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

作者:荔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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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先生[2]


      半个月后,叶从舟到达春城昆明。
      比预计的时间,或者说,比他与陆应同约定的会面时间,提前了一天。

      不比一秒恨不能掰成两秒用的前线,在昆明这样闲散安逸的后方城市,一天二十四小时,如何度过尽归于各人的选择。
      既允许昏昏欲睡碌碌无为,亦不介意勤勤恳恳一刻不停歇。

      当然,也足够一个即将在这里执行暗杀任务的特工完成许多事。
      叶从舟站在云南省政府背靠的五华山上俯瞰全城,只是这样一看,就从日渐当空看到了薄暮西垂。

      北车站,莲花池,北城门,东陆运动场,云南大学——
      不会,对方不会选这条路,那附近学生太多,城内外人口来往繁杂,不可预料的状况也更多。

      北车站,环城马路,大东门,绥靖路,正义路,省政府大门——
      也不可能,对方此行谨慎隐秘,虽确由省政府主持接待,但断然不会选择这一条最为张扬显眼的路线。

      那么,仅剩的入城路线只有……
      小东门。

      没错,只有那里足够便捷也足够低调。
      进城后,经圆通寺街无论是下榻华山西路的国际旅馆,或是入住省政府购置在翠湖青云街的南法洋楼,都是最佳的路径。

      叶从舟的目光紧紧锁住位于东北方向的小东门位置,沉思良久。
      春风渐近,他望见那里坐落着一处居家合院,遥遥依稀可辨合院的绿叶掩映间,结满了大而洁白的花苞,正待吐蕊绽放。

      翌日。

      在昆明郊外明艳浓烈的东川红土地上,一栋简陋的植物研究所里,叶从舟找到谢家长姐谢云轻和陆家表哥陆应同,并把牛皮纸包的册子交付给应同表哥。

      细究起来,叶从舟和陆应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叶从舟大姨是陆应同的婶婶,小时候有段时间他们两个都在北平,小表妹陆有晴总是扯着叶从舟去找她的好堂兄陆应同玩耍,为显亲近,后来他们俩之间就表哥、表弟的瞎叫。

      在应同表哥的允可下,云轻阿姊用一种特殊的药水将册子上的日本字洗去,之后又不知做了什么处理,直到一个一个熟悉亲切的方块字渐渐显露在眼前,叶从舟才发现,这竟是一本国文教材。

      属于中国孩子的国文教材。

      三年前,他曾在程近书的授意下,乔装改扮成东四一间德国餐厅的调酒师,寻机毒杀了青木城塬——臭名昭著的北平七三一所在,神乐署的大佐。

      为避风头,程家将叶从舟送往海德堡游学。
      一年后,德国和重庆国府的关系彻底决裂,他又辗转回到赣南,依托在父亲的保护下。

      过去,叶从舟只知道程近书假意为日本人做事,他从里到外,都是真真正正的中国人,可叶从舟并不知道他究竟在谋划什么。

      直到亲眼看见这一本书写着自己国家和民族文化与历史的教材,隐忍负重,字字泣血,只为教那些深陷殖民地教育数年之久的孩子们何为中国人立身之本,告诉那些看见太阳旗便须得低眉顺眼、躬身致意的中国血脉,中华民族自尊和自信的源头从何而来——
      到这一刻,叶从舟才完全理解他。

      一顿欢迎饭,三个人却默契地都没有多言。
      既感到热血沸腾,又不免心如刀绞。

      午饭后,云轻阿姊仍留在研究所继续制作标本。
      程近书是她多年知交好友,如今陡然直面好友一路走来的不易,大概感同身受,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叶从舟便知趣地听应同表哥的安排,两人一同去散步。

      山坡上有一株当地人称作老龙树的千年冷杉,巨大,苍老,沉静地矗立在热烈的红土地上,像一幅隽永的油画。
      叶从舟和陆应同并行经过它时,浓荫匝地,人面一绿。

      陆应同忽然慢下脚步,侧首问叶从舟:“你说,是因为树长得太高了所以显得孤单,还是因为孤单才能长得这样高?”
      叶从舟记得他个性爽直,一向乐观大度,总以笑脸迎人,但那时却似乎轻轻叹了两声。

      程家以投办印刷厂的便利,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使用两套课本,这件隐秘,程近书在北平尚可稳住,或者有信心日本人绝对查不到自己头上。
      然而,北平城外,毕竟越少人知道越稳妥。

      可如今,他让岑穗将这一旦被有心人查知就会令自己陷入不复境地的“实证”托叶从舟带到昆明,其中深意,叶从舟想得明白,应同表哥自然也能想到。

      日本人用药控制他,他的身体怕是已很坏了。
      而故人北归遥遥无期,饱经蹂|躏的国土又不知会在日本人的铁蹄下发生如何变故,因此才不惜危险,将这一本薄薄的却沉如千钧的册子交付到友人手中,以作慰藉,令这数年潜伏的光阴不至于完全堙没在尘埃中。

      在这一瞬间叶从舟意识到,程近书让岑穗到香港来见他,实际也是安排那孩子离开北平。
      而自己托她带回去的那条新表带,或许,再没机会为那个人换上了。

      ·

      往联大去的路上,叶从舟与陆应同聊起别后近况。

      应同表哥自去年夏天从联大毕业后就在重庆国民政府工作。
      可就在滇越铁路被日本人封锁后,滇缅公路成为了中国与盟国往来联系的唯一一条陆上通道。
      于是国府西南运输处特别将他调驻缅甸首府仰光,集中全部精力应付日益繁重的军资运输事务。

      这可是个旁人想也想不来的肥差,国府中人,谁不想扎在、长在那个位置上大显一把神通?
      可他一有时间就来昆明。

      “就是日本人常来轰炸,很烦。”经过联大校门时,陆应同对叶从舟抱怨说,“云轻的研究所马上要搬到点苍山去,往后我或许很少到昆明了。”

