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断恋爱脑

作者:炊半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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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市第一中学



      沈诗槐泡在一片寂静的海里,感受五脏六腑被咸水夺取氧气的过程。
      可惜身心难以呼吸,意识却还模模糊糊保留。

      她听见外界传来嘈杂的呼喊声——

      “快救人!这里有学生跳楼了!”
      “我靠,跳楼的是文科第三?那么好的成绩干嘛想不开啊!”
      “姐妹,你消息滞后了吧,她成绩最近一直下降,估计压力太大了。”

      “......”

      还有救护车的轰鸣,班主任的惊慌,季婉倒吸的一口凉气。
      这些声音很快随风声逝去,沈诗槐居于被泪水淹没的识海里,什么也看不见,她想问问沈阙还好吗,却发现原主的意识早已消沉。
      好似长眠不醒。

      你干嘛跳楼啊,傻子。
      遇到烂人,把你带入低谷,可我们还有爬出来的机会啊......

      干嘛断自己后路呢。

      意识归于沉寂,当沈诗槐再度睁眼时,眼前是一张差点没及格的数学试卷,还有原主平静的呼吸声。
      沈诗槐一喜,沈阙没死?

      识海里的泪水依旧没散,它已经从汹涌的海平静成了死寂的枯水。
      这里没有璀璨斑斓的鱼群,没有稀奇古怪的珊瑚,只有孤舟一样,漂泊无依的另一个、被原主人抛弃掉的意识体——沈诗槐。

      “你醒了?”
      是沈阙轻到快要消散的声音,平淡无波。

      “你......”
      “跳楼后你昏迷的时光,你错过的记忆,想看看吗?”

      与以往冷艳轻佻的声音不同,沈阙虽然现在是用沈诗槐的音带,但沈诗槐从中听出了一种自己从没感受到过的悲伤。
      伤到海啸静止,伤到大雨都不惜滂沱而落。

      死寂的识海内开始放映一幕幕过往,犹如走马灯,你很难想象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回忆起生平,竟没有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沈诗槐看见——

      福利院里,没有莫名其妙的海底沉尸,只有不断下坠的女孩快在窒息前一秒,又被人拉上岸;
      没有出来吓人的镜中女鬼,只有夜夜都逃不掉的噩梦;
      逃出大门的最后一秒,看着七七消弭在人群踏足之下。

      离开福利院漫长的日子,在街头与狗抢食物,争取不饿死;
      努力看书学习,矮个子的女孩在人群里被拥挤推搡,就为了能抢上名额不多的资助项目;
      好不容易上了学,幼儿们的恶意往往不加思考,白眼、非议、异样的目光将人活活砸死。

      初中,终于到了养母家,短短治愈心伤的两年,却成为了日后摧毁她的执念之一;
      谢宸忆的身影消散在机场里,高飞远去的鸟,是对方,不是自己。

      高一,青紫交加的鞭打;
      高二,麻木送别一段段真心待自己的人远去;
      高三,在仇恨与期颐中挣扎得不成人形。

      跳楼时,直播间里的同学们报了警,及时救下来一条可怜的生命。
      因手腕失血过度,重伤住院,医生问班主任有没有家属,班主任只是讪讪挠头:“她......是孤儿。”

      距离高考还有三个月,沈阙在纯白无瑕的医院里住了两个月。
      这期间,有网络热心人士给她捐款,请了心理医生,但她只是静静望着窗外飘零的落叶,轻言道:“我不想治。”

      书上说,从苦难里淬炼起来的人格,灵魂是弥足珍贵的。
      那我把一直沉寂在痛苦里,是不是就会强大得无以复加,强大到未来再也没有人能伤害我?

