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恋人]彼岸伊甸

　　Episode 23. 命定 Fate

　　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
　　——马赛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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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尔海因茨将西维亚禁锢在了远离城市的私宅中，那里地处深林丛叠的边郊，荒无人烟，寄希望于路过的行人去搬救兵实属不大可能。
　　她不由得庆幸自己早已将指环转交给了逆卷昴。
　　那是几天前的下午，西维亚摘下戒指，在少年惊讶的目光中将它放在了他的手中。
　　那枚戒指规规整整，盈润光泽，像它的主人一样自若安然，静静躺在少年摊开的掌心。
　　这是西维亚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尽管帮助那个少女于逆卷家、于世界而言都是有益无弊，可卡尔那个人疑心重得很，必然不会如她所想的那样，保险起见大约会自己收留起来。她很难想象他会用戒指做什么事情，落入他手里是万万不可的。所以综合各种因素，思绪飞流许久，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她不知道的是，在不久的将来，她离开人间以后，逆卷昴将戒指交给了另一位少年。

　　他交给了阿德莱德·加西亚，把那天老师所说之话一并嘱咐给了他：
　　“如果你在很久之后，遇见了一个来自东方古国的黑瞳少女，请把这个交给她。”
　　“当然，没有的话也无妨。”
　　“为什么要给我？”阿德莱德问。
　　“逆卷家人多眼杂，父亲察觉的话必然会问及戒指的来历。我知道你曾经是老师信任的人，所以我很希望你能代为保管，完成她的遗志。”
　　金发的少年闻言似懂非懂，但很快他调整好了表情，郑重其事地收下了那枚戒指，回答道：“我会的。”
　　他将它小心翼翼地收进西装内袋，那里紧贴着他的心脏，是他全身上下最温暖——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昴默默地看着他的动作，仿佛在透过其中怀念着什么，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相视的两人无法知晓，百年之后，这枚戒指将跨越时空，引领两名相似的少女在伊甸园相见。命运转动不停，星移物换，物是人非。广袤的天宇之下，它将过去和未来相接，勾连成了一个因果注定的轮环。
　　——此谓，“命运之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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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耀眼的法阵支离破碎，厚重铁门缓缓打开，在那之后逆光出现一张熟悉的脸。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西维亚微皱眉头，启唇问道。
　　“我可是魔王布拉伊的女儿，这点事自然办得到。”科迪莉亚骄傲地抬着头，碧绿色的眼睛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作为魔界最顶级的一支种族，“魔女的血脉”据说能够复现过去，追踪人的所在，看来名不虚传。
　　她挥手，牢房的锁链法阵瞬间在凭空燃起的紫色火焰中应声而断。
　　封锁魔法讲求一个平衡，不似普通房门两面受力相同，而是呈现出此消彼长的态势。卡尔防止她逃出，把从内向外的封锁设置得极强，但相对地，由外向内的封印就弱了很多。
　　“出来吧。”科迪莉亚放了下手，指尖微微颤抖。
　　她今日放了西维亚出来，自然是相信自己能够自保，应对这么做所要承担的后果。就算卡尔真的对他们这么多年来的情谊熟视无睹，也必然，会顾及魔王的存在，不会对她痛下杀手。
　　这是她最后的底牌。
　　人们往往不会珍惜已有的东西。只有当未曾拥有过一件东西时，才会知道它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这话适用于这世上的许多人，即使是身居高位者也无法免俗。

