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迷恋

　　临近十一点半。

　　女人刚和卫榲栀确定接下来的康复训练，小碗已经迫不及待跳下来，抱着妈妈的腿，下巴支在她膝上，咬着手指看着妈妈张合的嘴出神。

　　“在家里，除了听语言外，可以带小碗熟悉认识周围环境中经常出现的有意义的声音。比如雷雨声，动物叫声，闹钟声。”

　　卫榲栀双手交叠，整个人沐浴在充足的光线里，嗓音轻缓，她补充道：“充分利用残余听力有助小碗康复更快。”

　　“谢谢，我已经记住了。”
　　女人起身，牵起小碗的手，微躬身道：“接下来康复训练的事，就麻烦你了。”
　　“谈不上麻烦。”
　　卫榲栀不忘在白板上写下再见小碗几个字，随后也起身将她们送至门口。

　　见小碗蹦蹦跳跳，离开前歪着脑袋朝她甜甜一笑并摆了摆手。卫榲栀垂下头和她四目相对，眸底柔色，也摆了摆手。

　　卫榲栀回到电脑椅上，将几份案例插进一旁的低矮书柜，转头见桌上的手机有电话打来。
　　“下班了吗？我在你楼下等你。”

　　舒婷朗声道。卫榲栀见没什么东西好带走的，想着反正等会还要回来，“好，等一会。”，拿起手机和钥匙就下楼了。

　　舒婷是大学舍友，和卫榲栀的性格可以说截然不同。大大咧咧，动如脱兔，至于静，除了睡觉卫榲栀还没见她静过。
　　此时她手无聊转着卡宴的车钥匙，长黑卷发被随意扎成高马尾，露出漂亮的额头和脖颈。

　　摘下墨镜后，是上翘的眼尾和浓长的眼睫。

　　“想死我了，卫榲栀。”
　　她揽过卫榲栀的肩膀，含笑道：“这附近新开了家好吃的，我带你去。”

　　两人到餐厅坐下点完菜后，舒婷低头滑着手机，屏幕顶部弹出一条消息：祁宵。
　　她恍然，是那个来验配助听器的。

　　“啧，祁宵？这名好耳熟。”

　　这个名字似乎触发了机关，舒婷手扶额头，左思右想她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

　　卫榲栀正慢条斯理清洗碗具，缓缓倒了碗里的水后，听她提起抬眸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

　　“想起来了！”

　　舒婷回忆起她们机构每天都会订一份晨报，她没有看晨报的习惯，索性报纸都堆叠在前面的桌上。
　　就刚好那天早晨，地板刚拖完，她踩着高跟滑了一下，眼疾手快撑着桌子才免于出糗。
　　刚好瞥到那份报纸。

　　上面是一张占幅较大的有色配图。

　　无数摄像头对着他，拍照的闪光投射在他的眼睛里，闪动着熠熠的光辉。
　　他站在那，鼻高唇薄的，面容却孤冷出尘，像是橱柜上精致却冷冰冰的人形玩偶。

　　标题大字粗体十分吸睛：

　　别人家的孩子：双耳失聪，却开挂考上瑜华大学！

　　患听力障碍却不自弃，不仅成绩优异还长相不凡。这些集于一身的存在，在当时非常轰动。因此时隔五年，舒婷对这个占据各大头条的名字还残存印象。

　　“这听起来就很励志啊。”
　　舒婷没想自己阴差阳错加上了这么一个传闻性人物，这还得靠卫榲栀。

　　她凑近，滔滔不绝：“脑子真好使。和他结婚，有这个基因在，生的小孩智商样貌都不愁了。你说，怎么就这么巧？他刚好是你接的第一个患者。”

　　说完转头一看，她的姐妹眼帘低垂陷入沉思，面露几分怅然。

　　“嘿，你有在听吗？”

　　卫榲栀察觉到她的视线，抬头僵硬地笑了笑：“我只是在想，他得付出比平常人多少倍的努力，考上了全国综合性第一的大学。”