      “皖南那件事之后,对联大的影响也很大。听先生们说,学弟学妹们现在都不怎么公开谈时事,只是做专业的功课,气氛虽然沉闷些,但是嘛,也挺好的,念书总是没错。无论想怎样报国,总该有起码的教育。”
      他注意到叶从舟的目光流连在校门两侧长长的壁报栏里,脚步也随之放缓,又笑说,“以前,这里都是地下党和三青团必争之地。”

      像陆应同这样高声谈论两个阵营并且不用蔑称的国府人员,叶从舟想,大概是不多的。
      但对方面无惧色,大方坦荡,也就不会让旁的人觉得其中有何不妥了。

      他微微扯起嘴角,没有再往深处想,而是继续去看那些陌生而新鲜的事物。
      壁报栏里大多是关于杂文、曲艺、电影、健康知识分享之类的内容,寻物征友启事也占了很大版面,中央日报自然少不得,角落处还有一些哲学理论辨析。

      很快,陆应同被一幅充斥着政治隐喻的漫画吸引了注意:“‘先开枪的就是敌人’,倒有点那意思。”
      叶从舟知他多半又联想到年初发生在皖南的事情,果然,紧接着便听见他自顾自肯定道:“理论上虽不完备,不过,也不失为一个实际的命题。”

      “从舟,你觉得呢?”
      “……”

      叶从舟闭着眼都能感觉到某种尤为殷切且期盼的目光正向自己投来。
      这些天,联大学弟学妹们的气氛究竟沉不沉闷尚不敢肯定,他这便宜表哥一定是快憋坏了,此刻就等着自己点一点头——摇一摇头也行,总之,给个态度,陆应同就能继续针砭时弊了。

      目下,皖南事变后的白|色|恐|怖余威犹在,叶从舟自知毕竟不是对方那样势头正劲的政坛新星,此刻不便接话,只好咽了咽喉间,别扭地作答:“我么……”
      他向一侧踱了几步,停在一幅相当打眼的画作前,指着那上面的萝卜继续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萝卜!”

      陆应同一怔,瞬即意会到叶从舟的难处,便不再执着于前话,也跟着凑过去瞧。
      甫看清楚,便得意地笑道:“这是我画的!你知道么,昆明的瓜果个个都大的出奇!”
      叶从舟不禁称奇,又指着旁边一幅画问道:“那,这也是你画的?”

      画的左下半边,简略几笔便勾勒出三两颗碧青鲜嫩的竹笋,鲜明如生。
      右上角则延展出一捧姿态收敛从容的尤加利叶,着色不多,但笔触相较前者的恣意风流,则更为细腻一些。

      笔挺的树姿,尽情泼洒的金色阳光,所有未尽而外延的画意,都顺着画中那一股似有若无的热带暖风,揉进嘉乐纸据称百年不散、澄清芳冽的竹木香气里,透过微湿的纸背,扑面袭来。

      从东川往联大新校舍来的这一路上,所见几乎全是高大端秀的尤加利树,这让叶从舟印象很深刻。
      能将常见的事物画出独有的神韵,一下激起他的好奇心。

      “观音笋是云轻画的,至于这一把尤加利叶嘛……”
      陆应同抱臂在前,摸摸下巴,为难道,“女先生的名讳,我又给忘了。”

      “名字也能忘么?”
      “她跟云轻熟,至于我嘛……也挺熟,熟得见面就只剩下声老柳和老陆了,哈哈。”

      “应同表哥,你这样可就太不尊重人了。”叶从舟恳切地向对方提出意见。
      陆应同哽了半晌,强辩道:“好好一作品她不戳个名章,这谁能知道是她画的?哼,总之,绝无可能是我的问题!”

      “你不也没戳章么。”
      跟叶从舟这样的人,是不能够论什么叫“眼力见儿”的。

      “嚯。”陆应同一把搭住这便宜表弟的肩膀,像在打量一个突然间学会嬉皮笑脸的乖乖小学生,“难得听你尖牙利嘴,你不对劲。”

      叶从舟撞他一下,先行大步往校园里去,声音拖得老长:“哦,论不对劲,那还是远比不上你和谢家阿姊呀。”
      陆应同记得叶家这弟弟打小就少言木讷,全不像素来爽利泼辣的叶家爹娘,哪知三年未见,留洋一趟回来,这双眼倒练得比以往更毒了,竟还学会了调侃,一时忍俊不禁。
      “大人的事,小孩儿插什么嘴?”他追上来,有来有往地也撞了一下叶从舟的胳膊。

      叶从舟不着痕迹地微微扬起嘴角。
      哪怕七老八十了,杵在陆应同、谢云轻这二位哥哥姐姐面前,他也还是得自认一声小弟。
      可他们俩一定想不到,自己这个当年“西南第一草包军阀”的“草包儿子”,不到十八岁就了结过人性命——
      而且,还是日本七三一部队大佐的性命呢!

      说笑间,眼前让开一块朴素却庄严的联大牌匾。
      他很快就见到那位擅画尤加利叶的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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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上一章,“总裁”,当时称国民党总裁。“太阳节”,蒋专员为其父祝寿的节日。
    其实近来有看到一些关于称呼有学问、有贡献的女性为先生是否合适的网络讨论,本文无意涉及此类话题,仅按照当时习惯,对教学人员统一用“先生”称呼,其中对女性尊称为“女先生”。
    ps 本文虽无意涉及上述话题,但作者的立场是,(仅代表本人)在现代使用对女性尊称的场景时,并不会选择“先生”这一称呼。
    pps 对几十年前甚而百年前的称呼“先生”的做法表示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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