　　“我可不是为了你。”科迪莉亚自嘲地笑笑，“只要你死了……一切不过是为了他能回头看我一眼罢了。”
　　“我知道。”西维亚轻声说道，“不过还是谢谢了。”
　　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她帮了她，结果就是如此。
　　西维亚起身，整了整裙子，迈步向前。她目不斜视地出门，与这个高贵不可一世的女人无言擦肩而过。
　　她和她本就没什么利益冲突，个中嫌隙不过是因卡尔海因茨而起。
　　“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自由自在，目中无物，把我毕生所渴求的……踩在脚下。”
　　“……”
　　眉眼妖冶的紫发女人再度开口，嗓音动听依旧。她的脸上染上一抹倦色，少见地露出了歆羡的表情。此刻的她什么也不是，仿佛卸下了身为魔女与人妇的伪装，变回了真实而又疲惫的自己。
　　倒是稀奇。
　　鲜红如鬼魅的唇瓣，磷火般忽闪的双眸，一个爱而不得的女人。
　　热情强势的魔女为爱所困，甘愿匍匐在他者膝下，舍弃那九五之尊的王之御座。可谁人又知道，她不过也是个情场失意的女子罢了。魔女有心，她也会悲伤难过，她也会郁郁寡欢。
　　英雄难过情关，一旦有了爱慕之人，就连至高无上的魔女也会痛苦吗？
　　西维亚不懂。
　　就算没了自己，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就像那朵被采撷的白玫瑰一样，究其原因，终归是卡尔不爱她罢了。
　　因为不爱，所以不在意，视若无物，连喜怒都懒得给予半分。
　　他的爱太苛刻，太泛滥。
　　可感情本就是这世上最捉摸不透的东西，没人解释得清，情因何起，情归何处。
　　多想无益，西维亚终是大步走了出去，独留科迪莉亚伫立在原地。寂寥的风穿过无边的旷野，两个人迎着相反的方向，各自背道而行。

　　肃杀的风擦过西维亚的脸庞，仿佛一条条冰冷至极的无形铁链，企图阻挠她前进的身躯。
　　她在这萧索的荒原中驭风疾驰。
　　抱歉啊，修，不能遵守和你的约定了。
　　还有艾德，没办法见证你的成年礼了。
　　她必须在“清洗”开始之前抵达那个地方。
　　那是世界的墓场，迫近的永恒之理，坚不可摧。
　　一切改结束了。
　　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她会将彻底崩坏的那一瞬打开，全部转化到永恒存在的伊甸园之中，连同作为引流介质的自己一起，牢牢封印。
　　纯白的天庭终年白昼，永无黑夜。高傲的神明吝于赐福，不肯将庇佑施舍人世间。唯有作为「神使」的她才能打破神与人的天地之隔，实现这场看似不可能的宏大救赎。
　　原谅她才疏学浅，只能想起那一首诗，用来形容当下的情景过分地合适——或许那首诗的后半句说的才是她。
　　「无限掌中置，刹那成永恒。」[1]
　　——是的，永恒。
　　她会永远活在静止的伊甸里，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所有人顺着时间的河流向前。
　　可她能够永远存在，见证自那以后的所有时代，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向前？
　　草与木终会枯萎死去，山和海终将湮没填平。但那片曾几何时飞过大群白鸽的湛蓝天空——她和某些人生命交集过的地方，却会一直一直存在于她的心中。
　　那是生命中无可替代的回忆。
　　连同那些印象深刻的瞬间，抑或无趣平淡的琐事，飘荡在无边无际的忆海流光里。
　　西维亚活了不过百年多时间，相比寿命很长的魔界族群或算年轻，谈不上有太多资历。谁人都是活着，谁人都在生存，她亦是其中之一。
　　她奔行世间，时常扪心叩问，终其一生都没能知晓自己到底是何由来。但是没关系，她不会因此而驻足——她会向前走的，因为她已经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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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发生得太快，卡尔海因茨知道此事时，一切已成定局。
　　仿佛棋局终了，尘埃落定，他甚至觉得发生在眼前的那一幕格外虚假。
　　也许西维亚真的离开了，但她也许还在那里。
　　——他不知道。
　　他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精心布局，他只是没想到最后忤逆他的居然是向来对他言听计从的科迪莉亚。
　　他一直都觉得那个女人空有一副漂亮的皮囊，头脑简单得很，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
　　但就是这个他从来都未放在心上的女人，打破了他自觉万无一失的计划。
　　回到了自家庄园，长发一袭的高大男人面对转动的星象仪，面容冷漠，仿佛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查阅了书籍，发现古文里记载的黄河、渭河，以及大泽，都在地理位置的北方。可太阳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向北追逐，方向本身就是错误的。”[2]
　　看着眼前斑斓流转的点点光斑，他缓缓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那么，如果不是追逐太阳，他到底在追逐什么呢？”
　　巨大的星象仪静静转动，沉默无言，仿佛也陷入了深深思考。
　　是啊，博父在追逐什么？
　　——是光？还是影？
　　他呢，他又在追逐什么？