      住进医院的两月,一个人来看她的都没有。
      谢宸忆曾发消息,问她过得还好吗,她只简单回复:快考试了,应该顺利。
      【谢宸忆】:你成绩那么好,肯定顺利的,我相信你哈。

      床头有一束花,是天天给她打点滴的护士姐姐看不下去了,怜悯送的一朵。
      那天是沈阙跳楼后第一次笑,甜甜的,脆生生一句‘谢谢’,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自从18岁的巨变彻底更改她的三观、人生后,沈阙就越来越害怕别人的好意,也越来越珍惜所遇到的小确幸。
      她喜欢陌生人,喜欢陌生人暖心的小举动,却无法接受任何一个亲密点的人,给予她的好意。

      季婉让她明白,辜负待你好的人的好意,是会遭报应的。
      而许澜让她知道,一味抹消自己,去获得廉价的快意与别人的爱,会万劫不复。

      “其实当个植物人很好,”沈阙捏着床头快枯萎的鲜花,眼神空洞,“不用与人打交道。”

      不用在愧疚感里找快餐。
      不用在缺爱的一生里去捡垃圾疗伤。

      主治医生告诉她,你需要多和人说话,敞开心扉,真诚交友。
      不然一直孤僻下去,会出事的,没有人能接受孤单一人。

      “是吗?那我就做先例吧。”

      为了高考,沈阙出院后便回了学校,说实话,她除了学校也去不了别的地方。
      她没有家啊,最喜欢寝室了,学校的硬件设施很好,连卫生间都不是她平时待过的简陋茅厕。
      而且平日还有宿管阿姨叫你起床,虽然听着烦躁,但对沈阙来说,很有亲切感,像家。

      她还是回到了一班,许澜也不敢再闹事了,季婉看向她的眼神总是很复杂。
      但她已经没有热情去回应此等风云变幻。

      期间有几个暖心的女孩子想要跟她说话,却总被她高冷的表情吓到,望而止步。
      倒是有人问数学题,可是她经常讲错。

      沈诗槐一愣:“你的成绩?”
      沈阙看着回忆里,距离高考天数的数字从“100”,一天天翻篇锐减,减成“1”。

      她平淡道:“我学不进去了,不管怎么学,那些知识都不进脑。高考除了数学与语文,都没及格。”

      “最后勉强读了一个二本院校,曾经想当记者,但我的分数线只允许我读一些冷门专业,大学期间颓在宿舍消沉,毕业后成无业游民。”

      曾经骄傲到让人钦羡的成绩,最后成了一班最大的败笔。
      倒数第一,竟然在文科重点班,多大的耻辱。
      她就算想回校,看望老师都没那个脸面。

      高一时有个男数学老师,课上公开放言:“女生思维能力不行,到后期状元都是男生的。”
      后来进入一班,一班是个女数学老师,很喜欢她,多次对她寄于厚望:“诗槐啊,你太聪明了,得往满分冲啊。女生呢,未来得有一门实打实的能力才不会吃亏。”
      扶斯年也经常对她说:“我早就看那个数学课代表不顺眼,你一定要超过他啊。你就是来得晚,不然这课代表还能是他的?”

      后来啊,后来这些都如同诅咒。
      推着孤舟,逆流而下。

      “二本院校吗......”
      沈诗槐近乎说不出话,她知道,这才是真正属于“沈诗槐”人生。
      而不是她那被人篡改过的,顺利升入985的人生。

      “我一直都想问你是谁。”
      沈阙轻轻垂落长睫,比窗外落叶还要凄苦:“我脑海里似乎一直有你的声音,但很微弱。但很谢谢你,在高中三年里为了让我听到,呐喊了一次又一次。”

      沈诗槐听过她无数次的声音,有冷酷无情的,有妩媚娇俏的,却独独没有现在这样,轻薄无力。
      好难过,这个空间里难过的不止一人。

      “我应该很让你失望吧?未来的自己。”
      沈阙想起自己跳楼时,对方在脑海里一句未发,她又落寞几分:“对不起,我差点让你消散在未来里。”

      “我不是......”未来的你。
      沈诗槐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我应该算什么?
      算另一个你吗。

      可我,好像比你幸福多了。

      “不过,或许是我的直觉错了。”
      伴随沈阙浅淡语调的,还有纸上书写的沙沙声,洋洋而洒,力透纸背的尽是对着败笔一生的万念俱灰:“你怎么可能会是未来的我,你太乐观了,不像我。”

      “我从没开心过。”

