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断恋爱脑

　　根据前一天在池边观察男尸的经验，这回小诗槐虽然惊惧，但很快就调整状态，接受了该事实。
　　冷静下来的第一反应就是：绝对不能让第二个人发现。
　　她承认自己没有“22”那么乖巧，但也算是福利院里比较会讨喜、嘴甜、乖巧听话的一位。

　　她与“22”的乖巧并不是同一种，“22”的乖巧来自于福利院特意驯化的宠物意识，而小诗槐的乖巧来自于从小读的书、受到过的知识熏陶。
　　这让她进退有度，审时度势。

　　院长早已进化成怪物的尸身被小诗槐拉到了后院，她亲眼看着池水从清澈变浑浊，沸腾着烫死男人的岩浆浓汤。
　　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扯着院长脚踝，撕扯下一大片皮肉，连残渣带尸身，一起拉入了池底。
　　不久后，池水又恢复平静，只倒映着小诗槐还未回神的脸。

　　她先是回到自己房间冲了个澡，把一身浓重的血气都洗干净。
　　望着床头被精心布置好的台灯，她浓密的睫毛与鸦羽般轻轻颤动两下，脑海不自觉浮现出女.鬼姐姐摸着自己的头，神色不明的一句话——太血腥了，你看不得。
　　想到这里，她刚触碰过院长的手又抖动起来。

　　这双沾过鲜血的手，离开福利院后会真的坐.牢吧？
　　到时候还会有人夸我是乖孩子吗。

　　此时正午，福利院宿舍里常年无光，阴暗，哪怕坏哥哥们都被驱赶走，这里也一点声息都没有。
　　因为其他女孩根本不敢出来，哪怕没了危险也不敢出来。
　　明明该是生于阳光下的飞鸟，此刻却甘愿做黑夜的囚徒。

　　小诗槐轻手轻脚敲响了7号房，生怕惊动其他女孩，会吓到她们。
　　走廊本就昏暗，结果7号房打开时还只拉开了一条缝，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珠子朝外定定看着。看清来人后，七七才把小诗槐邀请进屋，询问完大致情况后，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文件和u盘都成功送出去了，栅栏外全是狗仔和记者！
　　他们说三天后就会派专业人员下来，嘱咐我们这三天内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静候佳音。

　　“真的吗？这么顺利？”
　　小诗槐还以为会出变故。

　　“倒也不全是......”，七七迟疑一下，脸色古怪：“那些狗仔和记者的长相有些奇怪。”

　　“奇怪？”

　　“他们没有眼睛。”
　　七七是在一个草垛里找到他们的，灌木丛有一人多高，枝丫上还有粗小的棕刺。当时七七顺着草垛里探出来的黑色摄像圆头摸过去，摸到一手光溜溜的东西，像黄鳝的触感，她立马把手缩回来了。
　　然后才发现，那光溜溜的东西是他们的头。他们没有头发，也没有眼睛。嘴巴和鼻子都安在一颗“大鸡蛋”上，形状怪异。

　　给七七解释时，只说——
　　摄像头就是我们的眼睛。

　　它替我们记录人间世事，我们只做与世界沟通的傀儡。
　　因为人的眼睛里有欲望，会害人，而机器不会。

　　小诗槐听了一阵，也听不出什么。
　　她便和七七一同写了好多张信函，再把这些信函一张张塞进其他女孩的门缝里。女孩们都害怕和人讲话，所以她们用了这么一种温和的方式告知。
　　两人的字都不算好看，有些不会写的就用拼音代替。

　　信函上是告知内容，告知她们：三天后收拾好必备物品，准备离开福利院。

　　做完这一切后，两人躺在后院的青草地上，池中氤氲出的水汽清清凉地铺了她们一身。
　　树影斑驳，在烈日长空里，投射到她们脸上。想想马上要迎来解放的日子，真是令人高兴又雀跃。

　　七七大大咧咧抓起小诗槐的手，十指扣在空中，冲着蔚蓝天空大喊：“‘一一’，我们终于能离开了！以后有了新生活也要常联系呀，不要忘记我。到时候来我家玩，我给你做大大大——大蛋糕！”