　　卫榲栀紧抿嘴唇。

　　他明明可以不用吃这么多苦。

　　“人家现在看起来过得也挺好的，也算是熬过头了。”舒婷打断，刚好服务员送上菜，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牛肉到她碗里：“吃吧。”
　　“有时候共情能力太强也不是件好事。看你刚刚那样，苦哈哈的。”

　　舒婷神经粗，完全没细想两人是不是认识，跳过了这个话题，接着说道：“你下午没预约了吧，要不要出去玩？”

　　卫榲栀顿了顿，这话锋转的她措不及防，她吞咽下肉抿了一口茶水，答道：“我下午要收拾诊室，早上还没来得及收拾。”

　　“好吧。”
　　舒婷叹了一口气，没有客户，她现在闲的不行。心底计划着，帮祁宵验配完后，去瑜华玩一会。

　　-

　　卫榲栀将诊室打理了一番，回到家后还要整理行李。等到她终于弄完大大小小的家务，洗完澡已经是十点。

　　她呈大字躺在床上，发尾浸了点湿，散在淡雅的床被上。
　　身旁是一个铁盒子，因年久盒边已锈迹斑斑。里面装着泛黄的纸条，纸边蜷起。
　　说不上原因，这么多年卫榲栀一直收着这个盒子。
　　她随便拿了一张纸条，将它展开。上面却写着：

　　我们别再联系了。

　　纸条像是一个信号，于黑夜中酝酿心事的新生，流动的时间似乎一瞬变得温柔缓慢。

　　那些尘封的记忆正蓄势着，等待、发酵、破土而出，似一股劲鞭挞着她。
　　月光柔和似絮，白色的窗帘被夜风吹的轻轻飘动着。

　　卫榲栀闭上眼，在隐隐约约的风声里，似夹杂或轻或重的声音，起初十分模糊，逐渐清晰。

　　如同失焦的视线慢慢具象。

　　她慢慢听清那道吉他弹奏的歌，节奏舒缓。将她拉扯回那个晚上。

　　空气闷热，床头柜的小风扇吱呀地转着，吹散了几分夜里的暑气。
　　窗外路灯昏黄氤氲，伴着月的冷光，在飘动的窗帘间摇摇晃晃地洒入房间。
　　是狭窄的出租单人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简单的木制衣柜。

　　祁宵盘腿坐在她旁边，一头柔软黑发，白色宽松短袖。
　　因刚洗完澡空气混合着一股皂香气味。他按着和弦弹着吉他，侧脸映着光，微微垂眼，眼底温柔缱绻。

　　是卫榲栀最喜欢听的歌，Youngso Kim的《Like A Star》。

　　……

　　宛若天空中流星以一道优美的弧线划过，随后火星稀稀疏疏散至四周。

　　一曲毕，祁宵抬起头眸光闪动，忐忑问：“好听吗？”

　　“好听。”

　　卫榲栀支肘偏头，微微一笑，赞许道：

　　“比我弹的好听多了。”

　　---------时间线--------

　　江阮一中住宿满人，卫榲栀没申请到宿舍，只能走读。走读生是不需要留在学校晚自习的，所以她正捧着单词本在学校门口旁的车站等待。

　　五点半的学校门口，最是拥挤。
　　车流不断，人声嘈杂，还伴有聒噪的蝉声。闷热夏风吹过，卫榲栀心头仍是燥热，身上那种因汗粘腻的感觉，让她更加不舒服。

　　早知道坐公交车回家了。

　　想起今天早上离家前妈妈千叮咛万嘱咐今晚放学别走，她会来接自己。她心情又好了一点。
　　最后单词背了十面，门口人稀稀疏疏走完了。

　　一辆车缓缓停在她面前。

　　车窗摇下，男人靠着窗探出头，眼角细纹清晰可见，眼皮松垂，眼里总是泛着精明的光。卫榲栀对他没什么好印象，甚至很反感。

　　“刘叔叔。”
　　她轻轻唤了一声，准备拉开后座的车门却被他叫住：“后座有东西，坐到副驾驶上吧。”