      “不是的......”
      堂堂记者,第一次词穷到只能做单薄无力的反驳。

      突然,眼前的画面又是一转,从高考考场摇身一变,来到了真正的未来。
      同样是在大学毕业后进入盒子,沈阙可比沈诗槐要穷困潦倒多了,冰冷的地铁站里,只睡几个小时都会被冷风吹到浑身酸痛。

      她第一次来到盒子,在红尘滚滚里被伤透的心复燃了。全新的环境,预示着新的开始。
      一个又一个的恐怖副本让她看尽了人性,看透了世界的本质,比起多年前满心付出却无疾而终的下场,沈阙明显在盒子里更加游刃有余。

      ——因为她已经不对任何人抱有希望,没有猛烈的希冀,自然没有猛烈的悲痛。

      在没有法律管教的盒内世界里,沈阙终于活成了她一直想敢、却不敢干的事情。
      沈诗槐见她再也不会因一点好意就赴汤蹈火,而是用讥讽的笑去回应同队的玩家;别人是报团取暖,她是孤狼玩家,一个人挑战BOSS,就算快死了也不求助一声。
      她还会看似冷漠,实则躲在人群背后看他们互相算计,最后撕扯脸皮,这些画面都令她捧腹大笑。

      沈阙貌似经历过很多盒子,熊熊大火在她身后燃烧,她扔进去一根火柴加重火势;
      唯一一把能逃出副本的金色钥匙,她弃之如履,随便扔在最危险的副本内;
      鬼影幢幢的阴宅里,她配合NPC把门窗都关上,冷静看着屠杀大戏......

      直到有一天,高维副本里,恶魔问她要不要成为自己在人界的替身,从此不能再进入现实世界,但整个盒内世界都会为她俯首称臣。
      沈阙很久都没笑得那么开心了,她向拥抱晨曦一样,去拥抱浇灌在身上的岩浆:

      “我当然愿意,早就不是人了,当鬼还是当别的,有什么区别?”

      没有一个正常人,是扭曲的,偏执的,疯魔的。
      畸形的我,怎么能算人。

      于是,她开始为了豢养彼岸花而努力,恶魔说,你把九朵彼岸花集齐了,就能自/杀了。
      一次又一次耗费自身灵气,以各种奄奄一息的状态穿梭在时空乱流里,寻找她最后的寄托——沈诗槐,那些遗落在其他时空的自己。

      沈阙觉得很神奇,她早已不对任何人怀抱期待。
      可面对沈诗槐,面对过往的自己,她近乎是怜爱、又暴虐的,格外矛盾。
      那与身.躯一起冰冷下来的心,在每一次与沈诗槐的交锋里都会被重燃兴趣,以燎原之势重生,每一次再度看到天真单纯的自己,她都会雀跃不已。

      仿佛着看自己一遍遍灿烂的笑,又被毁灭,是件很解压的方式。

      于是,她也不以伤害他人、嘲弄他人为乐了。
      她开始执著与每个时空的沈诗槐斗智斗勇,喜欢看她们知晓自己真实身份后的反应,喜欢看她们历经苦难后,成为与自己一样的存在。

      她为每个沈诗槐的尸体进行冰封、保养,岁月不会留下痕迹,尸身也不会被氧化。
      她拿着每个自己的鲜血,去浇灌彼岸花,又在胸口上放玫瑰。
      寓意浓烈爱与恨的一生。

      ——可这一切,都在最后一个时空发生改变。
      最后的沈诗槐,没在经历苦难后成为与她一样的人。

      反而像初中时期,明亮的自己。

      这一幕幕,以鲜血淋漓的方式刻入沈诗槐眼眸,刻入不属于沈诗槐的骨骼。
      沈诗槐从沈阙的似笑非笑里,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跳楼后的两个月内,自己没醒来,没能陪着她一起。

      ——因为那两个月,就是沈阙发现自己没死成功,还被护士医生们严加看管,求死不得,孤独成魔的两个月。
      在那两个月里,她性情大变,直接谋杀了过往的人格。

      而留存于识海里,属于意识体的沈诗槐,就是一个被沈阙彻底抛弃了的自我。
      那个又爱又恨的自己。

      我恨你,恨你为什么成为一个败笔。
      我也爱你,爱你这一生壮烈得惊心动魄。

      我那么欣赏自己,欣赏自己被经历塑造而出的璀璨灵魂。
      我也那么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腐朽性格,与抛却不掉的罪恶烙印。