　　蛋糕，大人物每年生日必备。
　　她们这种小孩是不配吃的，自然，也没有过生日的权利。

　　小诗槐红着脸呐呐“嗯”了一声，她一边想回扣七七的手，一边又不敢抓七七的手。
　　是什么人才会在这种环境里，也生得这么一副开朗阳光的样子啊？

　　真耀眼。

　　池边吹来一阵醒神风，七七才想起来：“咦，院长不会出来捣乱吧？”
　　小诗槐刚还忐忑的心，突然就凉了。
　　她刚才隐瞒了实情，谎称自己躲避技术好，把院长溜了一圈就逃脱了。

　　七七也不是傻子，她只是稍微一细想就发现了不对劲：“你逃了，院长抓不到你就会回办公室，他回办公室必然会看见被我用斧头砸烂的桌子。”
　　“而过了这么久，我们把证据送出去了，信也写完了，他还没来找我兴师问罪。”

　　“这是不是有点不合常理？”

　　七七的眼神格外锐利，步步紧逼小诗槐：“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诗槐快被那眼神看得无地自容，实在耐不住压迫，只好全盘托出：“我......我把院长杀了。”

　　“什么？！”
　　一瞬间，七七眼里的不可置信与后退两步的动作，都让小诗槐的心更凉。
　　她根本不敢抬头看七七的表情。

　　两人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七七才接受了事实：“你也别这幅样子，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很震惊，你平时真挺柔弱的，没想到还能干出这种事情。”
　　“院长迟早会死的，就算不死在你手上，也会是监狱里。”

　　小诗槐垂下的手握紧了，可是，我也要去监狱了啊。

　　“现在院长死了对我们反而是好事，福利院的监护人员、老师们都听他的，只要我们编点谎话、造假瞒天过海，别让那些帮凶发现真相就行。撑到三天后，我们就能离开了。”
　　七七冷静客观的语调就像在讲解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可她看向小诗槐的眼神，却是频频躲闪，小诗槐头埋得更深了。

　　“至于离开后......你好自为之吧。”
　　“正当防卫，还是未.成.年，应该不会判太重。”

　　“坏蛋们是要死的，但你实在令我......唔，刮目相看。”

　　小诗槐猜她可能想说——大跌眼镜。

　　沈阙再次现身时，依旧是和上次一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先是听到了阵阵惊悚的尖叫声，才看见小诗槐的人。
　　尖叫声分别来源于电视机和小诗槐，福利院里本来是不给女孩们配置电视机和书的，小诗槐特意从坏哥哥的房间里搬来的小型电视机，并模仿他们房间里的电路，成功改造了自己房间的电路，还顺带看起了恐怖电影。

　　电影正是她白天从院长办公室里偷来的——光碟盘。
　　院长是个变态的疯子，这些全是恐怖、血腥电影。

　　沈阙出于礼貌的习惯，没直接现身在屋内，而是降落在了1号房间门口。
　　她轻轻叩门时，恰好电影上正播放一段杀.人魔用斧头，狰狞砸门的片段。女主贴在一门之隔的门板上，动弹不得地看着斧头从她头顶砸，再砸到左肩、手臂旁，只要杀.人魔角度找准点，就能轻而易举一斧头砸进头颅，血液飞溅。

　　随夜幕而至的黑暗，随陌生红衣女人带来的叩门声，再配上电影里的片段，小诗槐吓得差点从沙发上飞出去。
　　尖叫隔着门板，清脆又惊恐地刺进沈阙耳朵里。

　　沈阙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根头发被她的声波震动，炸毛一般飘在眼前。
　　沈阙：......

　　小文盲的攻击方法又增一项。

　　“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小诗槐明显松了口气。
　　倒是沈阙很好奇，挑眉走到小诗槐身后，兴致勃勃看着杀.人魔与受害者的追逐戏。她感兴趣的不是这段追逐戏，说实话，演得没有她亲自追人时来得刺激。
　　她感兴趣的是......为什么小诗槐这么害怕，还要看恐怖片？

　　这个问题已经令她不解20年了，因为在现实里，沈诗槐就是怕得要死还要看恐怖片。
　　现在的沈诗槐不怕鬼不怕尸，基本是长时间训练出来。

　　曾经的沈诗槐见到她能退避三舍，而现在的沈诗槐见到她，不先给一脚都不正常。
　　是什么让好拿捏的小白兔摇身一变成魔王的？
　　看着小诗槐害怕得抓被角，又想起沈诗槐现在拽天拽地的样子，沈阙难免觉得可惜。

　　好可惜，方便骗吃骗喝的小孩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为什么这么害怕，还要看恐怖片？”

