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98开始重走人生路

　　晚上的饭菜有鱼有肉，是农家难得的丰盛了。更难得的是没有停电。就是高凌云，也跟着弟弟妹妹还有爷奶、妈妈起边吃饭边看还珠格格的大结局。

　　“你们家还没吃完饭呢！”老人佝偻着背慢悠悠地走进来，扫了眼堂屋里桌子上放着的菜碗，不带犹豫地转身想离开。

　　“三爷爷。”高凌云起身，接到奶奶的眼神，赶紧拉了老人进来，又让青云搬张凳子给老人。

　　“来了就坐，到老哥们家还讲究啊？”爷爷招呼高三爷说。

　　“凌云，去给你三爷爷装碗汤来。”奶奶低声吩咐。

　　“好。”高凌云也不含糊，跑进灶房里，拿了一只碗就在泥炭灶上的瓦罐里舀了一碗汤。

　　家里人都吃过了，已经看不到肉块了。高凌云舀了半天也就舀到了两块硬币大小的肉块和几块海带。这样一碗汤给客人吃当然寒碜无比，但是招呼三爷爷这样子的村邻，没有人说什么的。

　　高凌云常听爷爷说三爷爷小时候是给地主家里打长工的，家里活下来的三兄弟只有一条裤子轮流穿。若非解放了有了新中国，那是一辈子也别想温饱了。

　　而奶奶呢，就时不时念叨三爷爷和三婆婆性子太软了。老夫妻俩没有生养，所以收养了作为侄儿的高红英的爸爸。虽说高红英的爸爸不爱干活，四处溜达打点小工有了两个钱，吃吃喝喝的还想着点养父养母，那么儿媳妇赵丽娥就半点没有将两个人和孩子放在心里。有点钱不是打麻将，就是买点吃的进了自个的肚子里。两个老人不但照顾地里的活，还要做篾匠，共三个孩子吃穿上学，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次荤。

　　三爷爷不大好意思地推拒，还是爷爷发话了：“你也是赶上了，就是一碗汤，肉早就被家里小伢们吃光了。赶紧喝了，剩着明天馊了还不是倒给猪吃了。”

　　三爷爷这才慢慢喝了起来，边喝边和爷爷讲道：“过几天要开学了，大力还没有回来，他妈又万事不管的，这孩子的学费我和他奶四处凑了，还差点。我知道你家也有三个伢要读书，听说秋里要盖房了，我也不多借，就借个两百块。这几日得闲了，我就挑着筛子、箩筐、篮子去卖，到秋里就还你。”

　　爷爷叹了口气，看着和自己同是34年生人，却像是是自己老七八岁的老哥们，转头冲奶奶说：“去拿两百块钱给三。”他看着高三眉目舒展了些，还是不打忍心，不由得老话重提劝道：“你和红英他奶还真就这样忙完地里的活忙屋子的？那耕地的牛也都有歇息的时候，你也不怕你和他奶给累趴了？”

　　高三苦笑，脸上的沟壑更深了，“红英争气考上了一高，红军和红平也不是笨伢，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都是好伢，不像他们娘和老子。我和他奶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伢读啊，总不能让他们没得书念。”

　　“那就让他们老子和娘去挣钱！挣多挣少没关系，只要挣钱就成了。你就想想，下头两个小的这两年还好说，难的是红英高中的学费生活费。要是考上了大学，那学费更是难了啊。地里的粮食一年到头就混个温饱，卖筛子箩筐那些，一年卖个一千块钱顶了天了。他们夫妻俩不去挣钱，难道要你们割肉卖血去？”

　　爷爷不赞成，他就觉得高三家的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小的孙女且不说，大的两个男伢，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不小了，看着也是大人的样子，怎么着也能知道自家的情况，完全可以和父母搞一场，逼他们去挣钱。不挣钱供兄妹三个读书，好，老了也别指望他们三兄妹。老的也加把火，不挣钱，行，滚犊子去，不给粮食不给钱，看他们还怎么作？

　　不来点狠的，那高大力和赵丽娥就不知道怕。

　　高三脸上的苦意更深了，“孝民啊，大力要是我亲生的，也不是这样子了。算了，熬一天就是一天吧。等哪天我和他奶实在是干不动了，再说吧。”

　　高凌云坐在爷爷身边，将两老人的话全都听了来。等三爷爷走了，他才和爷爷感叹说：“爷，三爷真是苦。”

　　小云插嘴道：“三爷和三奶他们俩怎么就不和红英哥他爸妈分家啊？”

　　李爱梅斥责小云：“这话可不要在外头说。”不过她也觉得看不下去，“三叔和三婶要是真能狠下心和大力两口子分家，也不用过得这么苦了。”

　　奶奶却摇头道：“分家了也不见得就好过了。三个伢怎么办？他们两老的肯定也是没指望大力两口子给他们养老，就是放不下三个伢。”