　　卫榲栀顿了顿，缓缓垂下开门的手，眼里闪过几分不情愿。最终还是坐上了副驾驶，她靠着窗，看向窗外移动的树影和模糊的路灯光一言不发。

　　“你妈妈有事没来，所以让我来接你了。”
　　刘元转动着方向盘，瞥了她一眼，车内一股淡淡的疏离与尴尬，他眉宇皱了皱，找了个话题：

　　“今天高三开学第一天，学校节奏还适应吗？”

　　卫榲栀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还好。上车前她没收起单词本，现在又翻动了几页开始看。

　　倏地，一只手伸过来放在她的大腿上，拇指有意无意隔着校裤，轻轻的摩挲。

　　卫榲栀捏着单词本的指尖泛白，冷冷地看向那只手。

　　“小栀，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总感觉你不太好意思呢？”语气似语重心长，淳淳教导后辈。

　　前面是红灯，车停下来。
　　斑马线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像潮水。霓虹刺眼，一时恍惚了卫榲栀的眼。

　　不会有人知道她的继父，在车内第三次对她伸出肮脏的手。

　　卫榲栀像之前一样，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自己的腿。刘元的手落在座椅上，随后神色自若地收回手。
　　“没有。”

　　两人的沉默一直维持到回家后。

　　卫溫栀打开门后直接小跑进了房间反锁，身后刘元关上门转身，已经看见她房间门紧闭着，神色晦暗不明。

　　这个家里现在只有卫榲栀和刘元。

　　“小栀，我已经做好饭了。出来一起吃吧。”
　　刘元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他扭了扭门把，发现上锁，才敲了敲门。
　　卫溫栀脸色铁青，手止不住微微的颤抖，紧咬着牙，极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
　　“不用了，我等妈妈回来一起吃。”
　　刘元反驳：“你妈回来后，菜都凉了。”语气都带了点焦急。

　　“我不饿…”

　　卫溫栀一时腿发软，她坐在床上，听到门把被扭动的声音，直直盯着那处，生怕刘元找到钥匙闯进来。
　　卫溫栀渐渐埋进膝盖里，这种不安的感觉，如同寒意涌上她的脊背，令她顿感汗毛倒竖。

　　好在后来刘元也识趣，没有想方设法让她出去了。只是偶尔，卫溫栀在写作业的时候会听到身后传来走动声，和门把扭动声。

　　卫溫栀攥紧笔，心不止地砰砰直跳。

　　晚上十点，张楚开锁后，她搭着墙，一手脱着高跟。“小栀呢？”
　　刘元懒得抬头，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轻飘飘道：“在房间，呆了一晚上。”
　　张楚了然，随后见卫溫栀门开了，门后她探出头，仅露着一双眼。

　　“妈妈，你回来了。”
　　卫溫栀打开门确认后，才放下心来。
　　张楚的存在，犹如定心丸。安抚她即将炸毛的情绪。
　　思及此事，卫榲栀松了一口气，在心里鼓励了自己一番。

　　-

　　洗完澡后夜已深了，她收拾了一下桌面，拉上窗帘，关灯准备入睡。
　　想起头发还没梳，卫榲栀靠着床头，伸手摩挲着旁边柜子上的木梳。

　　“哐当。”

　　是木梳掉落在地的声音，

　　房间一片漆黑，于是卫榲栀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下了床。
　　见一束光打在眼前的角落，她拿着手机蹲着在柜子周围四处探，终于在柜子与床的夹缝中找到木梳，费了点劲才取出来。