　　小诗槐一开始不愿意回答，支支吾吾半天，又被沈阙软磨硬泡好一会，才抓着被角道：“因为......因为姐姐每次出现都很吓人，我想靠近你，但有时候会害怕。我想克服生.理上的阻碍，主动又大胆地向你靠近。”
　　说完，小诗槐直接把头埋进被子里，不给人看了。

　　倒是沈阙傻了。
　　她从小看恐怖片，就是为了能鼓起勇气与我相处吗？

　　但很快，沈阙就从洗衣粉的清香里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她饶有兴趣地挑了个眉，为我看恐怖片？
　　她也不说话，就挑眉静静看着小诗槐。

　　小诗槐一察觉到冷肃下来的气氛，心想不妙。再看姐姐的表情，她几乎一瞬之间就知道自己又露馅了。
　　在被七七戳破后，她几乎无地自容，完全不知道是怎么摇摇晃晃回到房间的。或许正常人的第一反应是赎罪、是道歉、是认错，但小诗槐逆反心突起，她先是自闭了一会，又有些难过地想到：可我就是这样的孩子啊。福利院的大家，难道不都是这种的吗？

　　小孩子见过的世面少，很容易把别人无心的一句话偏执地记很久。
　　她光记着七七说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却完全不记七七说的——杀了院长对我们也是件好事。
　　同为孩童的七七还不知道什么叫说一半、留一半，面对这个乖巧的妹妹，自然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于是小诗槐在脑海里一直循环播放那句话，并有些自暴自弃般，拿出了恐怖光碟，即便害怕得浑身都在发抖，也逼着自己一遍遍回看血腥情节。
　　奇异的是......狂乱心绪里，一开始的害怕之情竟在慢慢转变，随着小诗槐越来越镇定的反应，她发现自己不仅能接受血腥画面了，甚至......还对杀.人魔起了共鸣。
　　意识到这一点时，她感到肺部塞了一块冰，说不出话。

　　而沈阙又在这时到来。
　　在逆反心与猎奇心一齐作祟的时刻到来。

　　可小诗槐很想说——在我还没杀死院长前，顺走恐怖光碟的初心就是为了姐姐你，就是为了克服恐惧想靠近你。
　　只不过现在行为的诱因，从一个变成了两个而已。

　　可我还是想靠近你。
　　想不害怕你，想与你并肩而行。

　　但说这些有用吗？当另一个原因浮出水面，谁还有功夫关心最初无关紧要的那个原因呢。
　　毕竟社会倡导的价值观就是善，当一抹不和谐的恶出现时，人们往往轻而易举就忘记了从善出发的本意，反而将罪恶钉死在十字架上。
　　女.鬼姐姐也会是的吧，不然为什么把我的记忆消除呢？不然为什么那么抗拒我接触尸体呢？

　　她一定觉得，我这副死性不改、十恶不赦的样子脏透了。

　　小诗槐又将白天发生的事情重述了一遍，声音很小，很轻，如细蚊。
　　她绝望地闭上眼，等待命运的审判。谁知女.鬼姐姐非常大度地笑出了声，并无所谓道：“看你紧张的样子，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不过杀了一只该死的怪，有什么好自责的。”

　　说完，沈阙还好笑地揉了揉小诗槐的头。
　　小诗槐呆愣住了，姐姐的眼里......没有七七那样，惊惧、不可置信的目光，反而笑得柔情似水。
　　那眼光似乎就在说：小屁孩，这有什么的。

　　姐姐不害怕吗？
　　不觉得我是个疯子吗？

　　沈阙当然知道小诗槐在想什么，因为同样的事、同样的自卑不堪、同样的担忧她也经历过。
　　不过院长倒还真不是她杀的，应该算是间接原因。那院长在现实里有心脏病，非要追着她跑，加上酒精与通宵的作用，不仅没跑过沈阙，还把自己给跑死了。
　　这怨谁？

　　但沈阙同样为此自闭了好久，在离开福利院的后三年里，一直都是同龄人眼中的怪诞，沉默寡言、不善交际、不讨喜的小孩。
　　后来见识多了，她发现这种事在社会上很正常——再善良的人，心里都会有阴暗的一面，这件事很正常。

　　沈阙蹲下身，与小诗槐视线保持平齐：“你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那塔罗牌会自动出来保护你吗？”
　　“啊？”，小诗槐这才想起来，人是塔罗牌杀的啊！

