总如此好奇，莫非是同伙？”

　　这可是天大的不敢！陈东心下吓了一跳，忙摆手道不敢不敢，装模作样道:“若是知道那人姓名，等他被燕庄主除了恶，我们也好清算清算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子，在燕庄主大喜的日子找不痛快，这是要教训的！”

　　也不知道褚葛明信了几分，但见他微微一闭眼后，睁眼答道:“客人没留多少，只说送信人是柳银塘。”

　　柳银塘，一个无人听过的名字。

　　就连陈东也愣住了，眼看褚葛明脸色无甚不好，忙笑两声溜回正准备退去的人群里，面带苦色对着自己那群狐朋狗友就要一说。

　　“什么柳银塘，江湖上哪有叫这个名字的？不知道天高地厚，被燕庄主除了恶，也是他活该，呸！”陈东愤愤不平一掸袖子，就要带着自己的破扁担往人群后钻，却突然被一只伸出来的手拉住袖子。

　　“你说他叫什么？”

　　“什么什么？柳银塘！”陈东骂骂咧咧将自己的袖子拽回手中，正想再多骂两句，就看见刚才牵住自己的人脸上露出似是沉思神色，伸手在他面前晃晃，看他转动眼珠看过来时问道:“瞧你这样，难不成你听说过这个名字？”

　　在陈东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的漫长时间里，对面的人终于轻轻应了一声。

　　还没等陈东脸上露出喜色，那人又犹豫着张口道:“如果名字不曾出错，想来就是他，但我上一次知道他，是二十年前，而时候……他是柳府柳断刀的小儿子。”

　　他的声音轻轻，但在座各位那个不是武学傍身，听清他说的话轻而易举，随着这句话出口，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就窃窃私语的人声顿时鼎沸起来！

　　“柳断刀？半柄残刀断风云的柳断刀？他和柳府不是都——”质疑的人话说到一半，又猛地收声，惶恐不安的眼看向瓦上依旧在舞枪的燕飞云。

　　柳府柳断刀，以半柄残刀闻名天下，三十年前突然销声匿迹，再听到他的消息，是西湖畔一座府邸毁于大火，废墟里却没有找到一具尸体，有人去查探才发现那是柳断刀隐居之地，又二十年过去，江湖上再记得柳府的人，也渐渐不提起了。

　　江湖上只知柳断刀和夫人杨玉榕隐居，却不知道他是否有血脉存在于世，如果真有这么个柳银塘……那他到秋雁山庄，还能是为了什么？

　　鸦雀无声的寂静里，终于有人擦擦额上的汗，喃喃道:“二十年前柳家夫妇尸骨多猜测毁于大火之中，但……”他看向褚葛明，“如果真是那个柳银塘带走了柳家夫妇的尸骨，那他来秋雁山庄，又是来做什么的？”

　　无人回应他，但谁都知道，一个孩童在二十年后莫名的拜访，要么是报恩，要么——是寻仇！燕飞云能有什么恩？不过是有仇！甚至是灭族的仇！

　　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黑衣人，背着一柄刀柄被破布缠着的破烂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们纷纷扰扰的议论。

　　燕飞云慢慢停下了手中的枪，他出了一身汗，酒气醉意一并顺着汗水将他包裹，只有他的眼睛依旧明亮，依旧锋锐凶利。

　　那双锋锐的眼，慢慢看向门口，看向那个漆黑的人影。

　　还有那双应该愁苦却亮如星子的眼。

　　“你来早了。”

　　“八刻太凶，我总要来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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