　　“所以我说让他和红英、红军商量着给大力夫妻来狠的，他们现在不听，总有累趴的一天。”爷爷叹口气说，“这和亲生不亲生的没关系，他们夫妻俩总扯着这个当由头不去狠管，也确实是有些糊涂了。”

　　奶奶却是道：“当年大力小的时候，没好生教，也不敢放手去管。现在红英都那么大了，还能怎么管？今天这个样子，还是年轻时种下的因。”她说着就扭头看向凌云三兄妹，“你们要记着你爷和我，还有你爸妈平时教你们为人处世的道理。要是和红英他们兄弟似的，也别读书浪费那个钱了。”

　　李爱梅也瞪眼道：“听到没？”
　　高凌云、青云、小云：“听到了。”

　　李爱梅觉得高红英不像是公公婆婆嘴里那么不堪，“爸妈，红英他们也知道帮着三叔他们干活，比他们爸妈要强许多的。你们说的让他们和他们爸妈去闹，大概是还有爷奶依靠，才没有往那处想的。”

　　奶奶却道：“也就是比大力夫妻俩强点，也强不到哪里去。他们看不到爷奶的苦么？村里哪家的老人还像他们爷奶那样苦？他们不知道赵丽娥买了肉都不给两老的吃？只是红英兄妹三撞到了能吃到一两口。说到底，还是没有心啊。”

　　李爱梅沉默了，她也是听高红英左右隔壁的人家说起过这个事，只是没有当真。婆婆也知道了，那应该就是事实了。细想下，三个孩子这么做还真是没良心。

　　高凌云看了眼妈妈，他知道妈妈这个时候和学校的老师一样，对学习好的用功的孩子都有滤镜，觉得学习好的孩子其他的方面不会差，但事实上许多人都是有才而无德，道德水准低到令人发指。

　　高红英家，高红英正在翻看他的暑假作业，三奶奶正在手指飞扬不停地编着长长的竹篾。不见红军和红林，应该是跑到谁家去看电视去了。他看到爷佝偻着背回来，就丢下了手里的书本，问道：“爷，钱都借到了吗？”

　　高三叹了口气，将兜底的票子掏了出来放在了高红英的暑假作业上，语重心长的道：“跑了五户人家，在你二爷家里借了两百，建武家里借到了两百，清波家里借了三百，保喜家两百，又在凌云家借了两百。你要记着人家对咱家的恩那。”

　　“爷你和奶之前帮他们补筛子和箩筐，有新的卖给他们也都是按最便宜的价，咱们家借他们的钱也不是不还，一两百块钱算什么恩？这一千一百块钱。我的学费八百五十，住宿费一百五，一百钱头一个月的生活费。后头怎么办？”

　　高红英想到每个月都要发愁的生活费，心里头就火燎燎的，说话的口气也冲得很。

　　高三虽然没读过书，一辈子就是个在地上侍弄庄稼的农民，却不是傻子，听大孙子这话，心里就冷了两分，这钱他只想着他自己，半点也没想弟弟妹妹的学费不够怎么办。但是他实在是没有了说教的心思，只是颓然地道：“和之前一样，到时候再想办法吧。”

　　高红英抿着唇，拿起钱回了房。高三看着手指肿大还不停编着竹篾的婆子，干涩的眼眶突地就湿润了，他蹲坐在老婆子身边，低声道：“他奶，歇会吧。”

　　“歇什么歇？红军和红林的学费还没着落呢。”三婆婆摇摇头，灰白的头发凌乱地飞舞着。

　　“不管了！婆子，我们分家吧。红英，红英和红军都随了他们爸妈，没良心啊，我们也享不了他们半天的福啊。”

　　三婆子手上的动作一顿，半天，才抬起浑浊的双眼看向老伴，“你真舍得分家？不怕死了没人帅盆举幡？”

　　“活着都不管咱们的死活，真要死了也不指望了。”高三满心的失落，他不是没想过分家，只是每次都狠不下心，但是想起方才在高孝民家里看到的，有孙子给揉腰，有孙女给端水，可是自己呢？在地里都快累趴下了，都没喝过孙子孙女端过的一滴水。

　　三婆婆一直都是听老伴的，觉得分家了也好，就不用这样累死累活了。她还是拿起了竹篾做起活，“分家了我们也要攒点钱，那天病了也不再生忍着。过节过年了，还能吃上一口肉。”

　　高三心里苦的不行，老婆子跟自己过了大半辈子了，到如今还只这点想念，真是自己拖累了她。心里分家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了点。

　　高凌云家，高凌云还不知道，自家的日常让三爷爷有了分家的心思。若是知道了，肯定要为三爷爷叫好的。至于高红英三兄妹会不会失学，他们也不是没有父母的人，总不能只趴在老人身上吸骨敲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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