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传

　　老太太第一眼看到的是屋舍厅堂前那白灯笼，几个婆子头上的白绒花。
　　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池子旁戏耍的小丫头早吓白了脸，两人起步就想往后院跑。

　　“都给我站住。”一把娇脆脆的声音，却比定魂针还灵。两人立时一动也不动了。
　　“跑什么？没见主子到吗？这院里的婆子都是这么教你们规矩的？”
　　卫氏二夫人话音比冰窑里的水还寒上三分，偏那脸上还含着笑。

　　这里屋里已得讯，钱嬷嬷与赵嬷嬷连忙迎了出来。
　　卫氏二夫人又哎哟了一声，假作惊讶：“怎么三少爷的两位奶娘也在这里？不知两位也是来窜门子的呢，还是——”
　　钱嬷嬷恭敬回道：“我们两个婆子年纪大了，图这院里清静，蒙主子的恩德，让我们两老的在这里颐养天年。”

　　二夫人心里正骂这两个老货，还以为这样能哄谁呢！你们越帮助那小子把这女人藏着掖着，越证明有鬼。
　　这时大夫人王氏不耐烦了，“素秋，老太太还站着呢，你不会是想让大伙都站在这里等吧？”

　　二夫人笑脸不改，甩甩帕子，“大夫人这话错了，可不是我让大伙儿这样站着等的。只是这主人不出门相迎，咱们就这么一大班子的闯进去，似乎说不过去吧？不是说现在这里是林姑娘住着的吗？”

　　赵嬷嬷与钱嬷嬷默视了一眼，暗想这二夫人也不知在哪里插了耳目，心知这回是瞒不过了，忙弓身道：“林姑娘昨日着了点风寒，正床上躺着，老奴马上去请她。”
　　话是这么说，身子却没移动。

　　这种借口在二夫人眼里是早被人用滥了的招数，“只怕生病是假，不喜欢外人打扰清静是真吧？否则，小小风寒，露一下脸，不是什么难事，端看有心无心。”

　　“你不让人家丫头进去通报主人，人家主人又怎知是你二夫人大驾光临？”三夫人偏与她针锋相对。
　　大夫人忙息事宁人，“既然林姑娘病着，老太太您看这——”

　　老太太却问赵嬷嬷是否给姑娘请医用药无。赵嬷嬷只好道，姑娘说小小风寒，不让惊动。

　　“那就让罗兰罗惊两个丫头进去瞧瞧，她一个姑娘家，又是客里，只怕硬熬着不跟你们说也是有的。别耽误了病情，这可是大事。”老太太有些担忧，可是一抬头，发现她点名的两个外孙女都不在身边，连锦璃也不在身边。

　　两位嬷嬷连声说是，三夫人便说：“那还是女儿和谢姨娘一同进去瞧瞧吧。”
　　廊外偷听的翠喜早已一溜烟跑回了后院。
　　这边由赵嬷嬷钱嬷嬷将众人引往正厅里。

　　三夫人便先叫仍跪在院里的两小丫头起来，小丫头如蒙在赦，连忙磕头谢过，便风一般跑走了。

　　“瞧这些丫头，在主人面前疯跑，成什么样子！”二夫人踱到门口正好看到，似喃喃自语，但所有人都清楚听到了她的挑刺。

　　三夫人和谢姨娘才走了几步，林一在鸯歌与翠喜两丫头的搀扶下，已出现在廊下。
　　面色略有些苍白外，那烟笼眉眼，体态风流，确是惹人怜爱。
　　三夫人与谢姨娘互相看了一眼，心道，不算是上等的，但也算是好的，难怪那三少爷对她格外费心思。一时，都有些发愁。

　　“林一见过老太太！”
　　鬓上一朵白花，衣裙下还露出一截孝服，老太太想起方才钱嬷嬷说过的，她是跟她娘失散了，如今寻了来，想必才知娘亲没了，故而为她治孝。这一想，倒更怜了几分，拉着姑娘的手，上看下看，连连点头：“好孩子，这模样长得真是可人，只怕把我们家锦璃都比下去了！”

　　林一只垂头装出羞涩模样。老太太又急忙让上坑，三夫人就将自己方才坐的褥垫子放在老太太右手边，让鸯哥扶小姐坐上。
　　林一推辞再三，老太太笑道：“你要再让，那老婆子我可就走了。总不能大冬天的让你一个病人还站着跟我说话吧？”

　　林一方才为了装得更象些，在后院冷风里吹了好些时候，的确全身发冷，如此便顺着台阶告声罪，坐了上去。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问哪里不舒服？林一便说昨日得了点风寒，原没什么大碍，只是方才喝了碗姜茶，照嬷嬷说的法子是要蒙在被子里不能吹风，哪想这些丫头就当不得了的大事，竟连老太太们来看我都不来禀一声，说着又起身告罪，道自己迎接来迟，让长辈久侯，真是该死。