　　身强体壮的巨人日夜不休地向北奔跑，他超越了风的速度，突破了人的极限。可那不是太阳所在的方向，那里一定有他追寻的另一种事物。
　　可倘若有这么一种神奇的东西，能让他豁出性命去追逐，那必然在记录中会有所隐现，而非通篇言语却只字未提。
　　再者，他既然打破了自己的身体限制，却因口渴力竭死在半途，不管怎么想，逻辑上都很难讲通。
　　可若是说死并非真死，而是一种含有他义的隐喻呢？
　　那么，是不是可以大胆地推测，男人在奔跑，在追逐，在这个非人且不合常理的过程中他逐渐与这个世界异化，最终抵达了另一个世界？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何向空无一物的北方追逐，又为何离奇死去，之后身体变成山川、手杖化作桃林。
　　这么理清情节的话，故事中的许多反常描述便有了合理的解释。以这个目的为大前提进行阅读时，博父一切的行动便有了明确的指向。
　　就像他一直以来都在做的研究一样，这个世界有伊甸园，同时也存在着其他平行世界——甚至可能是，更高维度的世界。
　　西维亚，你就在那里吗？

　　他的研究向来只有「那个人」知晓，而得到成果可以分享喜悦的人，却是西维亚。
　　她是真真正正活在现世的人，有思想，有温度，可以触摸。而那个人是一个没有躯壳的意识体，只能靠着星象仪这个介载与他对话。那个人不明白如今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亦不知道他这些年在魔界的划策筹谋，一切的一切只有西维亚陪他经历过。
　　本以为当上王以后，他就可以割舍无谓的情感，摒弃那些凡人才有的弱点。可现在看来，即使他站在世界的顶点，他也不会感到快乐。
　　他早已失去了爱与被爱的资格。
　　世事复常，人生无定。
　　正如西维亚曾经说的那样，人有欲望就会痛苦。
　　欲望越大，痛苦便愈深。
　　远超常人的明确目标和不移坚持，他一直引以为豪的特质，原来就是他此生最深重的枷锁。
　　可他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因为这就是他当初的选择。
　　就像棋子落到黑白棋盘上的那一刻，一切都无法回头，只能顺流向前，在那之后的所有棋步都是通往最后的结局——那唯一不变的终点。

　　这世界好似一条看不到头的锁链，而那在他心中必然存在的终点，就是这个世界的核心，宇宙的心脏。
　　凡人汲汲于口粮和生存，将谬误奉为圣经，毕生遵从，劳劳碌碌。任凭时间逝去，也从未想过改变，蒙昧愚钝依旧。
　　与世隔绝的神族隐居一方，自视清高，从不过问他人是非，自诩是世上生灵万物的主宰，目空一切。
　　都是一路货色。
　　神明又如何，不过都是时间的仆从。只要假以时日，获得真相之果实，又何惧未来与未知？
　　那漫无边际的灰暗虚空，潮涨潮落，即是通往真理之路。
　　形色纷呈的万千事物，变化无常，本就是由白色核心折射出的光彩，如梦似幻的真实假象。
　　水中花，镜中人；
　　人间星，天上月。
　　星霜荏苒，过往之事仿若过眼云烟，雪泥鸿爪，消失在寒潮将至的漫天风雪中。
　　可他坚信，这世界终归有限，无远弗届；这旅途定有终点，山止川行。
　　倾付毕生所有力量，逐层抽丝剥茧，只为抵达那存在于宇宙核心的，唯一的真实。
　　为此，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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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详见本文Episode 15中注释[1]。
　　[2]此说法来自于网络某帖，非笔者首创，出处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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