      矛盾的我啊,杀了你,又流下眼泪。
      矛盾的我啊,渴望爱你,却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矛盾的我啊,天神看了都会怜悯吧。

      沈诗槐感觉沈阙如同玻璃而做的易碎品,碎了。
      然后就真的碎了——眼前的回忆、识海内的虚幻空间全碎了。

      碎成了玻璃残渣,悬浮在空中。
      原本被死海淹没的地带,现在是一片纯净的天蓝色——就像天堂的样子。

      玻璃残渣上,播放着沈阙追杀其他几个时空的画面。
      系统说,这里算人的精神世界,什么人的精神世界连块完整的记忆都不愿保存?

      “嘶,流血了。”
      沈诗槐发现自己穿着A市第一中学的校服,以半透明的姿态,赤足悬浮在这片精神领域。
      她刚才好奇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玻璃碎片,轻轻一碰,指尖就血流如注。

      ——说明原主人不希望别人窥探她的过去。

      可是亲爱的,我不是别人。

      “嘤......”

      不知从哪里,传来空灵的抽泣声,在四面八方回响。
      沈诗槐感觉心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她赤足奔跑起来,试图在这片碎裂的精神状态里找到声源处,可她脚趾都磨出血了,也没看见一个人影。

      这里仿佛只有她一个活人。

      “沈诗槐——”

      沈诗槐双手做喇叭状,大声喊着。
      回应她的除了自己的回音,还有,越来越压抑不住的小声哭泣。

      终于,她在一个被无数碎玻璃片遮掩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人。

      那人貌似只有15、6岁,个子矮矮的,一米五出头。
      瘦弱的身体抱成小小的一团,双手抱膝,蜷缩起来,发着抖。

      沈诗槐看不见她的脸,但一瞬间,一行清泪随着嘤咛声一齐落下。
      泪水咸得,让她想喝一杯甜咖啡。

      沈诗槐在沈阙面前蹲下,不知是不是沈阙真的太讨厌这过往了,就连精神世界里的脸,都是被改造过后的脸。
      沈诗槐不知道她现在还记得多少,正犹豫开口的动作,被一双小巧的手拉住了。

      女孩抬起头,布满泪痕的精致脸蛋上,看起来更像一个易碎品。

      “你是神吗?你是听到我的呼唤,来拯救我的、至高无上的神吗?”

      女孩的目光那么急切,那么渴求,乞望的话音令沈诗槐呆愣在原地,虚虚地张开双臂。
      然后,沈阙踮起脚尖,近乎是蹦跳的力度,猛烈地扑进了沈诗槐的怀抱里。

      “求你,好不好?求你......”沈阙把脸埋进沈诗槐的肩头,像拽着根救命稻草,死死地怀抱,生怕沈诗槐化成一缕烟溜掉似的,“求求你,不管是谁,请救救我吧。”

      哀求我的神明,用最虔诚的语句。

      声音带着哭腔,闷闷地从胸口处传来。
      沈诗槐也以同样的哭腔回应了她,并以保护的姿态将人圈进怀里:

      “你想象中的神明,应该是一身白袍,身负双翼的天使吧?”
      沈诗槐吻了吻她的额发,任凭自己的泪水打湿对方的长睫:“没想到,是我这种穿着校服的热血高中生?”

      “其实世上本无神明,大抵是人们为了拯救自我,捏造出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一个信仰。而你所想,又何尝不是内心世界的反射,或许你的神明某天摘下面纱,你发现祂与自己长着一样的脸。”

      ——我终于能抱到你了,在识海里,多少次我连拥抱你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啊,”沈诗槐挤出一个甜腻的笑来,她经常这么笑来应对镜头,但这回,她想笑得更好看点、也抵抗不了从心底就想流泪的生理反应:“神明也可以是穿着校服,和你一样,平庸又普遍的人。”

      “仔细想想,那些无人得以看见的歇斯底里中,只有一个又一个倒下的自己见证了它们。”

      “陪着你的从来没有神,只有你自己,比肩诸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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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太敏感,所以爱与伤害都要加倍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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