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吻手

　　江一桃百无聊赖地坐在航班座位上，任凭视线在文字中间艰难地游走。《倾城之恋》白流苏和范柳原跳舞的那段情节，几乎与她脑海深处的某一段记忆吻合，她才有了一点继续阅读的兴趣。

　　不过没往下看几行，又觉得这两个人过于扭捏。艰涩的文字便留不住她的视线了，她把目光从书页上移开，书签和标记都不做地合上书本。

　　被她晾在腿上的《倾城之恋》，开头的那几页被翻得很旧，从大约四分之三的地方开始，崭新得没有一点翻阅痕迹。

　　飞机上消毒水的味道浓郁到穿透口罩来刺激她的鼻腔，她透过玻璃小窗去看外面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

　　太远了，看不清在干什么，于是扭头回来。

　　这时，一个头戴防毒面具的男人有些跌撞地从过道尽头挪过来——似乎是防毒面具令他视野受限，很难查看座位号。

　　在他深灰夹克和浅蓝牛仔裤勾勒出的型男身材的衬托下，这个防毒面具更加格格不入了。

　　防护服也比他这身装束的接受度高吧！像江一桃就只带着护目镜和口罩，飞机上大多乘客也是和她类似的装束，顶多口罩类型有所差异。

　　这个面具男在注意到江一桃的视线之后，直直盯着她的方向，朝她走过来。

　　他收获的关注视线也不只江一桃这一道，偏偏盯着她不放就有点奇怪了。

　　江一桃想了一会儿，她身上唯一一点与众不同的，可能就是手里这本书了吧？她把书递过去，“要不……借你看一会儿？”

　　对方没有回应，还是盯着她，或者说那个防毒面具上两个镜片还是对准她。

　　江一桃的眼睛转了转，用礼貌的英文重复一遍，“请问，你对这本书感兴趣吗？”

　　面具男打了个激灵，高兴地接过那本书。然后一屁股坐在与江一桃相隔一个过道的位置上。

　　这么兴奋，果然是张爱玲的粉丝吗？江一桃对自己的猜测感到满意。

　　他草草翻一遍书页，然后用英文问她，能不能跟他讲讲书里的内容。

　　江一桃只能告诉他，这是她用来催眠的读物，大约讲的是别扭男女跳舞的故事。

　　两个人胡乱聊了一些，话题早就被扯到别处去了。

　　江一桃渐渐察觉，这个男人似乎是想让她多说几句话，以便从她的回答里确认某些信息。像他问的，“你是从旧金山出发的吧？”“是不是在硅谷那边的学校上学？”“经常参加学校的舞会吧？”全部都是冷读的询问方式。

　　“Dear Passengers，Pay attention please……”她刚刚对这个男人产生一点警惕，机舱里忽然响起的机械的女声打断他们。配合着语音广播，乘务员开始检查乘客的乘坐状态。

　　来到二人中间的乘务员，优先被面具男的装扮吸引，眼神惊讶，不过迅速恢复职业微笑，提醒他现在是疫情时期请保持安全距离。这之后，又开始进行照旧的安全事项的提醒说明。

　　等到乘务员离开，江一桃已经拿出手机开始听歌。面具男试图再开启对话，也统统被她无视。

　　.

　　飞机起飞没多久，江一桃就睡着了。面具男贴心给她盖上的毛毯，还有源源不断的翻书声都没吵醒她。

　　十几个小时过去，飞机到站。江一桃一心只想着赶紧抵达隔离点，到了之后肯定还有一系列的登记和检查要做。天已经微暗，她只想早点结束今天奔波的行程，好好睡上一觉。

　　上了去青塘市隔离点的机场大巴，车上人寥寥无几，司机在等人多一些才开车。

　　她取了护目镜，换上防蓝光眼镜，又更换新口罩。大巴还没发车，她耐不住寂寞，拿出手机开始打游戏。

　　游戏开始，时间过得飞快。

　　她刚打出今天最满意的战绩，还想多来几把，正在兴头上。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的书，刚才忘记还你了。”

　　江一桃迅速抬手接过书，把它丢到旁边座位。这才发觉这熟悉的声音和他发出的中文，有一种违和感，她抬头看一眼。

　　男人防毒面具脱掉了，换成清爽的口罩。五官好像有点眼熟，不过只看上半脸就眼熟的帅哥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尤其是留过学的，骨子里都透着相似的气息。

　　那他为什么用英文跟她搭讪？警惕着他的来意，江一桃除了“好的”没再多说别的。

　　这个男人在江一桃背后的位置默默坐下，也开始玩手机。

　　不一会儿，江一桃手机屏幕一黑，来电显示覆盖了她原本的游戏界面。屏幕上只有一个单独的“X”，不知是拼音还是英文。

　　江一桃迟疑了两秒钟，摁了接通，没好气地回一声，“喂？”