　　“塔罗牌代表着你的意志，准确来说，是你未来的意志。”
　　“也就是说你未来也会是这种性格，并且这一面被放大了，成为你主导人格的一部分。我知道你在旁人的注视与说教下，肯定会觉得这样的自己十恶不赦、简直该死对不对？但你原本不是这么想的，在没接受过任何人的审判前，你觉得这属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正常范围，甚至你觉得自我意识里就该建立这样‘防止自己易碎’的保护。”

　　“这种想法本身正确，你只是把它暴露给了一个与自己理念不同的人而已。”
　　“世上没有绝对的黑白，大多数是灰色地带，你以后会明白的。法律可以判你有罪，因为那是人类社会建立的基准，但哲学——判你无罪。”

　　“任何一件事都有它背后合情合理的原因，所以只要你自己认为这件事做对了，并且有理有据，那你永远可以说自己是个好人。”
　　“所以相信自己的判断，茫茫人海总有人懂你的这一面——只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不后悔就行。”

　　“......但哲学判我无罪”，小诗槐看着手里自动而现的塔罗牌，问道：“我未来也杀.人？”
　　沈阙无奈地捏了下她的手指，力道略重，以示小惩：“乖乖，我的意思是不要在三观未形成前，就因别人的一句话而全盘否定自己的想法。杀.人有千万种理由，但你未来仍需要遵纪守法的。”

　　“毕竟，人们除了梦想还需要面包是不是？”
　　“除了哲学，也是要好好活着的呀。”

　　沈阙突然发现自己挺矛盾的，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对自己做过的事进行万般否定，现在竟然拿着一套与自己完全不符的思想，来教育这个小孩子。
　　或许是成年人的三观已定，面对无法说服的敌人，总要更偏激、更自我折磨一些。但对于可以任意修剪枝叶的孩子，她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么一面——有这么纯善的一面。

　　她突然就想起沈诗槐说过的——如果可以，我是多么希望另一个时空里能活出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我替你承担罪恶的人格，你替我行走善良的路途。

　　小诗槐还是有些受宠若惊，她掀起眼皮小心翼翼看着沈阙：“姐姐，你真的不觉得我很坏吗？你包容性好强，这种性格都能忍受。”

　　我当然觉得你很坏，因为我也是这么认为自己的。
　　沈阙嘴上说着“不觉得”，其实心里默默腹诽。

　　包容性好强？
　　我了解你所有阴暗面，还不以为意，确实很强。

　　沈阙把一旁吵吵闹闹的恐怖片给关了，那杀.人魔是个男的，看着心烦。
　　她又安慰道：“院长的死你也别太在意，它已经不是人了，只是一个NPC怪物。”

　　可是NPC也是生命......
　　小诗槐当然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但自从她确定沈阙能接受自己不为人知的小心思后，就大胆起来。
　　人惯常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她也是这样，所以她借着此刻上头的冲劲，说出了另一件困扰她许久的事情——

　　“其实我喜欢七七。”

　　沈阙：嗯，你喜欢七七。
　　沈阙：？？？嗯？

　　哦对，是的，记忆太过久远，差点忘了，她确实喜欢过人家。

　　但小诗槐趁热打铁，又说出了另一件石破天惊的事——

　　“我也喜欢你，姐姐。”

　　沈阙：？？？？？？？？？？？？？？？？？？？？？？？？？？？？？？？？？？？？？？？

　　“我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书上说爱人都是情有独钟，一心一意，可我不是，我好像爱过很多人。最开始的哥哥哄着我，我喜欢过他，但他弄疼我了我就不喜欢了。”
　　“七七对我很好，是在福利院里唯一一个愿意跟我说话的，她每次来拉我手我都会脸红心跳，书上说这就是心动的感觉。但是今天看见她的眼神后，我突然就不喜欢她了，一盆凉水把我的心都浇没了。”
　　“但从见姐姐你的第一面起，我就有种莫名的好感和熟悉感，就像我们已经认识许多年了。被你保护过一次，我就忍不住期待下一次、下下次，在你问我血腥味时，我也是同样的一瞬间就不喜欢你了。但当你说你不在意我的阴暗面时，我又喜欢上了，而且是种浓烈的、不顾一切、莽撞的喜欢。莽撞到——连这种怀春的小秘密都想告诉你。”

　　“哪怕我知道这不是一心一意、情有独钟的爱恋。”
　　“可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想问——对于爱情也这么卑劣的我，你也能忍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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