　　罢了，还待下跪，老太太忙叫左右扶住。
　　她这番话与先前两位嬷嬷的话对得天衣无缝，连那个一心找碴的二夫人也捉不出一个不是来。

　　老太太倒有些愧疚，为自己先前那点疑心，便拉着她更热乎了，问她多大啦，吃住可习惯，院里丫环婆子有几个？侍侯可周到？
　　林一一一答了，又听老太太问她原本家在哪里，有些什么人，小时候怎么跟罗重相识的事。

　　这下子，林一可不知怎么回答了。

　　那天罗重特意陪她出去逛了逛京城，明着是带她散心，结果却拉她到了他为她准备的小宅院。

　　林一当时就气得狠狠踩住了他的脚：“好你个罗重，喜新厌旧嫌贫爱富，我算看错你了！”

　　她跑到院子外却又不知要去向何处，这时罗重追上，她待狠狠补上一脚，被他躲过，倒委屈起来，含着泪一字一句道：“看来我当年说你陈世美还抬举你了，你比陈世美还坏！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罗重听她又提陈世美，一时哭笑不得。这些年，他阅遍各国史记，最后还是人家请他听一出堂戏，才知道原是戏文乱编派的一个人物。他那时一边听戏一边愤愤不平地想，人家陈世美是攀高枝弃发妻，我既没有发妻，也没有做那停妻再娶的事，如何相提并论？

　　这时巷子两边都有人在探头探脑，他却不好计较这些，只好安抚她，将其中的缘故如实说了。

　　林一还不知有这等事。“一日为婢，连子女也终身为婢？”

　　罗重点头，叹道：“这原是我朝例法所定，当日你娘原是卖进我外祖母家的奴婢，后来做我娘的陪嫁丫环进了罗府，原该连着卖身契一起转交，可不知怎的这卖身契却怎么也找不着了。唯一的法子是让外祖母派人去当时登藉的官府消藉，若非当年芳姨总拦着，这事本该早办妥了的——”

　　娘啊娘，你是不是想用奴婢的身份提醒我，我跟少爷这辈子永无可能？
　　林一安静下来，半晌才道：“难道，要我一辈子隐姓埋名躲在这里不成？”

　　罗重知道她是个多心的，只有宽慰她：“自然不会的。我只想让你在这里暂住，给我点时间，等求了外祖母的准，就接你回府。”
　　“不好。”林一想也不想，“谁知道你会不会就把我丢这不管了？左右是不相干的人。”说着，想起娘对他的偏心，眼泪又滴了下来。

　　罗重很想大声叹气。又见她当着风口哭，只怕着凉，心道罢了罢了，外祖母心软，只要自己求求，一定是会准的。再不济，派人去南县一趟，假公济私一回。

　　于是两人约定，锦家到京的那几日，林一就呆在红藕居，一步不出院门。

　　谁知这才第一天呢，一大班人就浩浩荡荡杀进来了。

　　正为难，幸得门里进来三人，老太太右手侧的大夫人笑道：“老太太莫说，您这孙女还真是万里挑一，与林姑娘可算春兰秋菊各占一魁。”
　　众人注意力就转到了那新进的几位姑娘身上。
　　三夫人笑着招手：“锦璃，你来，让大伙儿评比评比。”

　　“比什么呢？”最后一个进门的罗兰好奇地问母亲。
　　三夫人便笑着将老太太方才这番话学说了一遍，罗兰不由转头去看老太太手中拉着的那名女子。
　　一时，顿似被雷击了一般。

　　罗惊扯了她一把，冷笑着打量了那女子一眼，看眉儿似烟凝，眼儿似波睇，这种相貌，就是装可怜的小狐狸精样儿，哪里比得上锦姐姐的端庄贤慧，罗兰怎就看直了眼！

　　这时小狐狸精开口说话了，那声音也是假假的娇娆，抿着嘴含羞带怯的：“老太太太太就别取笑林一了。这位锦小姐花容月貌，林一还道是看到仙女下九天了呢！”

　　这小妖精还真会拍马屁！罗惊撇开头去，拖着罗兰往园角去。
　　“你说，你叫林一？”没想到平日温驯绵羊儿似的罗兰，力气居然很大，一下子就挣开手，反一步一步向那小妖精走去。罗惊有些吃惊，不会真这么邪门吧？

　　林一暗里叹口气，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挺直了背，笑得春花灿烂：“是，您就是罗兰小姐吧？”
　　“你怎么知道我叫罗兰？”越走近，越觉得不是，不是他。