　　“你是不是没有认出我？”声音同时从听筒和身后传来。

　　江一桃掐了电话，转头去看身后的男人。这么一看，她的身形确实和肖类似。X只是她对肖的备注，通常她还是称呼他为肖。

　　“嚯，还挺巧。你也回国了。”
　　“和你同一架飞机过来的。这么有缘……不如直接住同一个酒店隔离房间？”
　　“等你健康码绿了再说。”

　　江一桃一个白眼，人已经转身回来了。她和肖曾经有过不错的夜间体验。不过，他们已经一年没联系了，她倒是没什么怀念，只是无聊的旅途上有了个消遣。

　　肖很快就不负所望地找到话题，“就你借我这本书，不是蛮精彩的吗？别扭男女跳舞那篇，最后他们在战火里结婚了，挺浪漫的。怎么会用来催眠？”

　　“哦……我看不太懂，就用来催眠了。”江一桃伸手撩一下书的扉页，后面的书页终于也有了被人翻阅的痕迹。

　　“要说催眠读物……”肖瞥到了前两排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在看一本绿色封皮的书，他想起国内朋友常说的段子，于是念出书名，“《高等数学》更合适吧！”

　　“我本科学数学的，高数虽然比数分浅显一些，但也是有意思的。至少比《倾城之恋》通俗易懂。”

　　“你说高数比张爱玲易懂？”他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阵爽朗的笑声引得车上许多人侧目。告诉他感情比数学要难懂的女人，她是第一个。

　　江一桃不想搭理肖的大笑，重新拿起《倾城之恋》，准备睡觉了。她刚拿起书，就发现书的尾页露出一个蓝色的硬纸小角，显然不属于书的一部分。

　　她翻开尾页，在那里找到一张机票——这是送她第一次远渡重洋的机票，2017年9月，香港飞往旧金山。

　　她认真看了一眼这张机票，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这次行程的所有机票，打算一起夹进书的尾页。这才让她注意到尾页有一行手写铅笔字。

　　“你一定是他真正爱上的女人。”

　　江一桃又转过身，把尾页怼到肖面前，“这是你写的吗？”

　　“我以为是你写的呢！”他差点被她这个动作吓得站起来。

　　想想也是，一个从没看过后半部分的人，和一个第一次看完这本书的人，都不像会写这句话的人。

　　留下这句话的人，越过这本书的主人与第三个人对话，好像他已经知道这书会被书的主人送给第三个人。想到这里，江一桃对于写这句话的人、这本书的主人、可能会收到这本书的人——他们的身份——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但她并不想承认，她情愿不再去想这件事情。

　　偏偏有人不放过她。

　　“欸，这书是你男朋友送你的吗？”身后的人在拍她的座位，“看不出来嘛，你男朋友是这么浪漫的人！”

　　哦对，如果把这句看成是他写给收到礼物的女孩子，倒也说得通。可惜，她认得他的笔迹，不是这样娟秀可爱的字体，要更潦草和锋利一些。

　　“我还以为你们应该都是数学爱好者呢！”背后的话痨还在滔滔不绝。

　　“他不喜欢数学，他喜欢金融学。”江一桃忍不住纠正到。

　　“你真有男朋友了？！”肖惊讶地扒在她的座椅靠背上，眼角耷拉显得失望似的。

　　当他听到那句“我只是在说这本书的主人。”眼神又明朗起来，接着吐槽说，“那人家不也把书送你了。”

　　耳边男人喋喋不休的声音让江一桃感到厌烦，她并不想肖知道太多关于她和书的主人的事情。于是她拿起手机重新回到游戏画面，对着肖扬了一下手机，“玩游戏吧？”

　　肖看着陌生的游戏画面，有些迟疑，“这什么游戏？”

　　江一桃见状马上就说了，“我们实验室研发的战斗游戏。战斗中技能参数可以调整，我们通常用这个游戏做战斗参数测试。这次课题模拟《战双》的三消战斗模式，调参以后战斗爽感比《战双》强，要不要试试？”

　　肖接过她递过来的手机，将信将疑地开始了一局新手引导。

　　江一桃看着肖脸上逐渐入神着迷又兴奋不已的表情，微微勾唇，是胜利者的微笑，接着说，“手机给我吧，我给你装一个。”

　　肖抽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递给她，眼皮都不抬一下。

　　这个时代的男人拒绝不了的两样东西，游戏和女人。

　　给肖的手机也安上游戏之后，江一桃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回游戏上，二人都把那本书丢到脑后。

　　经历两个小时路程，大巴抵达青塘市隔离点。二人一前一后从车上下来。

　　“都这么有缘了，不干脆认识一下么？”肖紧跟在江一桃身后不依不挠，还没放弃推销和她同住一间房的计划。

　　“不了。”江一桃一点机会也不给他，神情冷漠得很。

　　肖摸摸鼻头，仿佛在拭去自己那一鼻子灰，只能任凭江一桃淡出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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