　　起身后卫榲栀误触打开了手机的摄像头。

　　房间一瞬恢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卫榲栀垂着头看向手机屏幕，准备切出来。

　　却看见屏幕上有一个光斑。

　　她心道奇怪，抬起手揩了揩那处。
　　手机上的光斑仍然存在，难道手机坏了？随着卫榲栀的动作，光斑在屏幕上移动。
　　光斑不在屏幕上。她抬起头，淡淡地看向了手机相机里光斑在的那处——

　　床头。

　　她房间的床头材料是布制成的。
　　卫榲栀如同被狠蛰一口，全身瞬间麻木。
　　转身拿过书桌上的剪刀，爬上床，照着相机里光斑的位置里剪下。
　　看着手中如小指指甲大小的黑色小器置。

　　是微型摄像头。

　　卫榲栀心中蓦然一紧，脸色发白，只觉得自己的耳朵一片轰鸣。
　　微微颤抖的手，变得一片冰凉，她下意识攥紧，摄像头硌的她也丝毫不感觉疼痛。

　　她甩开门，径直踹开了那两人的房间门，将摄像头狠狠摔向正在床上温情的，令人作呕的夫妻。

　　张楚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还没反应过来，却见一个摄像头被丢到她怀里，眼里闪过一丝心虚和慌张，不敢直视来人。

　　她的反应卫榲栀全看在眼里，她顿时了然，心生疮痍，不由歇斯底里：
　　“你们可真恶心...一个老黄牛想吃嫩草，一个装瞎包庇的亲妈。平常你们互相满足不了对方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摊上你们这对令人作呕的夫妻！”

　　事情败露，刘元躺在床上毫不在意，神色自若低头滑着手机。
　　卫榲栀的话对他来说，没有一丝攻击力，轻飘飘地，不痛不痒。他也笃定卫榲栀掀不起风浪，一没证据，二没靠山，在这个家里不还是他说了算？这母女俩平常还要仰仗他呢。

　　刘元微叹。
　　只可惜了那个新买的摄像头。

　　见男人没有一丝悔改，面露不屑与自得，卫榲栀不禁攥紧了拳头，嘴唇发抖。

　　末了，她转身走到柜子里翻找自己一切证件，即使眼里氤氲的泪模糊她的视线。
　　张楚瞧出她的意图，起身想去拦住她，解释：“小栀，你总不和我们交流，我们是想多了解你所以才...”

　　“够了！别再恶心我！”

　　卫榲栀甩开她的手，眼圈泛红，眼前的女人让她感到寒心和陌生。她气的声音都颤抖：“你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反正对你也没差，不是吗？就当作我求你，求你和他利索地消失在我的视线行不行？”

　　卫榲栀收拾好书和衣物，全都一股塞进行李箱，动作急促。

　　感觉到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过，她胡乱地蹭了蹭衣袖。

　　定心丸，现在想想真讽刺。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以前承载童年回忆的家变成如今让她不自在，四处长满了眼睛似的可怖的地方？

　　什么时候开始，牵着她的手漫步公园陪她过家家的妈妈变成如今默许刘元在她房间装监控并且反过来指责她的妈妈？

　　继父的手，摄像头，张楚的晚归，默许的态度，都像一记记耳光，抽醒了卫溫栀，抽的她硬生生的疼。
　　反复提醒她，告诉她——

　　这一切，从那本红色离婚证开始，从刘元的出现开始，从他们再婚的开始。

　　最后卫溫栀坐在车站的等候椅上垂着头。

　　和她年龄相当的人这时候可能已经进入梦乡，可能在和爸妈倾诉心事，可能在熬夜复习。

　　但绝不可能像她一样在无人的街道上发呆。

　　前方道路两边的汽车来来往往，星星点点的灯火，暗黄的路灯装点着高楼，路上已经没有几个行人，而她旁边是两个行李箱和一个书包。

　　夜风袭来，卫榲栀冷得笼了笼单薄的校服外套，脚不住地在地上磨蹭，她出神地想着：

　　现在她能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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