　　他是剑眉，他总是很忧郁，他不喜欢对生人笑。

　　初见他，是那年的上元节，她被罗惊死拉硬拽出了府，同行的还有罗重哥哥和刘大哥。

　　万灯齐放一刹，她看到了他站在桥头，孤单的背影，杨柳的风姿。

　　她第一次鼓起勇气，跟一个陌生男子说：“请给我挑一盏灯。”一个落第的书生，靠卖灯笼谋生的书生。
　　那盏许愿灯上，她提笔写下了只羡鸳鸯不羡仙。怕罗惊取笑，偷偷让刘大哥帮她放上了天。

　　只一眼，日思梦萦牵肠挂肚。
　　再相逢，是云隐寺。

　　小姐，你掉了一只签。
　　明明那只签，还在她手里。她悄悄藏在了袖子里。
　　原来他寄居在这里，靠解签度日。
　　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她成了最虔诚的信徒。
　　他领她看树上的鸟蛋，讲家乡的故事给她听。
　　他的字很漂亮，他的诗，字字含情。

　　有一日，他说他要返乡了。家有薄田几亩，好过这般乞讨生活。
　　罗兰喜欢他负着手吟诗的样子，喜欢他看着她时眉眼间的温柔，明知是天上地下，没有结果，却落了泪。
　　她褪下了自小未离身的相思镯，轻泣：但愿人如镯，日日常相伴。

　　他轻轻抱住了她，额上动情一吻，似清风般的温凉。
　　谦谦君子，从不及乱。那是他第一次这么亲密的对她。
　　为了你，来年我一定要考中状元。
　　他终于许了她一个念想，又说起了他的家乡。

　　他的家乡，刚好就在外祖母家的边上。
　　她灵机一动，那么，我刚好要去外祖母家，你可愿与我同行？

　　于是，那一日，她坐着车，他骑着马，出发了。
　　一路经过无数美丽富饶的县城，她不舍得与他分离，每到一处，停上三五日不等。他不厌其烦地陪她逛商铺，买零嘴儿。
　　只是烦人的地方官，总会似苍蝇一般围上来。他就会变成她的管家，来打发他们。
　　。。。。。。

　　“罗兰姐姐！”罗惊的呼唤，让她的神魂归位，却发现自己抱住了一个陌生的姑娘，哀哀哭泣。

　　“对不住了。”她惶恐地退开。眼泪却无法自制地流。
　　“没关系。”那个声音也十分尴尬。

　　罗兰上演的这一幕，将所有人的兴致都蔫了。
　　罗兰的故事，只有罗惊一人知道。那是哥哥将罗兰从外县带回时，千叮万嘱不让外说的秘密。
　　家里所有人只知去外祖家的罗兰道上遇贼，吓得不轻，中了魇，故常常会莫名其妙的哭。
　　好不容易这半年来已似痊愈，谁知见了这林姑娘，又勾起那魔症来了。

　　老太太心疼孙女，就觉得这里有些不干净，二夫人卫氏冷眼旁观，还是大夫人拉起林姑娘，给她介绍在堂上的各位女眷。
　　林一只得逐一见过，行礼，笑得嘴都僵了。
　　到锦家的两个女孩子，大夫人也不记得小的这个女孩叫什么，倒是锦姗是自来熟，看见这个林姑娘总觉得她的笑容是与众不同的，心里竟特别喜欢，规矩行了个礼，便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只喊她林姐姐。

　　林一可不知道照规矩这种亲热要怎么回应，心里有些慌，脸上却半丝不露，只微笑着应。
　　那锦姗却拉着她的袖子嗅，说闻到了什么香味，好象——好象好吃的麦牙糖！

　　林一才想，糟了，别是早上吃的糖粘在衣服上了，被人瞧见可就糟糕之极。正心虚间，那位锦家大小姐就轻轻把锦姗拉了过去，低头拍拍她的脑袋：“姗妹，别淘气。”

　　又抬头对林一微笑：“林姑娘，我叫锦璃，是这个小淘气的姐姐。”
　　林一就顾不得身上的新裳了。
　　“我知道，三少爷常跟我说起你的。他说锦小姐五岁就能将一部孝经倒背如流，七岁就会双手同书梅花篆字。”

　　她一点也不想当众赞美这个锦大小姐，但似乎这也是大家闺秀的礼仪。
　　而且这话倒也半分不假。

　　那时还在围村，每回她淘气，她不肯写字，罗重就拿他这位妹妹来跟她作比较。说自己这位妹妹如何如何乖巧听话，怎么怎么聪明，五岁就能把孝经倒背如流，六岁就能双手同写梅花体。从林一八岁说到十一岁，直到林一终于能写得同样漂亮为止。

　　罗重说得多了，她就特烦这个名字。仅管眼前人长得太美太温柔太——出人意料的友善。
　　还不如象那个叫罗惊的那样，直接对她表示讨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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